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談到歐洲一體化,不能繞開一個有點偏執的思想巨擘—科耶夫(Kojeve)。這個俄國革命后的流亡者前半生一直在和哲學打交道,曾寓居德國海德堡,后移居巴黎,是“歷史終結論”的最早發明人;后半生則代表法國,參與了從“馬歇爾計劃”到締造歐洲經濟共同體(EC)、關貿總協定(GATT)的一系列重大談判,還曾作為戴高樂的信使密訪中國,直到1967年突然病逝在歐共體會議上。他1945年成文的《法國國是綱要》,是了解今日法德“心結”的一扇窗口。
科耶夫的“拉丁帝國”
《法國國是綱要》今日被公認是關于歐洲一體化的最初設想,但它的初衷卻是現實而冷酷的。在科耶夫看來,在二戰后到“歷史終結”之前的這個中間階段,民族國家已經“不夠大”,只有那些由若干加盟民族國家構成的“帝國”才有可能在政治上生存下去。而在蘇聯和美國分別建立起自己的帝國(蘇聯-東歐集團和英美聯盟)之后,法國要保持政治獨立性,也需要建立一個基于自身政治-軍事能力、經濟規模和文化傳統的帝國,這就是以地中海為中心的“拉丁帝國”:它包含西班牙、意大利這兩個拉丁伙伴以及地中海對岸的西北非法屬殖民地,擁有統一的武裝、一體化的經濟和相近的觀念-生活方式,即使在規模上不足以和美蘇兩個帝國相對抗,至少也可以保持中立,不至于淪為附庸。
就像凱恩斯在1919年巴黎和會上預見到德國復蘇的必然性一樣,科耶夫也把德國問題視為法國的肘腋之患。他的方案是把德國變成拉丁帝國的附屬品:德國除本土開采的鐵礦石外,禁止買賣鐵礦石,也不準煉鋼;德國每年向法國出口煤炭以換取建設所需的成品鋼材,煤鋼交換須按照固定比例。這就是后來歐洲煤鋼聯營(ECSC)的雛形。同樣是出于安全考慮,德國也不準大規模生產硫酸,農業所需的化肥同樣要以煤炭自法國獲取。按照科耶夫的理論,一個在軍事和經濟上都“適度強大”的拉丁帝國,將打消英美集團重新武裝德國或使德國經濟重新繁榮的必要性。
作為帝國構想的一大支柱,科耶夫花了相當筆墨來描述他所謂“拉丁民族共有精神”—基于天主教傳統和愛“美”的生活方式。這種天主教傳統當然是形式大過實質的,科耶夫想要汲取的是其中區別于英美新教資本主義精神的那些部分,那些更加傾向于“美和悠閑”的部分。它們不僅構成拉丁帝國的精神內核,甚至也是后歷史時期“普遍均質國家”的公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對應著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閑暇者的沉思生活”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中“勞動的人性化”(科耶夫是個黑格爾-馬克思主義者),遠比福山筆下墮落的“末人”來得可愛可親。科耶夫認為,也只有基于這種理念組織起來的分配方式,才有可能在帝國內部的市場正義和(跨民族)身份平等之間達成平衡,避免它滑向積弊重重的英美自由資本主義或均平野蠻的蘇聯國家主義中任何一種歧途。
“馬克民族主義”與“新歐洲”
如果說今日的歐洲聯盟與科耶夫在理念上構想的“拉丁帝國”、在實踐中參與創建的歐共體有何差別的話,那么“法德雙核”便是最突出的一項。在拉丁帝國的藍圖中,法國是靈魂,意大利、西班牙甚至西北非諸國都是伙伴,而德國只是個無靈魂的煤礦。某種程度上,德國也確實是無靈魂的—二戰后的“新德國”是秩序自由主義的產物,任何一種帶有顯著民族主義或者特殊地域感情的符號在這里都被禁止了,剩下的只有哈貝馬斯所說的“馬克民族主義”。德國馬克這種穩健貨幣作為秩序自由主義者的武器,在將近半個世紀里扮演了勃蘭登堡門駟馬車的角色,以至于當2002年馬克完全退出市場時,許多德國人痛心不已。但德國政府很快找到新的契機,坐穩了歐盟核心的角色。
