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殺醫”事件發生后,一個自稱有點“另類”的醫生在網上說:“我不想譴責任何人。我只想說:這個社會所有人都瘋了,包括醫生!”
83年前,精神分析的鼻祖弗洛伊德提出一個問題:“如果文明與個人的發展有著深遠的相似性,是否可以說,許多制度—或其中的許多時代,可能甚至整個人類—已經患有‘神經癥呢?”
這一問題簡化為:和人一樣,社會也會陷入病態,患上“社會神經癥”。“殺醫”,“屠童”,“相互投毒”,找出一堆歪理為殺人犯拼命開脫,“湘潭神女”之類的“世襲運動”……正是社會神經癥的癥狀。
最起碼從2003年“非典”開始,中國已經是“風險社會”。此后,社會不穩定的風險也像幽靈般驅之不散。而當來自自然界、技術失控的風險,來自體制、社會控制的風險,已經和社會神經癥糾纏在一起時,很難解決的麻煩來了。
行為模式
2012年4月30日,衛生部和公安部聯合發出《關于維護醫療機構秩序的通告》,對于“殺醫”事件作出強有力反應。在北京,首批50家醫院53個院區設立了警務工作室。而在全國各大醫院,也都加強了安保力量。
“殺醫”和對“殺醫”的應對,以社會神經癥的發作揭示了當前中國社會面臨的深層次風險。它們在三個重要的方面,已經模式化、固定化了。
其一,兇手首先是“受害者”,無論他是醫療體制的被剝奪者,醫生冷暴力下的被施虐者,還是經濟發展進程中的被淘汰者。這些“受害者”并非自然地產生,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幾十年來經濟社會發展和體制變遷所“生產”出來的。
當精英們在談論經濟發展、改革、社會結構轉型這些宏大話題時,刻意地無視背后一個關于“受害者”的生產機制:一些人發財致富,依靠權力進入了社會中心,但更多的人被扔到了社會的邊緣地帶,成為被淘汰者、失敗者、受害者—比如下崗工人,比如農民工,比如“屌絲”。
對“受害者”的制造使一個社會的風險就內嵌于它的結構里面。感覺到“受害”的人,當然不可能一直認命、沉默。
其二,“殺醫”具有一種在心理上“報復你們”,即讓一個社會埋單的性質。這個“你們”,可以是任何能夠讓他感覺到“我報復了那些傷害我的人”的人。
俗話講“冤有頭,債有主”。但這句話預設了一個受害者是理性的,能夠區分特定侵害對象和無辜者。而事實卻常常是這樣,當一個醫生惹了他時,他會在心理上感受為“沒一個醫生是好東西”。
這個基本的認知,構成了他“報復”時的心理背景。如果是A醫生惹了他,但他報復的卻是B醫生,即使他是一個人渣,不會有道德焦慮,他也知道在認知上這是錯誤的。但在今天,一個人干一件事情,心理背景完全不一樣了,“冤有頭,債有主”已被顛覆。
原因是,今天是一個高度復雜、相對冷漠的陌生人社會。抽象的“社會”,或代表這一抽象“社會”的強勢群體對一個人的傷害,構成了他被傷害的心理背景,比如重物輕人造成對某些人福利上的剝奪,扭曲的社會價值觀念又構成對他們精神上的凌辱。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會具有“被害情結”,在心理上容易擴展為所有的人都在傷害他,其敵意指向的是抽象的“社會”。除非是在有具體的人傷害他時突然發作,否則,其報復時并不預設沒有直接惹他的人是無辜的。醫生A惹了他,報復醫生B即已相當于是報復醫生A。鄭民生在“屠童”時,那些小孩并沒有惹到他,而他也不需要考慮惹他的人具體是誰。
其三,對“殺醫”的應對,手法恰恰是刺激出“殺醫”的社會背景的一部分。“殺醫”事件發生后,衛生部門認為“醫患基本面是好的”。問題并不在于“殺醫”對“醫患關系”進行了什么樣的描述,在邏輯上能否證明醫患基本面是好的還是壞的,而在于它產生的背景與醫療體制相關聯,而醫生恰恰又是醫療體制的一部分。
“殺醫”的本質,其實是醫療體制、社會保障體制等所制造的社會風險,已經不通過正常的途徑消除,而是通過“社會神經癥”的形式發作。它具有不確定性,因此恰恰無法防御,因為你永遠無法把醫院、醫生武裝到牙齒。
而醫院相對于患者本就是強者,有警察力量的保護,更加劇了兩者博弈力量的懸殊和“我們”(體制內成員)、“他們”(作為“失敗者”的患者)的區隔。這一區隔,正是“殺醫”的社會背景—也就是說,應對社會風險的手段,本身就是社會風險的一個來源。
心理模式
