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明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因出生于佛教信仰氛圍濃厚的虞山錢氏,自幼便受佛教浸染,師友中奉佛者頗多,故受影響很大。明亡后,因有降清之經歷,歷來受人詬病。晚年奉佛日深,因不滿于當時佛教的種種弊端,錢氏以護法居士的身份,對當時佛教出現的種種問題,尤其是禪宗內部的種種弊病,予以揭露與批判。為改變佛教衰微之局勢,錢氏于佛教提出了自己的改革觀點,其中最為重要、最具前瞻性的觀點即是反經明教,提出通過經典的閱讀、義理的研究來改變教內空虛的習氣。《楞嚴經疏解蒙鈔》即是此種思想指導下的產物。梁啟超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認為錢氏雖人格極不可取,“但他極熟于明代掌故,所著《初學集》《有學集》中,史料不少。他嘗親受業于釋憨山德清,人又聰明。晚年學佛,著《楞嚴蒙抄》,總算是佛典注釋里頭一部好書。他因為是東林舊人,所以黃梨洲、歸玄恭諸人都敬禮他,在清初學界有相當的勢力。”[1]
對錢謙益的文獻學方面的研究,研究者多注重于其《絳云樓書目》《絳云樓題跋》及其藏書方面*此方面的研究成果,據筆者所見,有:王雅新《〈絳云樓題跋〉研究》,山東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賈衛民《錢謙益與〈絳云樓題跋〉》,《新世紀圖書館》2010年第3期;鄭子云《書賈與錢謙益藏書關系發微》,《新世紀圖書館》2007年第3期;袁丹《錢謙益與文獻學》,武漢大學2002年碩士學位論文,文中對其著述情況作一簡介與評價,考察著述版本流變及其被焚毀情況,對其圖書編撰學、藏書來源、版本的鑒定考評辨偽等方面予以探討;徐美文《錢謙益著述與藏書之研究》,臺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孔愛峰《錢謙益〈列朝詩集〉的編纂學研究》,蘇州大學2005年碩士學位論文;王紅蕾《淺析〈絳云樓書目〉的若干問題》,《中國圖書館學報》2010年第6期;王紅蕾《〈絳云樓書目〉各抄本互異原因略考》,《文獻》2010年第3期。,對于錢氏佛教文獻學方面的研究非常少。而若忽略了錢氏佛教文獻學層面,對其作一評價的話,是不全面也是不完整的。筆者有感于此,即以《楞嚴經疏解蒙鈔》(以下簡稱《疏解蒙鈔》)為例,作一簡要探討,不當之處,祈請指正。
章學誠在《校讎通義》中言及目錄學的功用時有一經典之論,“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于道術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與此。后世部次甲乙,紀錄經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闡大義,條別學術異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見于墳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2]“辨章學術,考鏡源流”言之雖易,若真正達到這一目標,實非易事。