誠如布熱津斯基所言:“法國尋求歐洲的轉世再生,德國則希望通過歐洲獲得救贖。”這種“救贖”在二戰結束之際意味著積極參與重建并承擔安全和經濟義務,以便恢復其道德和政治上的信譽。而在冷戰結束、歐洲一體化進程進入新階段之際,德國需要在“新歐洲”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與科耶夫生活的時代不同,20世紀最后10年的德國在經濟上已經把法國拋在后頭,與美國和北約的特殊關系也使得它不必仰賴法國的軍事保護;作為條頓諸民族(印歐語系日耳曼語族)的共同文化身份,更將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橫亙在德意志與英格蘭兩大民族間的冰山逐漸消融。
在多方推動的北約東擴進程中,德國找到了塑造歐盟內部政治秩序的新動力。如果說舊歐洲的心臟在西側,在科耶夫所說的“我們的海”(地中海)周邊的話,那么德國就是在劇變后的中東歐國家中建立起了新的勢力范圍。對法國而言,這些國家進入歐洲完全在其意料之外,拉丁帝國也好、舊的歐洲共同體也好,都是以歐洲東西分裂作為前提的,法國在軍事和經濟上的優勢地位是其獲得共同體領導權的保證。但在一個更大的統一歐洲中,這些保證變得不夠了。越來越強大的德國則以贊助者和組織者的身份出現,在中東歐地區締造一個共同市場,并在將之納入歐盟和北約的過程中提升自己在歐盟內的影響力。從波蘭、波羅的海諸國到捷克、匈牙利甚至克羅地亞,東擴后“重歸”歐洲的各國顯然更易于接受德國的領導,于是德國令人驚訝地超越了“馬克民族主義”,成為了一個更大、更統一的歐洲的倡導者。與此同時,對秩序自由主義并不感冒的科耶夫的徒子徒孫們則困坐巴黎,目睹著拉丁帝國藍圖的崩壞。
雙面雅努斯:歐洲聯盟的未來
今日歐盟在債務、貨幣乃至整個經濟問題上的分歧,某種程度上也可視為“拉丁帝國”與“新歐洲”,“拉丁民族共有精神”與秩序自由主義,乃至法德兩國之間的分歧。我們當然會記起,科耶夫早在1945年就認定“拉丁帝國的根本利益所在,乃是確保非洲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的真正暢通……保持自己在地中海的排他性地位”。在1956年的一次演講中,他把這種“排他性地位”進一步發展為“地中海經濟統一體”的構想,或者叫“給予型殖民主義”:在科氏看來,“貧窮的顧客往往是壞顧客”,發達國家應當也必須將國民收入的一部分投資于欠發達國家,以促成整體的工業水平的提升和收入均衡,并且這種投資應當以地中海地區為中心。從他的“拉丁民族共有精神”出發,我們也不難斷定科耶夫會樂見南歐諸國在債務危機爆發前,數年間“不事生計”的經濟發展路線,因為這也合于理想的悠閑。
不僅如此,科耶夫版或者說法國版的歐盟在外交路線上的重要堅持,還包括以和緩方式解決伊斯蘭世界問題。早在《法國國是綱要》中,科耶夫就認定:“自從十字軍東征以來,阿拉伯世界的伊斯蘭教和拉丁世界的天主教就已經在若干綜合性觀點的問題上,通過彼此的對立而統一了起來。”未來的拉丁帝國將以經濟上的地中海沿岸一體化(這也是科耶夫設計“給予型殖民主義”的出發點之一,即拉丁帝國將來可以向南發展)和觀念上的共通性召喚伊斯蘭世界,使他們在達成現代民主制訴求的同時,不至于被“美國化”。而觀念上的共通也將以移民和勞工政策的寬松化作為體現。
然而在默克爾那里,這一切當然都會有截然不同的解釋。本質上,德國依舊是一個政治理念與政治理想性都很匱乏的“非民族”國家。在習慣并樂見歐洲由美國和北約提供安全保障之余,這種“非政治化”特征還意味著德國將歐盟東擴與內部秩序重組,更多理解為擴大本國經濟優勢的績效之爭,因而反應更趨直接粗暴。德國并未準備好成為大歐洲的單一領導者,盡管它本身是這個進程的推手。
于是,歐洲聯盟內部的這兩個國家、兩種思想、兩套方案,就成為雅努斯(羅馬人的門神)的兩張臉,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而在經濟形勢未見改善的背景下,法國要維持“拉丁帝國”的夢想,阻力也越來越大。科耶夫早就預見,“就拉丁帝國來說,關鍵的問題還不在法國外部,而是在法國內部”。在1945年,只有戴高樂一個人有能力以一種單一政治意志結束共和國“左”、“右”對立的政治傳統,而在2012年,連這樣一個角色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