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博士研究生馮軍旗掛職河南某縣兩年,完成《中縣調查》的學位論文。有關報道稱,這篇論文披露了縣鄉政治生態,“為中國未來的改革路徑選擇,提供了一個真實而殘酷的考察樣本”。
中縣是一個被隱匿了真實名稱的縣份,但這個縣的真實縣名是什么并不重要,也無需懷有特別的好奇心去搞清楚,當然更不宜以對待“監督報道”的做法,到那個縣去專門“解決問題”。不是說問題不嚴重,而是其嚴重性并不在于這一個縣,把這個地方整到底朝天,也不代表縣鄉政治就風清氣正了。
“中縣調查”的意義在于讓人們看到了縣級政權的真實運作方式。作為個例,它是真實的;作為樣本,它并不特別。“中縣調查”所揭示的細節,沒有任何超出人們生活經驗的成分,在國人的生活世界中,不會對哪個細節感到陌生和驚奇,人們甚至久處其間,習焉不察,恰是因為文字記錄產生的反思性效果,才使人在閱讀之后驚醒:我們原來都生活在這樣的處境之中。
報道稱,在中縣,官員的穿著與行為有著許多約定俗成的規則,例如穿得不能太便宜,以免失了官威和身份;再比如,中縣的宴席特別多,以至于“速效救心丸”成為“官場必備良藥”,可見酒席不僅是財政負累,也成了官員的身體負累。
當然,這些都只是小意思,緊要的問題還有很多,諸如縣鄉權力由一些家族分享,縣委書記儼然“咱縣的皇帝”;政績背后是巨大的地方債務;政績做假者晉升而“與民生息”者不受重用;違紀查處中明顯的“問題區隔”使通行于官場的利益輸送被切割開來,等等。當然,這些現象也并不十分令人震驚,只不過不曾像“中縣調查”這樣進行過系統化的揭示。這種系統化的揭示,不只是使每日每時都可以得見的底層政治病狀得到整理,而且可以使人知道,并不是某個地方只有某一種弊狀,而是每一種弊狀實際上都發生在每個地方。例如,村官的居所在鄉鎮,鄉官的居所在縣城,縣官的居所在市里,官員白天到治所上班,晚上回住所睡覺。有人或許以為,這是自己那個縣鄉才有的事情,并不普遍,所以沒有被治理過,但“中縣調查”表明,隨便一個樣本,你就可以發現,那里的弊狀幾乎每一種都能夠在自己的周圍找到對應。不以為怪,只是因為怪事普遍到了常態化;不被治理,只是因為怪狀已經成為正常,甚至治理將造成“宦情大傷”的后果。
中縣不是特別惡劣的個案,它是平凡的。調查中只有平靜的敘述、平常的情節,沒有重大案件,然而正是這些平常細節,編織復原了一個縣的真實政治生態。這樣的真實,并不令人震動,也并非令人不可忍受。而當它被文字所固化、記錄并通過閱讀而復現時,卻是令人震動的,它迫使人們審視自己所處的環境,并思考什么樣的政治生活才算健康有益,從而產生了現實痛感。
我們在生活現場中的真實感未必就是確切的真實。例如,生活在中縣的人們未必有政治痛感,正如我們的感覺早已被日常生活鈍化,當怪狀成為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我們就會習以為常、見怪不怪。而當我們將目光延伸到歷史、時間、世界、應然生活之中,新的尺度將定位我們的存在,于是反思呈現了,比較出現了,真實浮現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會被“中縣調查”的內容所震動,并明白自己的真實處境。
如今,馮軍旗回到北大,“馮縣長”變回了“馮同學”,“確實失落過好一陣”,“不然為什么那么多人想當官?”博士畢業后,馮軍旗放棄了進入某省文化廳的機會。現在的馮軍旗是一名助理研究員, “他騎一輛二手的永久牌自行車上班,每當有黑色桑塔納3000從身邊飛馳而過時,他就會想起在中縣的那些日子”。
感謝馮軍旗,他的這篇論文有著寓言般的結局,引發人們關于官場的制度、文化與誘惑力意味無盡的思索。這個格局內有殘酷的生存機制,這個格局外有著更加殘酷的縣民生活,然而,改變這樣的政治生態,可能才是殘酷的真正開始。只是,我們并不知道這種生態的改變何時啟動,只能寄望于“未來的改革”。
(摘自《 中國改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