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白先勇用凄慘而絕美的淡然筆觸譜寫著一首首時代序曲和死亡悲歌,許多人在如此的情緒感染下便近乎是下意識地把作者的《玉卿嫂》等一系列短篇小說作品歸入廣義的悲劇一列,但是當我們拋開主觀心情轉而用更加專業而審慎的態度去對其中的小說要素加以分析時便會發現,結果并非如此。本文所希望的正是用美學原理與文學知識,從文本出發論證白先勇一些被默認為悲劇的作品其實并不應該被納入此類,又由于這些作品中《玉卿嫂》的相對代表性,所以筆者便以小見大,由小說《玉卿嫂》出發去論證該論點。
關鍵詞:悲劇的錯判; 玉卿嫂; 美學原理; 文本分析
作者簡介:葉澍蔚,男(1989.10.2-),漢族,學歷:首都師范大學本科大三在讀(09級中文),所在院系:文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6-0068-02
序言
白先勇,一個匯集了千般滋味的名字,那些逝去年華的榮耀與哀傷,還有眾多從他的筆端時時流淌,甩也甩不掉的時代烙印,讓這三個字背后承載了太多的情緒和意味。當如我一般的讀者在他的文字里尋覓時,總每每在字里行間摸索到低沉而細膩的憂傷情懷,或許正是這樣的文風字貌,使許多人一旦入眼便陷了進去,于是那些原本的悲劇情懷漸漸濃烈,當彌漫在全文時,白先生的許多在正統美學角度并不能稱之為悲劇的小說也似乎成了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悲劇作品,但是在這里不得不提的正是,有悲劇情懷并不代表就是悲劇,而有一定的悲劇成分也不能以偏概全地呼之若此。本文所嘗試的便是用傳統的悲劇理論去衡量一下是否可以把白先勇小說中公認的最具悲劇特征的作品之一《玉卿嫂》歸入“悲劇”之列,并由此生發,對作者其他類似作品在這個問題上窺視一二。
一、溯本歸元:從“悲劇”二字出發
魯迅先生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顯然是有失偏頗的,并且在具體定義上也會有模棱兩可之處。比如說這個定義中的“有價值”具體何指?而其中對于“有價值的東西”的環境定位“人生”一詞又是否意味著除了人類,其他一切的一切便無從談起悲劇了?如果將這句話里的相關疑問擴展開來可能又是一部大文章。在此姑且不去贅述,只從美學等相關層面談談這剪不斷理還亂的“悲劇”二字。
“悲”“劇”作為一個整體,我們可以從狹義與廣義兩個角度加以闡釋。從狹義上講,悲劇是指與喜劇并列,戲劇藝術的兩種類型之一,以表現主人公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及其悲慘結局為基本特點【1】,但僅限于戲劇領域。西方悲劇的源頭活水在古希臘時代,而在西方至今漫長的悲劇發展史中也出現了許多的悲劇理論,其中不乏定義悲劇的嘗試,比較著名的有:亞里斯多德的“過失”說、黑格爾的辨證沖突說(善與善的沖突說)、叔本華的人生痛苦解脫說以及尼采早期的“形而上的慰藉”說和晚期的肯定人生說。在這個層面,“悲”甚至可以直譯為悲傷【2】,屬于人類所具有的情緒狀態的一種;“劇”即戲劇【3】,文藝的一種形式。從廣義上說,悲劇是指主要存在于一切敘事藝術(包括戲劇、小說、電影、電視、敘事詩等)之中的基本審美范疇之一,也被稱為“悲”或者“悲劇性”。【4】在我看來,這狹義與廣義的區別很大程度上是悲劇載體的多少之別。在世界文學的巨大發展中,悲劇的理念早已不單是屬于戲劇,甚至是西方戲劇的小家碧玉,而是影響了相關諸多藝術手段,活脫脫的大家閨秀了。白先勇的一部分小說作為敘事藝術的一門,顯然在符合相關條件的情況下可以被納入準悲劇的行列,而正如絕大多數人對于悲劇的理解:悲劇必須有悲慘的結局,不能以大團圓收場,換言之,悲劇主人公必須最終遭到毀滅,不管是肉體層面抑或精神層面。當然,這是相對通俗化的解釋,我們可以參照朱光潛《西方美學史》中的相關提法來加以理解:“這是一種成全某一方面就必犧牲其對立面的兩難境地。悲劇的解決就是使代表片面理想的人物遭受痛苦或毀滅。” 很顯然,在這一點上,《玉卿嫂》看上去似乎是符合的,因為在小說中,主人公玉卿嫂最后因愛成狂,結束了自己和另一位主人公慶生的性命,為整個故事留下了一個感傷的句號。即便是作為敘述者的“我”也大病了一場,苦不堪言。這樣的故事架構與人物處理不免讓人感傷凄切,卻也正因為如此,使得很多人單憑這一點便把《玉卿嫂》看做是悲劇了。其實不盡然。
二、指鹿為馬:小說《玉卿嫂》對于悲劇基本特征的背離
首先要強調的是,否定一部作品是悲劇并不代表承認它是喜劇,黃應全老師便曾經指出:“悲劇的對立面不是喜劇,而是正劇;喜劇的對立面不是悲劇,而是崇高”。所以當我們用悲劇的相關基本特征去打量小說《玉卿嫂》時也并未寄希望于它的完全不符合,而只需其中的某幾條不對應便有足夠的理由去否定其作為完整的、正統的、服從條件的悲劇文本的身份。以下幾條便是美學定義悲劇時必不可少但是小說《玉卿嫂》卻未完全符合之處。
(一)玉卿嫂在根本上并不是無辜的受害者
