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芳
(湖北工程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湖北 孝感432000)
當我們面對一幅優秀的繪畫作品時,我們經常會被作品中彰顯的審美情趣所嘆服,包括作品中精妙的創作意圖、獨特的造型方式、豐富的色彩表現、強烈的繪畫觀念等,而貫穿其中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作品中“勢”的體現。
“勢”是畫面總體運動趨勢的具體指向,是物象大體的位置,總的動勢,可以理解為氣勢、局勢、大勢。“勢”,古字作“埶”,字形從“坴”從“丸”,“坴”為高土墩,“丸”為圓球,字面意象是圓球處于土墩的斜面即將滾落的情形。在古代中國,人們就習慣于從“勢”的角度去考察和判斷事物的運動方式、軌跡和發展前景。
《孫子兵法》有“轉圓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求之于勢,不責于人”的說法,其精髓就在于通過事態的動力學分析來謀取目標的實現,而不是簡單地責成于事態局面的某一參與者。諸葛亮未出隆中便知天下三分,在赤壁之戰中料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都是對勢態的抽象、統觀全局的宏觀把握和智慧的、整體的運用。而這種哲學的思維方式運用于藝術的創作,有很高的價值。即在畫面中講究經營位置,整體布局,讓所有形象為謀取一定的“形勢”意味服務,而不是靠某一個形象來決定畫面。這是一種從大局著眼,重視整體性,以運動屬性為本質的形象性思維方式。
具體到一幅繪畫作品,如何在畫面中尋求“勢”的存在,如何表現“勢”的藝術特性以及如何凸顯“勢”的審美意境,則是非常關鍵的。
傳統中國畫對勢的研究也是非常注重的。如清代著名書畫家笪重光就曾提出“得勢則隨意經營,一隅皆是,失勢則盡心收拾,滿幅都非”的畫論。可以看出勢在畫面經營布局、組織畫面形式感方面占有主導性地位。中國傳統繪畫中也有句古話:“遠觀其勢,近觀其質”,說出了勢在作品中起著宏觀運籌的重要作用。
因此當我們創作一幅繪畫作品時,第一要考慮的就是 “布勢”,即在具體精神意蘊的指引下把組成畫面的各個審美元素有機地組織在一個運動體系之中,形成勢的形態,由此表現出無限的生命力、生機感與視覺張力,從而達到繪畫強調的“經營位置”、“氣韻生動”。畫面中勢的確立需要苦心經營,明確方向,主動地組織畫面,對物象進行大膽的主觀的取舍和聚散,形成畫面強烈的形式感,從而符合人的視覺習慣。[1]69即先整體后局部,給欣賞者第一眼的感覺最直接、最關鍵,是充滿形式美的第一眼,因此合理的運用“勢”會使畫面具有讓人過目不忘的藝術魅力。
在畫面表現中要有如音樂家的指揮棒,用勢來統領所有的形象安排,用形象構成勢態,制造畫面中的“勢”。即用動態線或曲線確定畫面物象呈現出的基本態勢,讓它們具備動的勢或靜的勢,強勢或弱勢,攻勢或守勢,相抵消或相促進,相抗爭或相妥協的關系。在勢的各種關系中,突出的一方被稱之為畫面中的“大勢”,即該勢態所決定的畫面格局,難以被個別形象所左右或改變的趨勢。如圖1青年版畫家寇疆輝的作品中,畫面以對角線的呼應方向形成構圖的布局與勢的表達,表現出強烈動的、大的勢態,另外還有其他方向的形象組成畫面的小勢,使整個畫面相得益彰。雖然是一幅抽象畫,但畫面情緒飽滿,氣勢磅礴,感染力強。