佛教自兩漢之際傳入中國,至明末清初,在長達一千六百多年的承繼發展過程中,產生了諸如天臺宗、華嚴宗、唯識、禪宗等種種派別,各有其自成體系的教理教義與修持方法,或師徒授受,或教外別傳,承繼發展,蔚為大觀。派別之間的分歧,自不待言,就同一派別而言,亦有分歧。如同為天臺,有山家與山外之分;同為禪宗,有南頓北漸、祖師禪與如來禪之別,五家七宗,亦有不同。自宋以后,雖儒釋之間、佛教內部各派之間互相融通,但各家之間,卻并未因融通而失去界限,相反卻為保持自家之優勝之處而爭端不斷,陳垣先生《清初僧諍記》一書之研究,便為最好的說明。《楞嚴》一經,因“以人法為名,常住真心為體,圓通妙定為宗,返妄歸真為用,上妙醍醐為教”[3]741,“無論是從華嚴的真心緣起,還是天臺的止觀正定,都可以透過某種解經的策略而在該經中找到自家宗旨的認定。”[4]除龔先生提到的天臺、華嚴兩宗之外,禪宗及歷代文人士大夫對其都十分重視,疏解之作,十分繁富。諸疏解者在疏解經文的過程中,依據本宗派的教理教義加以闡發,各自帶有本門的思想特點,亦因觀點不同,抑揚有差,為維護自家利益,競相為說,紛爭不斷。如何在目錄著作及解題中充分展現,為目錄作者之難事,亦為幸事。錢謙益晚年“歲凡七改,稿則五易”而成《楞嚴經疏解蒙鈔》,可謂集大成之作,而其卷首的《古今疏解品目》,著錄題名,附以解題,“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充分展示出目錄學的這一功用。
探源討流,為錢謙益一貫的學術特色,觀其全集,于經學、史學及詩文批評之論,大都循此套路展開。錢氏的《疏解蒙鈔》,亦體現此種治學特點。他在《古今疏解品目·永明寺智覺壽禪師〈宗鏡錄〉》解題中云:“古師弘法,確有淵源。今人習而不察,間有采剟,徒取駢偶之詞,資為旁義而已。蒙之鈔略,披文揀集,廣引證明,零義單詞,罔敢遺闕。欲使學者知古義有所從來,勿尋枝而失干也”[3]82,明確指出錢氏疏解此經之目的,是使后學“知古義有所從來,勿尋枝而失干”,其《疏解蒙鈔》也確實體現了這一特點。《古今疏解品目》中,按唐、五代吳越、宋、勝國蒙古(元)、皇朝(明)五個時期,依次而列。于諸多《楞嚴》疏解中,從探源角度,考察出“此經疏解之祖”、“此經科判之祖”、“臺觀解經之祖”、“唐人以禪宗解經者,自長慶一宗,即溫陵諸師之祖也”,將后人解經科分所據之慧振的《科判》、華嚴解經所據之惟愨法師之疏、天臺解經所據弘沇法師疏及禪家解經所據的道巘禪師的《楞嚴說文》,條列無余。在書目的解題中,若為疏解之祖者則標其源,并略述后世疏解之傳承情況;若為后世之疏,則標其所本,以明其源,如后世有本之而作疏者,則簡而述之,以見其流。此類在《古今疏解品目》中甚多,故略舉幾例。
崇福寺惟愨法師疏
愨公于至德初年,得房相家筆受經函,發愿撰疏,計十一年始下筆,勒成三卷,目為《玄贊》,文義幽頤,盛行西北,實此經疏解之祖也。《高僧傳》云:“愨公撰疏,夢妙吉祥乘狻猊自其口入,及將徹簡,寐中見由口而出。”在乎華嚴宗中文殊智也。永明《宗鏡》,引愨公論楞嚴六十圣位,深契華嚴圓融法界之旨。人知長水釋《楞嚴》用華嚴宗旨,而不知其原本于愨公也。長水解經首“一時”,有“說法”、“領法”四對。《金剛刊定記》云:“此是愨公《楞嚴疏》意。”故知長水之疏,于《玄贊》采擷多矣。《萬松錄》載愨師八處徵心,科解尤奇。[3]82
