生活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生活?為了生活,他出仕為官;為了出仕,他放棄理想;為了理想,他放棄工作。輪回里,理想的冬天,他看到的是春的壯麗,五柳依依——
公元384年,20歲的陶淵明以獨特的方式來慶祝自己的成年:仗劍獨行,遠游北方。當時是淝水之戰結束后的第二年,前秦戰敗后,北方大亂,四分五裂。陶淵明在這種情勢下,故國神游,是很“壯且厲”的。一年后回家,他發現原先在他父親任安成太守時置下的田園被人侵奪,侵奪者便是淝水之役的大英雄謝玄。一下子家產大幅縮水,全家只好遷居,從大宅院搬到了小宅院。幾年后,陶淵明給自己造書堂,結婚生子,興建新房,又跟和尚慧遠合資建造了一座寺院,到29歲的時候,家底露出來了,不知不覺中已是親老家貧,該掙錢養家了。
陶姓是大族,雖不如王、謝這樣的世族,但家族的蔭庇仍足夠讓陶淵明人生的起跑線很靠前,找工作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隨時可以吃皇糧。陶淵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地方政府部門擔任公職,職稱叫江州祭酒。江州是座重要的州府,祭酒又是個重要的職位,掌管著兵、賊、倉、戶、水、鎧諸曹,號稱“僚佐之上”。薪水不低,又受重視,大有可為。陶淵明帶著一家老小,滿懷希望,從老家康樂縣義鈞鄉搬到江州府治潯陽,住進潯陽祖宅,走馬上任。干了一陣子,覺得不得勁,江州刺史王凝之的神神叨叨讓人受不了。
王凝之是書圣王羲之的次子,寫得一手好字。王氏一家世奉五斗米道,也就是現在的天師教。五斗米道將信徒分為鬼卒、鬼吏、奸令和祭酒四個等級,祭酒是最高等級。王凝之名士氣太重,具體的事一概不管,沉迷于五斗米道中,有時就分不清下屬和信徒有什么區別,將他們視為鬼卒鬼吏。陶淵明是來工作而不是來信教的,他儒生的信念也不容許他跟著上司糊糊涂涂瘋瘋癲癲。于是陶淵明寫了封辭職信,也不等答復,就不再上班。沒幾天,王凝之派人來請他回去,說這次要讓他當州主簿,那可是“諸職之首”,是“參與機要,總領府事”的官。陶淵明想想,在老王手下當什么官都是換湯不換藥,于是就推辭了,開始他一波長達五年的待業。
第一年,他的第一任妻子王氏病故,陶淵明很傷心,當成是十年中的第二次打擊。家產被侵占時他剛弱冠,20歲;妻子死時他剛而立,30歲。好在命運隨后給了他很好的補償,在31歲的時候,一個叫翟玉英的女孩走進他的生活,做了他的繼室。翟玉英肯定是個很優秀的女人,之前寫“怨詩”的陶淵明為她寫了《閑情賦》,其中有“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的句子,一時膾炙人口,陶淵明因此知名度大增。再婚后的那幾年,是陶淵明一生中難得的羅曼蒂克時期。
羅曼雖羅曼,家業依然消乏。光靠在城市的邊緣種點田解決不了經濟問題,而在34歲的時候,家里還添了對雙胞胎,吃飯的嘴又多了,還是必須出來工作,拿工資才是正道。公元399年,江州刺史桓玄,火并了荊州刺史殷仲堪,自領荊、江二州刺史。就在這一年,陶淵明去了江陵,出仕為桓玄軍府參軍。
桓玄是大司馬桓溫的幼子,桓溫當年有個幕僚叫孟嘉,孟嘉的第四個女兒是陶淵明的母親,因此,陶淵明是桓家的門生故吏的后裔。這層關系,是陶淵明決定再度出仕時投奔桓玄的主要原因。正好桓玄需要培植自己的勢力,像陶淵明這樣的自家門生故吏的后裔,而且又是小有名氣的文人,桓玄還是很歡迎的。
這一年,東晉發生了五斗米道徒叛亂事件,五斗米道徒在首領孫恩的帶領下,攻陷會稽,殺死了同為五斗米道徒的朝廷命官王凝之,兵鋒直指國都建康,屢敗官軍,一時全國鼎沸。領有東晉三分之二實力的荊、江刺史桓玄這時打算起兵,想打著勤王旗號,做著推翻王室的打算。好在鎮北將軍劉牢之手下一員叫劉裕的猛將,將孫恩擊退,使桓玄失去出兵的借口。
但桓玄還不死心,一再派遣人到建康,在朝野散布輿論,說自己的轄區一再出現祥瑞,給自己應天順人造勢。陶淵明就曾被桓玄派過干這種差事,這令他很痛苦。幫魏篡漢的華歆,幫晉篡魏的賈充,都是陶淵明意識形態中所批評的人,而他自己現在深陷于桓玄篡逆的泥沼之中,弄不好就要成為軟性打手。怎么辦?違背自己的道德信仰還是甩手而去?桓玄的氣量沒有王凝之高,陶淵明就只能消極反抗,磨洋工。于是,在重新參加工作后的一年之中,陶淵明頻繁請探親假,回潯陽,在家躲著。公元401年冬天,母親孟氏病故,陶淵明正式以丁憂離職。三年后,桓玄被劉裕擊敗,后被殺,陶淵明因未參與桓玄篡逆而不受任何追究。