圖1 寇疆輝《無題之三》

圖2 冷軍《匙之花》
那么,為了表現突出的大勢,還要會運用 “蓄勢”,即通過各種方法營造一種有利于預期的畫面物象集中的趨勢,稱之為謀勢、集勢或造勢。如“竦企鳥跱,志在飛移”,表現鳥處在一種驚恐盤踞的狀態,但是它“志在飛移”。在看似靜的姿態中已經隱含了即將發生的有方向性的動態,畫面引起了有趣的勢態的聯想。如圖2當代著名油畫家冷軍的作品,用吸鐵石來暗示釘子和勺子的運動軌跡。
另外,如果在畫面已造就的大趨勢上添加物象,則稱之為借勢、乘勢、順勢、任勢。如圖3元代王冕的國畫作品《梅花圖》,在表現畫面主要勢態的主枝的旁邊加一個另外方向的枝干來豐富畫面。所以不管什么類型的畫面,我們可以通過蓄勢或造勢等藝術表現手法,向藝術欣賞者提供廣闊的想象空間和表達內在意蘊的審美感知。

圖3 王冕《梅花圖》
繪畫作品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具有形象性,畫面中的形象性包含了諸多的審美元素,通過審美元素的外在呈現,達到形式美與內容美的統一。勢在畫面中表現的藝術特征主要包括抽象特征、形態特征、隱性特征和心理特征。
1.抽象特征。南齊謝赫在《古畫品論》中提倡的繪畫六法,將“氣韻生動”作為第一條。然而在畫面中氣韻與氣勢是不可分割的,“氣韻”是內在的東西,指的是審美對象的內在生命力顯現出來的具有韻律美的形態,是“勢”的底蘊和根基。勢是外露的東西,是“氣韻”的表現形式和物化的形態 ,其中“氣”是對藝術家生理、心理與創造能力的總的概括,同時,又將藝術家主觀之氣與客觀宇宙之氣結合起來,使“氣”成為藝術作品內在精神與藝術生命的標志。[2]56因此,不具備富含生命力的氣韻,便不具備富含生命力的“勢”,氣韻與氣勢的表達是合二為一,相輔相成的。可見,從氣到韻,從氣韻進而到勢,不僅是生命運動邏輯,也是藝術表現的必然邏輯。所以勢的表達不僅要關注內在的、抽象的精神意蘊,還要考慮外在視覺形象的運動形態的抽象表現。
在美術史中,不懂抽象的大家算不上大家,西方繪畫如此,中國繪畫也是如此。中國畫的山水畫、花鳥畫講究意在筆先,胸有成竹或“胸無成竹,隨勢而走”等形象思維方式。在西方,繪畫講究構圖的基本形,都是先以抽象概括的方法,把即將要畫的實體形象(可以是一個,也可以是相接或不相接的幾個)連接組合成最簡潔的幾何形或線形,用抽象思維意識和抽象的精神意味,把基本的骨架從畫面中抽離出來,即形象的主要方向、位置的安排,讓勢的表達明確化,之后再讓形與色在這個勢態的統領下各自就位,相輔相成,烘托成“勢”。
在《筆論》、《九勢》中,有關于書法“意”與“象”、“力”與“勢”的探討,并提出了“意前筆后”的重要觀念,對“心”與“手”、“意”與“筆”的主從關系做了正確的定位,肯定了創作主體的“意”在書法創作中的主導地位與決定作用,從而揭開了中國書法“尚意”理論的序幕,使文字書寫成為“無聲之音,無形之貌”,從而升華為反映生命、抒發情感的藝術——“翰墨之道”。從書法的理論和表現體系中我們可以映射出勢在繪畫創作中同樣的抽象審美意蘊。
當我們善于運用抽象的、概括的眼光看畫面時,勢的表現便會浮出水面,我們便會掠過繁雜的表面和具象的干擾,去更好地品味和創造畫面中的勢,便能更好地表現形式美感和精神意味。
2.形態特征。勢在畫面表現上離不開造型語言的范疇,它必然是隨著造型的終極語言點、線、面來進行表達的。勢是線條在時間運行過程中的空間特征。比如橫畫,在筆墨線條的運行過程中是仰,是覆,還是平,這就是勢。“勢”的存在形式多種多樣,常見的有橫勢、豎勢、曲勢、斜勢、團勢、放射勢等。橫勢讓人在心理上有平和、安靜、永恒、持久、穩定的舒適感。而豎勢則給人威嚴、厚重、高聳的感覺。另外,曲勢和斜勢則更多地表現著一種動態,一種韻律,曲勢婉轉優柔,斜勢動感十足。[3]
創作中的勢是作品整體表現出的一種個性、神態、氣質、特征,是由作品的外輪廓和其內蘊構成的。在布局畫面的勢態時,可以根據主觀意念構思和強化“勢”。勢以線的形態出現在畫面中,可以強化垂直線來表達向上昂揚的勢,用 形曲線可以表達舒緩、流暢的勢,用S形的主線可以表達奔流不息的勢,斜線可以表達動蕩不安的勢,粗的線可以表達豪放、穩重的勢等等。
同樣,在畫面中“勢”多借助面的形態出現。把畫面中看似無關,其實卻遙相呼應的形象,抽象概括為點、線、面,用以點成線,以線成面的方法相連接,組成各種不同形狀的面,可以是一個大的面或幾個面的組合,或是明顯的突出的面,或是隱含的抽象形狀的面。這個面一般具有不規則的外部輪廓,猶如剪影,有時是具體的,有時是靠我們把具體的形或抽象的形進行連線,加上主觀的聯合集中,進而歸納出面的形態。
這種面的形態常以主導的地位在畫面中存在,可以讓畫面具有強烈的形式感,使觀賞者的視線得以集中感受形的勢態和形的完整、簡化、突出的審美滿足感。例如,團狀勢強調從四周向中心的聚攏之力,主旨在表現合之力,具有膨脹與擴張的勢態;放射勢則著重表現發散、膨脹、張揚的趨勢。在圖4中,作者強化了面的形態。