此段解題對惟愨法師《玄贊》的疏解過程、后世承襲,予以說明,尤其對于長水疏的影響,則引《金剛刊定記》為據,發別人所未發,疏通證明,可見一斑。
又如:
長水疏主楞嚴大師子璇撰《義疏注經》十卷
長水初依靈光敏師學賢首教觀,尤精于《楞嚴》。已而得悟于瑯琊,受扶宗之付囑,乃依賢首五教,馬鳴五重,詳定館陶《科判》,采集愨、沇、敏節諸家之解,釋通此經,勒定一家。是中修治止觀,參合天臺,揀辨心識,圓收《宗鏡》。理該教觀,又通經論,性相審諦,悟解詳明。裴相之贊圭山云:“文廣理一,語簡義圓。”以方長水,良無愧焉。今茲鈔略,奉為準繩,期于研照智燈,刊落枝蔓。紫柏有言:“長水疏經,為百代心宗之祖。”卓哉斯言!即寂音義學之訶,亦可以息喙矣。……稟長水之學者,有蘇臺元約《疏鈔》,宋時盛行于世,今不傳。又有道歡法師《手鑒》及《釋要》等,皆鈔類也。今略見海眼《補注》及桐洲《集注》。……泐潭曉月禪師《標指要義》……閩僧咸輝《楞嚴經義海》三十卷。已上二書,皆長水之流派也。[3]82
此解題,亦將長水《義疏注經》的取材來源、《蒙鈔》的疏鈔所據、時人對長水《義疏注經》的評價及對后世《楞嚴》疏解之作的影響,予以明確的交代。
而于孤山法慧法師智圓、吳興凈覺法師仁岳諸書下題云:“自智者大師遙禮《楞嚴》,入滅遺記,于是孤山圓師,首先奮筆,思應肉身比丘之讖,用三止三觀貼釋此經。吳興岳師,力扶孤山,張皇其說。自時厥后,講席師承,咸以臺觀部屬《楞嚴》,無余說矣。今按孤山教義分明,文詞富有,十部疏主,宜其擅名。然其分配三止則觀網未圓,錯解三摩則義門未確。春前夏滿克定說經,則時教未審,蓋亦山外一家之言,非此經通義也。吳興分衛得悟,若拓虗空,詞辨從橫,穿穴經論,妨難側出,結彈繁興。方諸古人,良多新解。未免自尊己德,下視先賢,未能善自他宗,抑亦招建立過。當其雪謗扶宗,已無上古;豈知靈芝開口,更有后人。此病于今正煩,未能縷指。”[3]83此其在華嚴一系的立場上,對天臺諸書經疏源流作出的說明,于各家疏注之功過是非,略一評判,而學術史之意義,則暗含其中,自有價值與意義所在。
《古今疏解品目》在編排體例上,也顯現出探源討流的特點。清初通理作《楞嚴經指掌疏懸示》,在言及《疏解蒙鈔》體例時云:“按《蒙鈔》有正書,有附引(謂正書下雙行附引)。今依灌頂疏,皆作正書。”[3]166所謂“正書”,即《疏解蒙鈔》在排列歷代疏解時,將其重要者單行列出;而“附引”則分兩種情況:一為正書經題下的解題,二為受正書疏解著作影響而作的屬于同一疏解體系的疏解之作。如長水的《義疏注經》下附引“稟長水之學者,有蘇臺元約《疏鈔》,宋時盛行于世,今不傳。又有道歡法師《手鑒》及《釋要》等,皆鈔類也。今略見海眼《補注》及桐洲《集注》”。[3]82天如惟則《會解》下附引云:“洪武中盤陰沙門洪闊稟承天如,輯《冥樞會解》十卷。萬歷中檇李幻居真界,輯《楞嚴纂注》,燕中講師如相兼采《合論》、《管見》等,輯《古今合解》,皆是《會解》枝流,故不別開。”[3]84云棲袾宏《楞嚴摸象記》下附引云:“一時講師由云棲而出者,柴紫乘時有《講錄》十卷,云棲廣莫撰《直解》,虞山鶴林大寂撰《文義》,各十卷。消文貼釋,咸有可采。”[3]86通過附引,將一派疏解之源流影響所及,揭示無余。通理所作《楞嚴經指掌疏懸示》,將此附引打散,全部改為正書,則未見錢氏之用心,亦使目錄探源討流的功能湮沒無聞,實為可惜。
