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璇
(安徽大學 中文系,合肥230039)
正如學者王緋所言,方方是一位“具有較強女性意識卻又能超越性別意識的女作家”。方方在她的小說中以深邃、理性的眼光,全方位地描摹女性的生存景觀與情感世界,披露男權中心文化對女性群體的戕害,并且從人性的角度昭示欲望對人性施加的傷害和扭曲,探究女性悲劇的內在原因。除此以外,她認為女性的悲劇還在于她們無法逾越命運的鴻溝。因此,方方的女性觀較之于其他女作家來說更為深刻和理性,其作品中那種穿透表層生活直抵人性、人類命運的深度與力度便是她的超越性所在。
方方的小說構建了一個從農村到城市、從底層到知識階層的全方位的女性世界,她們在兩性等級制度的社會文化中處于弱勢地位,無法擺脫男權制度所帶來的肉體與心靈的雙重創傷。方方以敏銳的藝術嗅覺體悟到被女人視若珍寶的三個要素:愛情、婚姻、家庭,恰恰是它們扼住了女性命運的咽喉,而這一切皆因她們身處“第二性”的囚牢。女人每一次對窗外自由、平等、幸福的向往和追求,都注定是種致命的飛翔。
首先,在封建宗法制度鬼影依舊飄蕩的農村,婦女仍被作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和家庭“奴隸”,毫無尊嚴和快樂可言。《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面對恐怖的家庭暴力,不惜出賣身體去賺錢蓋房子,終因忍無可忍殺死了丈夫。在這個激烈的故事中,房子被賦予了沉重的文化承載意義:那是女性希望獲取與男性平等地位的呼喊,是女性自我價值的證明;對房子的渴望源于女性“他者”的性別處境造成的“無家園”感。女人在父母家被告知這不是久留之地,嫁到夫家又只是法律上而不是感情上的親人認同。《水隨天去》中的天美,無論她多么聰明能干、寬容忍耐,無法生育的缺陷就注定了她被拋棄的命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等封建倫理綱常的咒語至今仍在農村大地上空回旋,它道出的是這種畸形文化的愚昧與殘忍——女性的價值只在于她的性別“工具”性上,即繁衍、撫育種族的能力上。
其次,方方透過城市底層家庭主婦的生活境況,挖掘人性深處的陰毒和罪惡,也撕碎了家庭倫理溫情脈脈的虛假面紗。這些隱忍、寬厚的“地母”般女性,為家庭耗盡所有的生命能量,卻仍被親情所傷,因為她們已將男性文化內化為自己的生存理念。就像波伏娃所描述的那樣:“她的工作遠沒有讓她獲得自由,而是讓她依附于丈夫和孩子們。她通過他們證明自己生存的正當性,但她在他們的生活中只是一個次要的中介。”《落日》里的丁太一生寡居,靠撿破爛、扛碼頭貨物將兩個兒子撫養成人,因無法忍受兒孫們的不孝喝藥自殺,丁家兄弟為了節省醫藥費將尚未瞑目的母親推向火葬場;《出門尋死》里的河漢晴將所有心思都花在如何讓一家老小生活得舒適上,卻得不到他們半點理解和關懷,心灰意冷中她決定出門尋死,又因擔心家人無人照料重返家中;《萬箭穿心》里的李寶莉背負著逼丈夫自殺的罪名,將十幾年的生活完全變成扛大包掙錢的體力勞動,結局仍被驅逐出家門。丁太的安然逝世,漢晴的重新返家,寶莉的坦然離去,反映出方方“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哲思,人在荒謬的世界面前是無能無力的,只能安詳地接受現實,在不可變更的現狀下永遠生活下去。