悲劇有一個重要的特征:悲劇主人公在根本上必須是無辜的受害者。也就是說,主人公最后悲劇結局的造成在根本上并不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那么在這一點上我們看玉卿嫂又是否符合呢?顯然認為符合是不恰當的。試問,玉卿嫂對慶生的感情究竟是純潔的愛情,還是一種赤裸裸的控制欲?“慶弟——慶弟——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啊,我只有你這么一個人了……”【5】從玉卿嫂的話中能看出她對于慶生的真實感情屬于何種性質。更進一步而言,慶生才二十來歲,而且早年無依,又有癆病,男女尋歡之事如何懂的,很可能玉卿嫂便是他的性啟蒙。他們之間并不是一種平等純潔的愛情,更多的特征顯示這只是一段玉卿嫂一手炮制,一手掌握的畸形愛戀。很難認為在故事最后,玉卿嫂才是那個無辜的受害者,慶生反倒更像些。兩人死時,“慶生……兩道眉毛卻皺在一起……”,玉卿嫂卻正好相反,“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的很攏,臉上非常平靜,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覺似的”。兩相對比似乎預示著,雖然兩個人都遭到了肉體的毀滅,但是玉卿嫂仿佛得到了更深層次的滿足,在精神上得到了成全,從這一點出發,我們也很難完全將玉卿嫂納入受害者之列,她更像是一名兇手用他人的死亡滿足了自己的欲望。
玉卿嫂和慶生一樣,甚至和她身邊的許多人一樣,都只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在本質上,她所身處的大命運和他們都是一樣的。試想,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那么玉卿嫂的生活還會有那么大的波瀾嗎?我相信是幾乎不可能的。在這個故事當中,并不是凄慘的命運找上玉卿嫂,而是玉卿嫂在本身的欲望支配下所作出的主觀選擇。從救治慶生,進而開始與其展開瘋狂的姐弟戀,期間玉卿嫂始終在這件事上處于主導地位。小說的時間跨度從玉卿嫂初現的“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長褲”【6】直至后來的年關,再到正月下旬,有足夠長的時間讓玉卿嫂來思忖她的選擇,但是即便花費了這么些時日,結果依舊,所以我們基本可以排除玉卿嫂這些選擇背后的偶然成分。在這個問題上,玉卿嫂與祥林嫂不同,祥林嫂命運的轉折是由于一系列命運的波折與戲弄,而玉卿嫂雖然也值得同情,但是其最后的結果是由于其對于慶生的“控制”以及對于自己的“缺乏控制”造成的,是她處于情欲之中無法自拔的苦果,從根本上說并不存在命運冥冥中注定的無奈。
也許許多人會說,正是玉卿嫂在這之前遭受的一系列命運波折造成了她今日這一連串畸形而虛妄的選擇。那么讓我們看看過往的玉卿嫂究竟如何?小說對這些交代的不多,“就是花橋柳家他們的媳婦,丈夫抽鴉片的,死了幾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來的。是個體面人家的少奶奶呢!”【7】我們注意到,是“婆婆容不下,才出來的”,而且是在“家道落了”之后。如果家資依舊殷實,那么婆婆趕兒媳出門倒也難怪,既然家道落了,婆婆原來是養兒防老,那么此時兒子都沒了,自己又已年老,豈有輕易趕走養老之人的道理。究其原因,不是夫亡之前玉卿嫂有所不妥,便是夫亡之后玉卿嫂有所過失。前者可能是作為少奶奶的她對丈夫沒有好好規勸而間接導致了家道中落,后者也許是對婆婆有所紕漏或者自身有所失責造成的。不管怎樣,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玉卿嫂后來的有家不能回一定有所來由。小說中評價玉卿嫂“反正玉卿嫂這個人是我們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愛出聲,肚子里可有數呢。”【8】可見玉卿嫂本就不是唯唯諾諾的無能女人。我們很難排除玉卿嫂自身的問題造成這一切的可能。
(二)小說《玉卿嫂》其實并不具備完整的“悲劇精神”
悲劇另一個重要特征即必須有 “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的態度,或者便直接呼之“悲劇精神”亦可。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中便談到:“悲劇所表現的,是處于驚奇和迷惑狀態中的一種積極進取的充沛精神。”【9】小說《玉卿嫂》對于這句話似乎只印證了前半句,即“處于驚奇和迷惑狀態”,至于“一種積極進取的充沛精神”則完全沒有體現。從小說最后“我不曉得有多少夜晚我總做著那個怪夢”可見一斑。而美學家口中“在沖突者的毀滅中所顯現的更高的超越性”【10】則更加無從談起了。
三、順藤摸瓜:從《玉卿嫂》看到對白先勇小說的“悲劇”錯判