除《古今疏解品目》外,尤可注意者為卷末五錄之二《佛頂序錄》,其中輯錄自長水而下諸家疏解之序錄,或可視為目錄著錄輯錄體之體現。在目錄著錄中收存諸家序錄,最早始于梁僧佑《出三藏記集》,其后南宋末王應麟《玉海·藝文志》、元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輯錄眾說,列于原文后,可視為輯錄體成熟之作。朱彝尊《經義考》、謝啟昆《小學考》、張金吾《愛日精廬藏書志》皆沿用其體,成為目錄著錄之重要體式。《佛頂序錄》共收歷代《楞嚴》疏解題跋文字21篇,從中可看出《楞嚴經》天臺、華嚴、禪宗等諸家疏注重心所在。其序云:“肇表三空,叡贊二匠,圓覺宗通,弘傳神唱。隨具宗眼,宿承臺嗣,義海互騰,藻火交熾。都為序録,庸表正令,展卷歷然,交網懸鏡。輯佛頂序録。”[3]729此序與《古今疏解品目》前后對應,對讀之后,自有相得益彰之效,亦為錢氏佛教目錄學成就之體現。
忠于原典,努力探尋并試圖恢復經典的原貌,是一個文獻整理者所必須具備的最基礎的素質。明代書籍之刊刻,多有改動原文的弊端,朱元璋實開此種風氣之先。在有明一代諸家書刻中,毛晉汲古閣本則相對而言,較為可信,尤其影宋之刻,則達到以假亂真之境界。在現存錢謙益與毛晉往來書信中,多見二人間商討校書之作,錢氏校書之嚴謹,可見一二。《疏解蒙鈔》一書,亦反映出此種特點。
宋代閣臣中疏解《楞嚴》的為王安石與張無盡諸人,張氏的《楞嚴海眼經》則多按己意而改動經文之處,錢氏在其解題中云:“無盡刪修《楞嚴》,竄易緣起,移置前后,芟除重復,改定圣位。削匿王指河之事,換槃特誦帚之因,信意增減,師心博易。全經面目,抹摋殆盡。越僧慧印謂為妙喜所印贊,公然題目,標為新舊二經。雷庵受師抗詞駁正,累數千言。……推無盡之本病,蓋有兩端:一則禪人習氣,高抬宗眼,脫略教宗。觀其論太極邪因,料簡清涼,數行之中,引疏而遺鈔,則于他經可知。一則有宋儒者,學粗心大。廬陵敢非《十翼》,河南擅更《戴記》,繆妄成風,無盡遂衡加于教典也。吾為此懼,普告來者。妙喜復起,不易斯言。”[3]84又在《咨決疑義十科》中再次指出:“《海眼》刪修,流傳繆種,以凡心自生圭角,或消文間有抵牾,無復參祥,輒加涂乙,甚者妄稱定本,矯亂經文。特設此科,嚴為駁正。……身非譯匠,敢改梵文,律在同科,法當并按。今于此類,鐫削無余,除識一端,以懲妄作。”[3]105張無盡之改動《楞嚴》,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一為改換經名,并認為是據梵本而改,此為錢氏所駁,“張無盡不依唐譯,改題為《清凈海眼經》。輙云‘房融不見古本,今依梵本改正。’房筆受竺文,何云未見古本?張所據梵夾,豈是極量重來?無稽之言,良所不取。”[3]748-749其二為根據己意刪改經文。如卷一“阿難已知”句下錢氏云“張無盡《海眼經》刪‘如來下’十三字,補十八字,云:‘曾于毗耶離城揀擇行乞,悲心不善,被長者訶。’雷庵受師彈駁甚厲。以改竄經文,其過易見,標以示戒”。[3]135卷五周利盤特迦酬佛所問圓通“佛問圓通,如我所證,返息循空,斯為第一”句下引張無盡語云“今刪廿六字,添二十字,庶與經論無違。又二十五門闕思而剩鼻,減息入思,觀門具足。下文文殊偈,亦修三句”。[3]405對此,錢氏為鈔其文后,按以“私謂”云:“無盡刪修,敢于變亂經文,改竄偈頌,非圣用罔,莫此為甚。”