“殺醫”在網絡上引起的巨大關注,以及對“殺醫”的應對,還折射出這一點:在社會神經癥的發作中,社會風險的制造,已經在人們的心理結構內化,模式化了。
比如,在官民關系中,在富人窮人的關系中,在一個抽象群體與另一個抽象群體的關系中,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已經形成固定的心理模式,難以打破,情境一出現就會自動重復,加劇。
一般而言,對于理性的人來說,他和誰有仇沒仇,不是預先就在心理上預設的,而是通過在生活中打交道,才能夠形成、體驗到。一個抽象群體對于另一個抽象群體也是如此。但對于一個患了“神經癥”的社會來說,情況相反。官民之間、富人和窮人之間、一個抽象群體與另一個抽象群體之間,具有一種莫名的心理對峙,成為他們打交道的心理背景。一方對另一方“敵視”、“憤怒”,而另一方為了在心理上防御,也必須主動地變得“敵視”、“憤怒”。
這樣,理性對話變得非常之難,妥協似乎不再可能,讓步更是無從談起,社會裂痕加深。
可以看一下富人、窮人在相互關系中的心理模式:“仇窮”、“仇富”。
伴隨著市場經濟的勃興,“仇窮”似乎也流行起來。當初,為了號召人們致富,從而發展經濟,必須制造出金錢在社會價值排序上排得比較高的觀念,并鄙視沒錢的人。它是對通過“仇富”來革命的矯枉過正。
“仇窮”的一個好處,就是讓人們為了生存得更好,為了鄙視別人或不被別人鄙視而去拼命掙錢。它的壞處,則是從體制、政策,到社會的價值觀念、時尚,都會站到富人一邊去剝奪、歧視、羞辱窮人。今天的“仇窮”,已經搞得非常夸張,連窮人不配結婚的論調都堂而皇之地出來了。而所謂的“仇富”,并非像某些精英所說的那樣是窮人有紅眼病,它的實質乃是窮人對于羞辱、剝奪自己的那個抽象群體的一種心理反彈。
30多年來的社會演變,先有“仇窮”,后有“仇富”。但它們要形成固定的群體心理模式,需要幾個條件:貧富懸殊、富人財富來源不太干凈、階層固化、富人炫富刺激窮人。
很容易想象,對于一個社會來說,如果貧富差距不是很大,富人財富的來源相對“干凈”,窮人有上升空間,而且沒人拿錢砸他們,那么,窮人基本上可以把自己的處境歸罪于沒本事,貧富差別很容易在他們的心理上合理化。因此,不會形成“仇富”的心理。同時,由于財富來源相對干凈,富人沒有“犯罪感”和被清算的恐懼,在心理上也不會顯得神經質,也傾向于讓步。
這樣的一個社會,基于人性,窮人對富人羨慕嫉妒,但談不上社會心理意義上的恨,因為沒有“受害感”;同樣,基于人性,富人對窮人鄙視,但也談不上基于社會心理上的恨,因為沒有恐懼感。
但如果不是這樣,心理馬上逆轉。窮人會有被剝奪感,受害感,而且他們無法把它合理化,因為隨時受到“仇窮”的觀念、富人行為的刺激,也沒有上升空間,無法對自己予以心理上的補償。為了在心理上活下去,受害感、羞辱感轉變成恨意和憤怒,“仇富”成為他們的一種固定反應。但對于富人的讓步,他們并無預期。
對于富人來說,由于有“犯罪感”,在心理上,會強行讓自己相信自己所擁有的利益是正當的,而這必須通過蔑視他們眼中的“窮鬼”才能做到—蔑視窮人,不僅僅能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實際上也是為了消除犯罪感。同時,窮人的敵視和憤怒,讓他們感到恐懼,而消除恐懼的藥方恰恰也是主動的敵視和憤怒,比較夸張的“仇窮”心理模式也因此形成。
在這種心理對峙中,為了不讓大家一起玩完,為了作出補償,本應讓步的富人,事實上在心理上也無法讓步。因為讓步本身,等于喚起他們的犯罪感,在心理上比較要命。同時,讓步本身就會帶來恐懼:放棄一點利益,窮人會不會要得更多,認為這是富人欠他們的,而且認為欠的遠不止這些?對此,富人也完全沒有預期。
都沒有預期,那就一起瘋狂。這兩種心理模式,其功能之一,就是導致富人的保守性,傾向于維護剝奪性的利益結構,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安全感。正如官民之間的心理對峙,也讓某些官員具有了很深的保守性一樣。如果對未來沒有預期,那“現在”就是最好的。
問題是,“現在”是無法持久的。中國社會,應該變得理性起來,而不是在社會神經癥的發作中,面對風險,大家都一起被自己和別人的行為模式、心理模式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