圖4 張敏杰 《轉折之一》
在西方繪畫中,勢以抽象的線態或面的形態把二維畫面分成了正形與負形、正空間與負空間;中國繪畫講究“計白當黑”,即在表現畫面主體“黑”時(正形空間),同樣考慮了畫面主體之外的“白”(負形空間)。勢通過把畫面進行大的分割與裁剪,形成了有意味和趣味的黑形與白形,即以主體組成的形和非主體組成的畫面圖形。
在畫幅中,首先從視覺上建立骨架即“勢”的形狀,明確其勢態的動與靜,勢態的方向與強弱。其總體特征越強,且未被其他因素破壞,那么,這幅畫面中的形式美特征可能就越鮮明,反之,畫面的特征就不突出,或者趨于混亂。所以必須清醒地、慎重地根據創意構思、布局,使某一基本形保持主導的地位,否則就會產生各種形狀相互沖突的混亂現象。
3.隱性特征。東漢蔡邕所著的《筆論》中說:“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水火,若日月……”蔡邕認為書法的藝術形態源于自然萬象,所謂“法象”,即“探于物象,取其元精”,這“元精”即是一切有生命事物的“氣、勢、神”。所謂“探”與“取”都指“勢”是從不易看到的、隱含其中的物象中獲取的,勢具備隱性特征。[4]
同樣,繪畫作品中的勢構成畫面基本骨架,有時是幾個簡單重復的勢,但有時往往是以復合、交叉、相接的面貌構成勢的形態。勢的基本型的特征一般有隱晦、含蓄的特點,勢使人覺得畫面豐富多樣但卻隱含其中。一般要受過一定的專業訓練而且要具備一定繪畫悟性、勤于思考的人,才能慢慢地體會隱含在畫面中的勢的重要性,也說明優秀的繪畫作品中,勢的表達是需要慧心與慧眼的。這也體現了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精神“天人合一”,達到“無我之境”。精神性成為中國傳統繪畫的特征,造就了中國畫藝術中的“以形傳神”或“以神寫形”,從傳物之神,到傳我之神,再到傳畫外之神,從象中求意,到象外求意,從意象而到意境的追求。勢和情的結合,勢和意的表現,從某個角度來講又受到模糊性的美學思想的影響。所以,勢的表現從抽象的精神層面或形象的表現上都包含了許多隱藏在其中的審美意味和內心情意的表達。
中國傳統繪畫有“龍脈”的說法。龍脈為作品中氣勢的源頭,代表著畫面局部與局部之間、局部與整體之間的統一關系。有正有斜,有渾有碎,有斷有續,有隱有現,謂之體也。像畫面中人物動作趨勢的朝揖,目光的相互顧盼,色彩黑白的呼應,相同形式的暗示,精神氣息的交流,節奏變化的協調等等。這種對于畫面的處理方式,使得畫面氣勢連貫,多樣而統一,也就形成了所謂的“龍脈”。它體現了作品的主題思想和作者的情感、意思傾向以及多樣統一的形式美法則。[3]如圖5,畫面的龍脈是近處的庭院到遠處的山脈是沿著S形的勢的方向布局的,它隱藏在具體、實在的物象之中,不具備整體的觀察方法和宏觀的表現意識,容易被局部牽著鼻子走的人是看不到龍脈的,更不會在布局畫面時,巧妙地、含蓄地制造龍脈。所以我們還要運用藝術的思維方式領悟勢的隱性特征。即如何去領會優秀作品中隱藏的勢態,一個是隱藏的形的勢態,另一個是隱藏的情的勢態,進而去感受畫面深沉的勢態美。