[3]405卷九“上歷菩薩六十圣位,得意生身,隨往無礙”句下“今刪去能成就下經文二十四字”,錢氏云:“姑仍其舊文,以戒妄作。”[3]644其三為隨意調整經文次序。如卷八“斯亦輪回,妄想流轉,不修三昧,報盡還來散入諸趣”句下,張無盡此段論仙趣之文,移于第九卷論阿修羅趣下,已遭東吳雷庵正受的批駁,認為“仙趣優于人而劣于天,合次于人之后,天之前”。[3]593卷十“阿難,是五受因五妄想成”句下云:“張無盡《海眼經》移此文‘妄本無因’下至此三十五行,入第三卷十四紙‘第一義諦’句下。無盡不了如來重敘五陰叮嚀教戒深意,拘牽文勢,妄率改修。其過不小,故特明之。”[3]694
錢謙益對張無盡刪改經文之舉,繼雷庵正受之后,大加批判,并以期達到警世的作用。但經文在流傳過程中,因版本不同,傳抄者水平不一,出現異文情況亦屬難免。針對經文中的異文,錢氏一一校出,并在卷末出校記,注明經文異文。若兩可通者,則注出各本異文情況,不予取舍;若可明斷為誤者,則注明取舍。如“卷一之二”卷末校云:“經文‘即應如來’,長水及諸本并同,溫陵本作‘為應如來’。‘即汝一身,應成兩佛’,定本云‘佛字當改物字,義圓。’今人繆妄如此,舉以立戒。”[3]162“卷第一之三”卷末校記云:“經文‘皆由不知真際所指’,干道、紹興及海眼、溫陵并云‘真際所詣’,惟長水本作所指。……‘既無我眼,不成我見’句下,長水、溫陵及干道、紹興二本,俱無‘以我眼根’四字,會解添出,流俗本仍其誤耳。定本卻注云‘藏本闕此四字,應補。’其陋如此。長水本‘非我見性,自開自合’,諸本作‘有開有合’,乾道、紹興及溫陵等并同,今且從長水。”[3]187
自唐惟愨法師疏解開始,歷代諸家疏解之作繁多,其中有得以弘傳者,亦有散失亡佚者。錢謙益疏解此經時,正值其以藏書而雄踞一時的絳云樓化為灰燼之后。雖往日藏書盛況已不可睹,半生辛苦都為祝融取之而去,但從《疏解蒙鈔》中,亦可反映出其取材之廣與疏注之精。錢謙益《疏解蒙鈔》,于諸家舊疏,廣泛鉤沉,搜羅頗豐。清初通理所作《楞嚴經指掌疏懸示》,則是在錢謙益《古今疏解品目》基礎上擴充而成,其“錢謙益先生《疏解蒙鈔》”條下云:“先生自稱蒙叟,蓋謂取諸家疏解而以蒙義鈔之。上取崇福已下諸師,以長水為司南。仍復網羅多家,衷其得失,其搜剔之心良苦”[3]166,對其取材之廣與用力之勤,略示一二。據《大正藏》及《續藏經》中所收《楞嚴經》疏解之作,見存者約為54種,其中見于《大正藏》者1種,見于《續藏經》者53種。就疏解創作時代而論,作于宋代者8種,作于元代者1種,作于明代者30種,作于清代者14種,年代作者不詳者1種。錢謙益的《古今疏解品目》,共收《楞嚴經》疏解類著作計54人63種,其中唐代4種,五代1種,宋代18人21種,元代4種,明代27人33種。除福唐沙門可度的《楞嚴經箋》未收外,將此前《楞嚴》疏解著作囊括無余。
當然,《古今疏解品目》中所著錄之書,當時并非全部見存,也有部分亡佚之作。有書雖不存,但其只言片語僅存于諸家疏注之中,錢氏將其輯之而出。此類則有真際崇節法師《刪補疏》、檇李靈光洪敏法師的《證真鈔》,“未見全文,略見《義海》諸錄。”[3]82“蘇臺元約《疏鈔》,宋時盛行于世,今不傳。又有道歡法師《手鑒》及《釋要》等,皆鈔類也,今略見海眼《補注》及桐洲《集注》。”[3]82又有從通行本中單獨輯為一書的,如元天目中峰幻住明本的《楞嚴征心辨見或問》一卷系從“《中峰廣錄》別出”,天如惟則的《楞嚴會解》有高麗麻谷將惟則補注之語別出;紫柏達觀的《楞嚴解》系從《紫柏全集》中別出;等等。