最后,知識女性在經濟與文化上基本實現了性別平等,但在男女情愛中依然以弱者的姿勢節節敗退。《樹樹皆秋色》中的女教授華蓉優雅獨立、事業有成,卻深陷于虛擬的“電話愛情”中無法自拔,結果卻發現這是出被人涮了的感情游戲;《暗示》更像神秘莫測的命運導致的悲劇,但小說中的葉桑和姨媽都是因為有罪的愛而選擇死亡,小妹則是因為被愛拋棄導致精神失常;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中,黃蘇子的人格分裂和墮落最直接的導火線是許宏斌設計的情愛陰謀。“這些哀怨激憤的女性構成的愛的破碎鏡像,其實就是商品經濟時代女性破碎的生存環境的真實象喻”。
文明發展至今,女性的生存狀況已取得很大程度的改善,但撥開籠罩在文明之上的重重迷霧,我們會發現世界的每個角落仍充滿了跪著的女性身影,長久的苦難與畸形文化的浸染使她們逐漸忘卻疼痛,也忘記站立的姿態,她們已被壓抑成一尊隱忍的雕塑。
方方不僅以深邃、冷靜的視點描摹出社會各階層女性的生存圖景,揭露社會文化給這一弱勢性別群體帶來的身心創痛,而且以理性的態度剖析女性作為本體意義上的人潛藏著更為原始的自然屬性。人很容易耽溺于種種“原欲”,因此她們既是被侮辱、被損壞的犧牲者,也是個人悲劇的制造者。就像童志剛所論:“悲劇的確不總是社會的、政治的和時代的,就像‘傷痕文學’所慣常表現的那樣,特別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當中,悲劇更多的是個人自我選擇的結果”。
方方在她的小說中展示了在相同處境下,由于個性不同、自我選擇的不同而導致的截然相反的人生結局。《隨意表白》中的“我”和雨吟都在電視臺工作,“我們”住在同一個宿舍,并且都愛上了有婦之夫。“我”選擇獨自承擔孤獨,這樣雖使我錯過很多人,吃了很多苦,但最終也使我收獲一份真愛和一個完整的家;雨吟卻選擇在一敗涂地的愛情中繼續沉淪和醉生夢死,最終聲名狼藉并染上性病。
在《我的開始是我的結束》中,黃蘇子就是被畸形人性所毒害的典型,她在無愛的家庭中形成封閉、陰鷙的性格,面對青春和開朗的大學同學,她仍將自己幽閉于陰暗的內心世界中,因此被譏笑為“僵尸佳麗”。對此她心懷仇恨,養成了“腹誹”的惡習,她“有意識地收集各種各樣下流奇絕的臟話”,“沉默是她外在的表達方式,而在內心里堆積如山的辱罵才是她真正的精神”,她的人格由此發生分裂。許宏兵的情感欺騙與侮辱徹底打開了她人性的“惡”的閥門,白天她是高雅、知性的知識女性,晚上則是骯臟、下流的暗娼,她以這種變態、可怕的身份裂變宣泄被壓抑良久的生命活力與性欲,終于慘死在“他人”與“自我”共建的地獄中。文中多次出現的令黃蘇子深深迷醉的“琵琶坊的氣息”,就是性愛原欲的象征。
在《水在時間之下》中,水上燈的輝煌與毀滅都源于生命深處炙熱燃燒的“恨”的欲火。因為恨貧困的生活狀態,她拼命努力成為“名角”;因為恨玫瑰紅,她處處與之作對,最終以十個耳光致使她瘋狂與死亡;因為恨水家的“殺父之仇”,她害死了水文,整垮了水家;也由于她過于沉重的恨,使得陳仁厚不能承受那份鮮血淋漓的“愛”,從此她失去了人間的最后一絲溫情。
《桃花燦爛》是一出現代意義上的由于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而導致的愛情悲劇。男主人公粞無法克服內心的自卑,以及美色、權欲的誘惑而失去了星子。但是星子頑固的自尊與驕傲又未嘗不是種可怕的“原欲”:面對粞狂熱的追求和暗示,她出于矜持而躲開了;面對粞的背叛,她因為驕傲而裝作若無其事;面對粞希望和好的請求,她又是出于自尊而拒絕,就像粞說的那樣“星子為維護自己的自尊心,可以放棄一切”。他們終于在“躲貓貓”的感情游戲中,一次次互相錯過并兩敗俱傷。
從以上論述中,可以看出方方從人性的角度挖掘女性悲劇內在成因的努力,在客觀上也具備了普遍性的啟發意義:人性本是不完美的,諸如情欲、仇恨、驕傲、自私等欲望都是人類本性中無法抹去的瑕疵,應當以理性鉗制它們的惡性膨脹,任何貪婪的縱欲行為都是一種自建地獄之舉,人性必將于扭曲、變異中走向毀滅。