在某種程度上,《玉卿嫂》作為白先勇最初的幾部小說作品之一,可以說也為他以后的創作定下了一定基調。據統計,在白先勇另外發表的三十四篇小說中二十三篇和《玉卿嫂》一樣涉及了死亡。【11】正因為《玉卿嫂》在這方面的代表性,所以在白先勇許多涉及死亡的小說當中我們都可以加以一定程度上的延伸。這類作品包括《金大奶奶》、《孤戀花》、《芝加哥之死》等至少在美學層面并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悲劇,但是現實中卻常被歸入悲劇范疇,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在于作者的悲劇意識和作品的悲劇意味(前者在于時代背景、作者個人的生活經歷;后者在于小說藝術上的成果,而前者又投射到后者之上,以作品的形式加以呈現,具體分析鑒于篇幅并不具體展開)這二者往往使讀者產生錯覺,從而從主人公結局的悲慘與否來加以簡單粗暴的判斷。學術界爭議較大的就是關漢卿的名劇《竇娥冤》,雖然被納入所謂的中國古代十大悲劇,但是由于整個故事最后除了竇娥慘死之外又有昭雪除惡 的相對大團圓結局等特征的存在,所以該作是否屬于嚴格意義上的悲劇還有著許多的爭論。而我相信,如果從美學、文學等專業角度,再加以考究的文本分析是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對包括《玉卿嫂》在內的白先勇的一眾作品問個究竟的。
結語
三毛曾說她“是看著白先勇的小說長大的,長大后對白先勇筆下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凄艷之情仍然無法忘懷。”【12】我也是,更多白先生的讀者亦然,“凄艷”之情之味之感都是盤桓在心頭散不去的,本文所希望的也并不是僭越地妄圖否定白先生的作品價值,而只是希望大家能在守住自己心頭的一份喜愛之余還能用更科學和審慎的眼光去看待這些注定會在華文文學殿堂里占據一席之地的作品。究竟何為“悲劇”?而白先生的一干作品究竟是不是“悲劇”?這個問題如果放在茶余飯后那么可以包容無數的答案,然而當此刻我們從專業學術角度將目光投向它時是容不得半點馬虎和偏差的,因為學術沒有模棱兩可,也不需要信口開河。我相信,有時候在大眾的認知背后還會有事物本來的面貌,是丑是美都無關緊要,關鍵是,這就是它原來的樣子。
注釋:
【1】中國社科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2002年5月修訂第3版;52頁
【2】同上;52頁
【3】 同上;684頁
【4】 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340頁
【5】白先勇:《臺北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2月北京第1版;251頁
【6】同上;第211頁
【7】同上;第213頁
【8】白先勇:《臺北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2月北京第1版;第221頁
【9】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張隆溪譯;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版;第301頁
【10】牛宏寶:《美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第2版;第131頁
【11】劉喆:《白先勇小說中的死亡書寫》;天津市經理學院學報;2011年10月第5期(總第37期)
【12】余秋雨:《世紀性的文化鄉愁——<臺北人>大陸版序》;《臺北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2月北京第1版;第1頁
參考文獻:
[1]、中國社科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2002年5月修訂第3版;
[2]、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
[3]、白先勇:《臺北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年2月北京第1版;
[4]、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張隆溪譯;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版;
[5]、牛宏寶:《美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6月第2版;
[6]、劉喆:《白先勇小說中的死亡書寫》;天津市經理學院學報;2011年10月第5期(總第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