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清代“上京告狀”的故事,讀者最熟悉的莫過于四大奇案之一的“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了。1873年,浙江余杭舉人楊乃武被誣與畢秀姑——因生得白皙秀麗,平時又愛穿白色上衣綠色褲子,人稱“小白菜”——通奸殺夫,在刑囚后認罪,身陷死牢。楊乃武不甘俯首就戮,在囚牢里書寫親筆辯狀,請其胞姐楊氏代為京控。此案屢審屢覆,歷時三載有余,轟動朝野,最后在慈禧太后的插手下,經開棺驗尸,澄清了案情,得以翻案。為此,自督撫以下數十名官員受到查辦。
“京控”這個古代法律術語,大多數人都不太熟悉。《清史稿·刑法志》對京控定義如下:凡審級,直省以州縣正印官為初審。不服,控府、控道、控司、控院,越訴者笞。其有冤抑赴都察院、通政司或步軍統領衙門呈訴者,名曰京控。就是上京城告狀。
“傳統中國的統治者要向臣民顯現‘青天’形象,讓人相信問題出在地方官員身上,皇帝還是英明的,所以要給臣民一個來京告狀的合法渠道。”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李典蓉博士指出,盡管上京告狀古已有之,發展成為一個較成熟的制度則是清朝。
“上京告狀”,本就有著德政的寓意,是一種底層百姓的政治寄托。的確,對小民來說,“京控”給了他們一條直達天聽的蹊徑。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檔案發現:不少地方官員一開始就認定京控原告“有罪”,甚至為了“息訟”,而不惜“截訪”——截拿,結果“這些進京上控伸冤的原告往往處于最不利的地位。”有時清朝皇帝也未必全然相信并同情京控呈控者。
“告御狀”具備了合法性
中國古人受到他人誤解或陷害,經常是使用“冤枉”一詞。一旦有人遭了“冤”,其首先想到的是有“青天老爺”出現。而如果認為在地方官署那里面臨不合理的對待,在“德政之下”,小民覺得還有與“天”溝通的最后機會,那便是比“青天老爺”更崇高、權威的角色——皇帝。正因如此,一直以來,“進京告御狀”就成了傳統中國小民們沉冤得雪的最后指盼。實際上,統治者也確實開啟了一條可以“直達青天之上”的梯道給百姓。在明末清初,“京控”這樣的名詞仍未廣泛出現,通常以“叩閽”或“赴京呈控”的方式來稱述。那么,京控究竟如何取代叩閽,并逐漸“常規化”,正式成為一條小民直達天聽的渠道的呢?
李典蓉總結,到了清朝后,“京控”與“叩閽”之間已經有差別,前者是對后者的承繼與創建。“京控承繼的是兩千年王朝的直訴制度,創建指的是清代將京控制度的呈告、受理、奏交、咨交,發審的整體流程完備。在明代叩閽并非訴訟常態,清代已經是一個常態,甚至可以說是呈控者啟動案件重審的主要方法之一。” 換言之,從清代傳統的司法審判實踐看,京控相較于叩閽制度有很多的優勢。首先,京控是在都察院、步軍統領衙門、通政司等處投遞呈詞,叩閽則是直接跪拜官門或是叩謁皇帝車駕。這就決定了面向帝輿的叩閽發生地點不限于京城,可在皇帝秋獵的路途之上,亦可在皇帝南巡途間;而由相關的受理衙門申訴并呈送的京控,其地點一定在京師。比較于叩閽的不可預測,而京控受理地點更為明確。其次,康熙皇帝對叩閽尚屬寬容。可乾隆中期后,叩閽獲罪的幾率大而處罰又重,得實也可能獲罪。相反,京控得實者可以得到“免議”的結果,即使誣告,有時候獲罪也不重。這也間接促使百姓京控而不是叩閽。
朝廷與社會共同造就京控