圖5
4.情感特征。古人云:“蓄極積久,勢不能遏”。可見畫面中的勢應該是作畫者在動筆之前就早已孕育于胸了,然后隨著創作意圖的確定,通過各種繪畫形式來表現和抒發蓄積已久的情感。

圖6 籍里柯《梅杜莎之筏》
不管以何種形態和方向出現的勢,從視覺心理上會給我們帶來大致兩種不同的反應:第一種是外張的動態的勢,是各個方向中最強,最有聚集的力。一般以斜線、折線或曲線的形態出現。這種動態的勢一般情感表達強烈、奔放。如圖6,浪漫主義先驅籍里柯的《梅杜莎之筏》,畫面動感強烈,有濃厚的藝術感染力。在圖7德國表現主義先驅蒙克的作品《吶喊》中,畫面用斜線和波浪線表現了恐慌、不安的內心情感。

圖7 蒙克《吶喊》
第二種是內藏的靜態的勢。靜態表現出來的力一般呈上、下兩個方向,表現在左右兩側的力,往往是均衡的。一般以垂直或水平的形態出現,或是兩種交織并用,取動勢為主,靜勢為輔,或以靜勢為主,動勢為輔,相互對比或相互襯托。畫者如能領悟勢的妙處并運用得好,便會隨著自己的需要,在畫面中營造鮮明的動態感或靜態感,用勢來左右人的思想情感,對人的心理產生一定的沖擊力。勢的表現有強弱之分,在動態勢里,有強烈的動態和弱的動態,在靜態勢里也有強的靜態和弱的靜態。如“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表現的就是一種很強的靜態之美。
作品的表現必須是內心涌動著強烈的感情,飽滿的情緒,才能讓“勢”浮現于心,展現于筆,噴發而出,并讓觀畫者的心情隨之起伏跌宕或寧靜舒緩。圖8為保加利亞著名版畫家朱利安的藏書票作品,當人們看到這樣的作品時,都會屏住呼吸,心潮澎湃。藝術家本人自述“我很高興能用畫筆勾勒我的思想、激情和感受……我的藝術愿望是經常試圖重新定義一個包含永恒的時刻”。從畫家自述中看到了他的創作取向,即在表現那個包含永恒的瞬間,充滿了強烈的“勢”的視覺表現。他的藏書票作品帶給我們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方寸之地展現了無比深遠的空間感和磅礴的氣勢。

圖8 朱利安《詩歌圖書館》
繪畫是意識形態的產物,是人們精神情感的載體。當領悟到“勢”是推敲畫面構圖時需要反復斟酌的重要內容,它對畫面形式感的完美表現有著重要的價值時,我們面對創作就會覺得豁然開朗。把“勢”運用于繪畫創作之中,思考繪畫形式與情感表達的方方面面,樹立崇高的繪畫品質與精神追求,一定會創作出優秀的格局寬廣的繪畫作品。
[1] 張啟文.構思與構圖[M].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2] 韓瑋.中國畫構圖藝術[M].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02.
[3] 孟獻忠.從“勢”看現代插圖的中西設計文化差異[J].湖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5).
[4] 陳正俊 .“勢”論研究[J].東南大學學報,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