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小說《中國式秘書》接連出版和暢銷,其主人公黃一平幾經榮辱,作為副市長秘書,其官場命運隨著領導對他的親疏而起伏,他的形象活脫脫是“中國式秘書”的縮影:生為領導的人,死為領導的鬼,對領導絕對忠誠,將自己的命運與領導系于一體。
秘書,自古便被認為是領導的得力助手和參謀,其最為人認可和稱道的品質便是忠誠,尤其是對上司、對領導的忠誠。千百年來,眾多秘書工作者以此為榮并以此自勵。但是,當“中國式秘書”漸成普遍現象時,更多的秘書工作者卻深陷迷惑的沼澤:什么是“忠”?是對領導負責,還是對單位、對公眾、對國家負責?當領導的行為有可能損害單位、公眾、國家的利益時,又該如何取舍?課堂上進行案例討論時,也經常被學生問到類似的問題。對此,作為老師的我常常感到自己的回答是那樣的蒼白無力,難以服人。是啊,面對強大的歷史慣性思維,面對激烈的職場競爭,個體的反抗總是顯得那么單薄脆弱。
很多人認為,許多秘書之所以養成了“唯領導馬首是瞻”的習慣,跟幾千年來的封建思想、人治傳統有關系,這有一定的道理。李敖先生在《北京法源寺》中對中國“忠”的觀念起源進行了考證。他認為,在古文字中根本沒有“忠”這個字,“忠”字出現在春秋時期,但那時候的“忠”是“委質為臣”式的“忠”。“委質”是對個人的效忠;“委質為臣”是“私昵”者對主子的效忠。這種“忠”是無條件的,是“絕對的忠”。
但實際上,跟“絕對的忠”相對應的,應該還有“相對的忠”,其代表人物是晏子(即晏嬰),有兩則故事為證。
故事一:齊莊公到大臣崔杼的家里,竟跟崔杼的妻子通奸,崔杼不甘心戴綠帽子,當場把齊莊公殺了。晏子是齊國大臣,君主被殺,別人不敢去看,他卻要去。他的左右問他:你要為君死難么?晏子答得好:“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意思是:如果君主是為社稷而死,做臣子的就該和他一道死;如果不是為了社稷而是為他自己死的,那就只有他身邊的寵幸、私昵才應陪他死,堂堂大臣是不會這樣做的。
故事二:齊莊公被殺以后,崔杼決定立齊靈公的兒子為齊國新君,即齊景公。那時景公年紀小,崔杼自立為右相,慶封為左相。他們把所有大臣都找來,在太廟里歃血發誓:“諸君有不與崔、慶同心者,有如日!”大家一一宣誓,可是輪到晏子,他卻要改變誓詞,只發誓:“諸君能忠于君、利于社稷,而嬰不與同心者,有如上帝!”當時崔杼他們要翻臉,高國趕忙打圓場說:“二相今日之舉,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高帽子一戴,崔杼他們也只好接受晏子的條件。
由此可見,晏子的“忠”是有條件的,是以統治者“忠于民”,以大臣“以道事君”為前提的,這樣的“忠”就是“相對的忠”。
不幸的是,在傳統思想文化的熏陶下,能像晏子一樣保持獨立精神和人格的有識之士實在有限,所以,如李敖先生所說,“相對的忠”這一系未能正常地發展下去,而“絕對的忠”這一系卻演變得愈來愈不成樣子,直到三綱五常的境地,“君”變“君父”,“臣”變“臣子”。于是,“生我之門死我戶”的“私昵”之“忠”成了“忠”的主流。
實際上,這種思想的主流地位也并非牢不可破,它不僅在法治化、個性化的今天備受質疑,就是在其漫長的延續過程中也并非一帆風順,而是經常受到勇者與智者的挑戰和超越。這些人物用自己的經歷詮釋了“盡忠”與“愚忠”的區別,告訴我們,“盡忠”應以大局為重,應善于審時度勢,不斷超越小我與自我。李敖先生引用屈突通和堯君素兩個同時代人的故事作了論述:
唐高祖李淵當年起兵的時候,屈突通正為隋朝駐守山西永濟。他率部去救京師長安,被李淵的部隊困住。屈突通的家僮勸降,他不肯,把家僮殺了;屈突通的兒子勸降,他也不肯,陣前罵他兒子說:“以前同你是父子,今天是仇人了!”立刻下令用箭射他兒子。后來京師陷落,李淵派人去心戰,屈突通的部隊嘩變。屈突通下馬向東南方向磕頭大哭,說:“我已經盡了全力,還是打敗了,我對得起你了,皇帝!”遂被部下解送到李淵面前。李淵問:“何相見晚呢?”勸他投降,屈突通說:“我不能做到人臣該做到的,不能一死,所以被你抓到,實在丟臉。”李淵說:“你是忠臣。”立刻派他做李世民的“參謀總長”。天下大定后,唐太宗李世民在凌煙閣畫二十四功臣像,屈突通也在列——屈突通被解釋為既是隋朝忠臣,也是唐朝忠臣,理由是惟其一心,雖跟兩君也是忠臣。
堯君素曾是屈突通的部下,屈突通降唐后去招降他。堯君素說:“你是國家大臣,怎么可以這樣?你看你騎的馬,還是上面賜給你的,你還好意思騎它嗎?”屈突通辯白說:“咳,君素,我已經盡過全力了!”堯君素說:“我還未盡過啊!我還有力量可盡啊!”于是堯君素死守不降。唐軍在城下抬出他太太來勸降,堯太太說:“隋朝已經亡了,天命屬意誰做皇帝也明了了,你干嘛跟自己過不去?”堯君素說:“天下事,非婦人所知!”說了就給他太太一箭,把太太射倒。
在官史中,堯君素入了《隋書》,屈突通進了《唐書》,同時代的人被寫入不同時代的歷史,為什么呢?為的是堯君素為隋朝力拼而死,他是隋朝的人;屈突通為隋朝力拼而未死,他就不是隋朝的人了。屈突通在盡過全力以后,他所效忠的對象已不存在,而新興的統治力量是天意與民意之所歸,于是他就在新朝里為國盡忠了。
所以,歸根到底,真正的“忠”是宏觀而相對的,它是對國家、人民、組織的忠,而不是對某個領導個人的“愚忠”。所以,“忠”需要我們用獨立的人格進行智慧的判斷,繼而執著地堅守。古人對此尚能清楚認識,何況我輩?但愿,以上幾則故事對于現在和未來的秘書工作者們能有所啟示和觸動。
(摘自《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