毫無疑問,州縣是清代各級司法審判的第一道門。州縣官是治事之官,而其他的府道、藩司、臬司和巡撫、總督等皆為治官之官。正是如此,州縣之官在地方官系列中雖然品秩較低,但在地方行政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
若百姓可以通過正常的管道跟地方政府交流,絕不會千里迢迢地離家京控。然而,從李典蓉收集的乾隆朝到宣統朝400多個京控原告呈控的對象與內容看,“負責審理地方司法事務的州縣官吏在運作上出了問題,他們顯然也受到社會各階層群體的質疑”。
就在這些案例中,涉及命盜的京控案件比重較大,平均為58%,而從呈控對象身份而論,涉及地方官府的差役、書吏、門丁等,平均約占27%,官員約占19%,富戶地霸則占6%。
難怪,曾有官員感嘆州縣行政效率的低下:“州縣審判不公,縱匪不辦,故小民不得不上控。”清代州縣本身存在的一些結構性問題,對形成京控制度的影響甚巨。一定意義上,正是州縣官的這些問題逼迫百姓不得不走在京控之路。
首先,明清兩代之專制為中國歷朝之最,地方官員薪俸亦為歷史最低,據統計,清朝一品官員一年的俸銀為180兩,知縣為正七品,一年45兩。可據雍正年間名督鄂爾泰自己估算,他一年的生活開支就需要6000兩左右。知縣的排場開支雖然不如總督,但為官同樣要講究排場、資助親戚、上下應酬,很顯然45兩根本不敷日常所需。還有就是,地方存留經費過低,將無法支付大舉修整城池建設、應付大量非編制人員(包括胥吏、差役、幕友等)的需求,無形之中開啟了州縣官吏挪用公款、貪污舞弊的門徑。
其次,清朝規定州縣官必須親自處理征稅與司法案件,不許佐貳官擅自受理地方詞訟。如此一來,要想減少州縣官的負荷,勢必要增添屬員。衙門必有六房書吏,刑名和錢谷分掌刑名與戶書,此外還有出巡的皂隸、馬快,捉盜的捕役等,他們都沒有正規的收入,主要收入依靠陋規,向控案的百姓索取。
再次,清代培訓官員的專業方向與司法完全是兩條道路。文科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取四書五經命題,因此州縣之官在獲得甲科功名之前,無法受到司法審判的實質訓練。而法律之學與甲科之學不同,乃是另一門專門學問,更多地是要依靠實踐取得經驗。
除此之外,在清代州縣司法審判程序里,錄取的口供亦是導致訟案難以伸直的原因。“重視口供,本是重視證據,然弊病亦多無供即無招,官司便無法定讞,審理者便可以借此拖延審案,也可以據此合理地對兩造使用刑訊,以求案件能夠盡速進行,以免逾限。”
“清朝的官僚整體素質每況愈下,京控愈來愈頻繁,擔任審問的州縣官員素質卻愈來愈低,除了使單個案件的翻控或呈告次數增加之外,也使得州縣的審判制度里‘伸冤’的實效越來越微,形式主義取代了實質主義。”李典蓉指出,正是朝廷與社會共同造就了作為天下之政的州縣困境,逼迫小民們走上京控之路。
誣賴原告為瘋人
因為覺得自身遭受了地方司法機關的不公審判,清代百姓借傳統“德政”,不斷向統治者申訴著他們遭受的“冤抑”、“不直”,冀望得見“青天”。為了說動都察院等衙門受理,控告之人也會想一些“捷徑”。李典蓉就發現,案例中“有的牽控州縣官吏,也有為了博取同情,使盡各種內外手段讓官員意存矜伶,甚至添敘某些情節,加強自己身為被害人的形象”。
在都察院與步軍統領衙門等受理京控案件之后,有三種處置方式:專折奏聞、咨回各省督撫或將軍審辦和徑行駁斥。一旦受理,部院衙門會根據案情的重要性分為奏交案件或咨交案件。前者必須上奏皇帝后再發交督撫衙門審辦,督撫審理后必須將審理結果書寫成奏折上奏。咨交則不用上奏,直接發回原省交督撫辦理,督撫只需要按期將咨交案件審理結果匯奏呈覽即可。