在《疏解蒙鈔》經文疏解中,錢氏先用大字列經文,次低一字大字列經疏*所用解經之疏文,以長水為主,《宗鏡》及其他諸家疏文亦兼有采之。,后以小字廣列諸家之作,以解疏文,亦有兼解經文的。若遇諸家疏解不通之作,則另列“引證”一條,于三藏十二部經廣征博引,疏通證明,此處最見錢氏搜集用功之處。若遇諸家疏解矛盾或其自認為錯誤之處,則詳列諸家觀點,并按以“私謂”,以明取舍。此種征引編排之匠心,卷末五錄之《佛頂通錄》中透露出一二,“蒙謂引雷庵之論以駁無說,不若移妙喜之書以駁無盡,所謂借婆裙帔拜婆年也。同是大藏也,安得尊《般若》而易《首楞》;同是刊經也,安得贊張相而訶孫尹。識法者懼自語相違。若不以妙喜駁無盡,殆又將以妙喜駁妙喜也。”[3]792
錢謙益曾任史官,具有強烈的史官意識與存史意識,明亡后,此一意識顯得更為強烈和突出。80卷之《列朝詩集》,以詩存史,乃其為存明代之詩而有意之作;20卷之《錢注杜詩》,以詩證史,詩史互證;200余卷之《明史》,雖毀于絳云樓火災之中,而存以至今的《國初群雄事略》《明史斷略》《太宗實錄辨證》,亦見其史識、史才與史學考據之功力。錢謙益強烈的史官意識,亦貫穿于佛教經典整理與相關史論中。他對史傳燈錄撰寫之重要性與緊迫性,有著充分的認識;對僧人傳記之書寫規范,也提出了自己的三點原則;而《初學集》《有學集》二集中存留下來的大量的僧人塔銘與傳記,更是其佛教史觀的鮮明體現。同樣,在《疏解蒙鈔》中,他的史官意識亦得以展現。
《疏解蒙鈔》中的史學意識,前論《古今疏解品目》中已見一端。其后之《佛頂五錄》,共分佛頂圖錄、佛頂序錄、佛頂枝錄、佛頂通錄、佛頂宗錄5部分,可視為《楞嚴經》之傳譯、疏解、流傳、授受之史的概述,現一一簡論如下。
《佛頂圖錄》共收圖19幅,如序所云:“目雖在面,假鏡以尋,圖像引目,可此鏡心。心如畫師,巧幻遷改,茫茫七趣,填設繪彩。道場法界,天宮地獄,觀網交羅,燦然尺幅”[3]703。其中前2幅圖為楞嚴持咒結壇圖,第3至第6幅為涉及佛教宇宙觀念的大千世界、須彌山、忉利天宮諸圖,第7至第15為關涉此經具體內容的諸如二十五有、楞嚴圣位等圖解,第16至18為臺家關涉楞嚴觀法之圖,其中第18幅《總會楞嚴十義之圖》,錢氏注云:“后一圖所謂《總會十義》者,未知出于何宗。以古人立此觀法,師資相承,必有來自。今既未能根尋原委,對決是非,則寧過而存之,庶后之君子,或參考而有得焉”[3]703,此言表現出濃厚的史料輯存意識。
《佛頂枝錄》為錢氏輯《楞嚴》疏解序跋之作,或可視為輯錄體目錄著錄之作。《佛頂枝錄》分傳譯、證本、藏教、弘法、義解、悟解、隨喜7個部分,搜集歷代目錄史傳資料中關于《楞嚴經》的史料,分門別類,加以輯錄,可視為一部《楞嚴》之接受史。傳譯部分輯《結古今譯經圖記》《宋高僧傳》《釋氏稽古略》《佛祖通載》等史料,對《楞嚴經》的傳譯過程予以揭示,并對房融潤文之疑提出回應,從章法、文法、句法、字法四個方面分析了《楞嚴經》的潤文之妙,充分肯定了《楞嚴經》獨具文學色彩的一面。證本一節,引《經律異相》《佛國記》《法苑珠林》《高僧傳》等記載,考察了《楞嚴經》經本持誦流傳情況,考證了唐前流傳之《首楞嚴經》為《首楞嚴三昧經》,“王舍城阇崛山所說,非舍衛國祇桓精舍所說之《首楞嚴》也”[3]748,對晉宋已有持誦而智者大師不見于隋的質疑予以解釋。藏教節中則通過大小乘諸經的考查,對阿難與摩登伽的宿世歷劫因緣進行考察,“未可以為人天小教,概從鐫削也。今通會諸經,節而錄之,亦證本之馀耳。”[3]749弘法專載歷代《楞嚴經》弘傳之事;義解則記《楞嚴經》義理參究之事,其中多為《古今疏解品目》諸師解經之余事,以天臺、華嚴二家為主;悟解篇載因《楞嚴》而開悟之事,以禪家為主,以教外諸人開悟之事附之于后。