如果說女性“他者”的社會地位會隨著文明的發展而得以改善,人性“惡”的陷阱也不是沒有規避的可能性,那么面對殘酷、強大的命運變數,女性則無法逃離。她們在神秘、幽邃的命運迷宮中找不到希望的出口,每一次岔路口的選擇都可能導向更為險象環生的歧路。方方小說中的女性極盡一生都在與命運進行殊死搏斗,遍體鱗傷又不得不認命,因此,方方說“人在本質上是帶傷的,這種傷口不可愈合”。
《水在時間之下》就是寫一個女人在命運漩渦中的掙扎。水滴出生時,她的父親恰好遇難而死,因此被認為是“煞星命”而被送給了窮困的下河人家,她與水家的恩怨由此注定;小時候去劇場因為余天嘯的疼愛而迷上漢劇;發大水時由于陳仁厚的搭救與他結下不解之緣。仇恨、漢劇、愛情這三個影響水滴一生的因素,從一開始就是命定的。水滴傳奇的一生充滿了各種機緣、巧合,有的看似轉機實則是陷阱,有的看似不祥卻又使厄運發生好轉,比如說陳仁厚介紹水滴去楊小棍的戲班,本是希望讓她掙錢葬父,卻使她慘遭強暴,但她又因此得到余嘯天的解救并被認作干女兒,這又給她的命運帶來轉機。水滴一生都在反抗“煞星命”的魔咒,反抗重走玫瑰紅的老路,但都沒有成功:她揭穿吉寶的謊言是為了挽回養母的變心,卻反而逼死了她;為了宣傳抗日請余天嘯義演,卻使他犯病而死;張晉升為了她策劃害死肖國富,后來卻反被張屠夫害死。故事的結局,改了名字的“楊水娣”將所有的怒氣化解,把張晉升的遺產贈給他的原配和孩子,她收養了“仇人”水武,這不僅是一種知命、認命的人生態度,更是方方由存在主義轉向人道主義的哲思轉變。
《何處是我家園》中,秋月的悲劇完全是由于一系列突降事件所導致。由于父母雙亡,她寄居在姑母家,在偶然的情況下她認識了風兒并和她成為好朋友,又偶遇宗子蕭并和他成為戀人,此二人給孤單、無助的秋月帶來了快樂和溫暖,但也是使她滑向慘劇的轉折點。如果不是與宗子蕭私奔,她就不會在風兒的鼓動下去農村賣玉米;如果不是因為風兒的風流,她們也不會被磚瓦廠的惡棍輪奸。殘酷、離奇的生活將原本知書達理、溫柔善良的秋月折磨成自私、冷酷之人,最終她為了自己的利益將無辜的寶紅推入火坑。由男權暴力、命運的受害者,轉變為悲劇的制造者,秋月形象的復雜內涵令人痛恨,也使人憐惜。
《船的沉沒》開篇就表明這是個有關宿命的故事,“這件事一開始就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左右著。我力圖擺脫它的牽制幾乎耗盡我全部的精力”。由于“我”的任性導致了姨媽遭遇車禍,在逃回家的船上,“我”遇見了吳早晨,他書上的“命運”二字如讖語般暗示了“我們”命定的“孔雀東南飛”式的愛情悲劇。由于土改時父親被錯劃為地主而槍決,吳早晨成為寡母的唯一精神支柱和依靠,“我們”相愛引發了他母親畸形的嫉妒和戀子情結,她寧愿讓兒子娶一個寡婦,也要以死威脅拆散“我們”。難怪戴錦華評論說:“方方的人物總是在宿命的局促、荒誕中輾轉,他們無法抵御落在他們頭上的厄運與幸運。”
作為一名女作家,方方對女性的悲劇命運充滿了同情與義憤,但她有別于張潔滿腔憤懣的怨氣,不同于池莉看破一切的淡漠,更不同于陳染、林白沉醉于“鏡像”的女性自戀式抒寫。方方以現實主義的目光關注著大地上痛苦踽行的女性,探究她們當下真實的生存困境。方方理性而清醒地洞悉到女性的身上不僅背負著男權文化一種枷鎖,人性貪婪的欲求、神秘殘酷的命運也似一雙腳鐐將女性徹底地囚禁于黑暗的地牢。方方筆下的女性總是籠罩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情色彩,她們是令人同情的受難者,但也因扭曲、恐怖的“惡魔性”使我們無法喜愛,但我們又會對她們心存理解,因為太過狹仄的生命窄巷壓迫著她們,從而使她們無法伸展出健康、優美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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