對中央朝廷來說,將案件發交地方督撫審理是最為便利的方式。但在乾隆朝之前,對于民人的控告,皇帝亦多有視案情與涉案人員嚴重程度,直接派委侍郎、尚書等欽差審案的情況。此類情形在道光朝之后雖漸少見,不過當京控案件關系到邊疆民族或牽涉到地方重大弊案時,朝廷仍會派遣欽差前往。審理下放到督撫后,皇帝一直建議各直屬督撫審理案件應盡量親提人證卷宗至省,發交藩臬,親率秉公審辦。如道光皇帝曾這樣要求各省督撫將軍都統,“遇有京控事件,務須親為聽斷。冤抑者立予伸理,刁誣者從嚴懲治。其有任意延宕不結者,即將提解逾限之員、先行參辦”。
但面對每月皆如雪片紛飛的京控奏咨案件,督撫無力顧及,唯有在同省的官員里尋找能夠協助審理的固定班底。久而久之,督撫身邊就形成了一個專門負責審理省內案件的班子,就是發審局(又稱讞局)。
可無論如何審理,在清中期后,只有一部分原告在他們或其家屬付出了代價后獲得了平反外(如文章開頭提到的楊乃武案即屢審屢覆、歷時三載有余),而多數的原告還因為京控而遭受輕重不等的懲處。
“官方對原告的態度,是一種壓抑的方式。這種壓抑可以體現在屢次修訂的條例上。”李典蓉特別提到《大清律例·刑律·越訴》,清朝官方對于越訴者普遍來說并不友善,對“教唆詞訟”者更是嚴厲打擊。由于傳統刑律禁抑越訴,越訴者笞五十,官員們在此歷史前提下,經常以“原告有過”的前提去審案。一部分檔案里,京控原告在未判之前即被稱作“該犯”。在清中期之后的京控具體審理過程中,原告們更是發現青天難見。“州縣非法監禁原告的情形非常普遍,目的就是要阻止原告的上控。”李典蓉指出。實際操作京控審判的官員,為了避免影響官場利益,對眾多上控者作出種種壓制,甚至可能將某些干涉地方弊案的案件原告視作精神失常者。“誣賴原告為瘋人,就可以使那些看似關系官員過失的案件急轉直下,隨即成為一件不值得受理的案件。”
如乾隆三十四年(1769),湖南武岡州民人鄧寬容京控,兄長鄧寬宥因該州修城有蠹書舞弊、派累鄉民之事具控督撫,督撫又批回原州審理。豈料該州竟將伊兄鄧寬宥以瘋病為由監禁。又如,道光十五年(1835),四川三臺縣民婦陳楊氏京控射洪縣役朱明兒等誣賴其子陳玉先行竊、將伊子毆死擲棄尸身一案中,陳楊氏即被當地縣府誣告瘋病。
一些情況下,地方官員甚至為了“息訟”,不惜“截訪”——截拿。
有的截拿,是被控告的地方豪紳在路上搶走京控者的盤纏,阻止其京控。有的則是地方官員派差人截拿“上控者”。如清末的東南漕運系統中,某些地方官員就養著打手專毆控漕之人,使得東南辦漕之民,控告無門,又進一步激起民變。最奇怪的是“截訪”甚至有時是全國一盤棋,譬如1836年四川陳某打算京控,到達北京附近的涿州時,因為東西被竊向地方官報案,當地官員查驗現場時搜到京控狀紙一張。州官便通知直隸總督琦善,并將陳某解回四川原籍,不令京控。
另外,整個清朝無論是原審的州縣,審轉的道府、匯報的督撫,皆生息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督撫身邊形成的專門負責審理省內案件的讞局局員亦然,承審案情若與官有利害關系,就不得不設法周旋,互相包庇了。
種種原因下,京控制度糾正錯案的效率越來越低。到光緒年間出現諸如“近年各省京控,從未見一案平反”“而州縣承審京控上控備案,往往逾期不結”的記載,就不足為奇了。
(摘自《時代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