《佛頂通錄》與《佛頂宗錄》分別從教家與宗家入手,籍以說明宗通與宗通“橫豎自在”,有調和二家跡象。其中《佛頂宗錄》從垂示宗旨、參會公案、舉拈偈頌三個方面入手,從二土初祖開始,通過禪宗諸師歷史的考察,對當下禪宗內部出現的種種弊病以史實的回應,企圖以此為禪林中人建立一標的,使似盛而衰的禪家諸派走上發展振興之路。正如其序所云:“魔民亂宗,蛇鬼橫縱,拂蕩教網,拍盲鼓聾。亦有邪慧,掠宗附教,吹網貯風,離鏡覓照。攝為宗錄,證明別傳。春在華枝,月落萬川。”[3]807
錢謙益《疏解蒙鈔》,為其晚年一部力作,亦為錢氏頗為滿意之作,自云“自今已往,一切大乘契經,與夫諸圣造論,宗趣深遠,義疏繁芿者,胥當依佛頂之例,權閣今文,先宗古釋。務俾先佛心宗與古師教眼分齊吻合,血脈疏通,大義炳然,微言不墜。然后網羅多家,衷其得失,將使四河俱入,勿令一漚自認。如是則如來之慧命續矣,法燈衍矣。宗教不患乎分涂,魔外不憂其熾盛矣。”[3]80書成后,遍示于當時佛門諸師如蒼雪徹、蕅益旭、含光渠、松影省、勖伊閑、介立旦、雪藏韶、介丘殘、石林源及好友陸孟鳧等人。雪藏紹師大為贊揚,并作偈兩首以贈,可見此書在當時教界之影響。清初通理作《楞嚴經指掌疏懸示》,后列《楞嚴經》古今疏解之作凡68家,明及明前62家,其中54家取自于錢氏《疏解蒙鈔·古今疏解品目》,可見其受錢氏影響之大。令錢謙益生前所料不及的是,乾隆一朝,他本人名列貳臣,其書屢遭禁毀,《疏解蒙鈔》“但以其筆墨不慎,奉旨撤出藏函”,此書亦無聞于教界,直至近世,經梁啟超之提倡,隨著晚明佛教及錢謙益研究的開展,此書逐漸為學人所重視。
又錢謙益文獻學方面的成就及對后世的影響,是學界近年來較為熱鬧的一個話題,與之而起的對其藏書、書目題跋、版本目錄方面考察亦多,成果也豐。就錢氏本人而言,若缺少對其佛教文獻的探討,終非完璧。錢謙益的佛教文獻學成就,如其經本題跋、經典疏注、文字校勘、版本目錄諸方面,都取得了較大的成就。本文所成,雖有感于此,卻苦于識見淺薄,難窺其萬一,只借其《楞嚴經疏解蒙鈔》,對上述種種作一簡單描述,以期拋磚引玉。
[1]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M].北京:遠方出版社,2004:196.
[2] 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M].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945.
[3] 錢謙益.楞嚴經疏解蒙鈔[M]∥藏經書院.新編卐續藏經.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5.
[4] 龔雋.宋明楞嚴學與中國佛教的正統性——以華嚴、天臺《楞嚴經》疏為中心[J].中國哲學史,2008(3):3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