持喪的三年,是朝廷的法定休假期。守制期滿,他就被起用為鎮軍將軍劉裕的參軍,一年后調任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此時陶淵明已經40歲了,他想到自己40歲還屈沉下僚,以后還能有什么發展呢?加上母親病故時他遠在江陵,使他更加對為一口飯出遠門工作有無意義產生疑問。而廁身幕府,看到執政者名士氣的、野心派的,在江東這蝸角蠅頭之地爭著,全無向北恢復的志氣,少壯時期“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雄心也隨“荏苒歲月頹”,27歲時寫下的《五柳先生傳》中“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的生活可以考慮考慮了。當年三月,新上司劉敬宣派他去建康投江州刺史解職表。從建康回來,他轉道安徽錢溪,去看望嫡系族叔陶夔,希望他能給自己介紹個離家近的工作,打算再干一年,置辦些許田園,便安心歸隱。八月,新任命下來,他調任彭澤縣令。彭澤,離潯陽僅百里。
新職位有一個好處,就是有100畝公田,其谷物可做工資的羨余。工資寄回家,公田全部種上秫,以便釀酒。但妻子兒子堅決要求種一半粳,那東西飽肚子。好吧,一半精神食糧,一半物質糧食。80余天之后,收獲在望,一年一度的官員公務檢查如期而至。縣吏提醒他,見督查員要穿戴整齊態度恭敬,便能免于吹毛求疵,而皆大歡喜。陶淵明也是在官場上混過的,原先在幕府,知道督郵是基層縣官們的脂膏,“能令公喜,能令公懼”,有錢賄賂金錢,沒錢獻上尊嚴。而他,此膝不向人屈已久,又怎么能為五斗米向鄉里小兒折腰?那么——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于是懸印公堂,斂裳宵逝。
回家真好啊,妻子兒子歡欣迎接,家中一切打理得井然有序。放松羈宦心情,且飲一杯家中酒,不覺已是光陰流轉。而鄰里鄉親也前來問候,談及現在將春至,該謀劃一年之計了,在城西的田園上有得忙了。
回家的前三年,陶淵明農事之余,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尋丘問壑,自給自足,不趕時間,不差錢。在“既耕亦已種”后,他還是“時還讀我書”,只是對原先自己所處的“智識階級”則是“息交絕游”,不和有車一族交往了。
公元408年,陶淵明辭官回家后的第三年,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將他的老宅焚燒殆盡,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業,又付之一空。全家六口,只好棲息于一條船上。
生活還得繼續,只要田地還不荒蕪,一切便能從頭開始。
一鄰居見他勤苦如此,攜酒慰勞。酒話中就勸告起來,官宦子弟何必與我們攪在一起?去和光同塵做官吧,旱澇保收,還不怕金融危機。陶淵明答道,他不是不能放棄隱居出去做官,只是他的性情太不適合做官了。非要勉強出仕,違背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快樂呢?現在不是挺好嗎?累點,苦點,但精神愉悅。
在眼一睜一閉的重復中,又十年過去了,陶淵明再度被朝廷想起,征為著作郎。這已是東晉的夕陽晚照之年了,陶淵明不就職?!拔狁{不可回!”陶淵明道。他在故里秀溪環秀居開了個講壇,后人將之稱為“賢講”。之后沒幾年,晉這只迷鹿終于被劉裕逐得,天下稱“宋”之時,陶淵明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潛”。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西方有諺語云:天堂路上,布滿荊棘。迫于生計而出仕,又為了靈魂的解脫而歸去,陶淵明始終在這條荊棘路上上下求索、停停走走。然而,古今有幾人在荊棘路上靈魂被撕扯成襤褸模樣時想到歸去歸去,到田疇壟間另一個天地篳路藍縷?
荊棘路,還是五柳樹?哪一個才是通往天堂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