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傳宏
特定關系人受賄案件中若干問題探析
文◎王傳宏*
[基本案情]犯罪嫌疑人刁某,原北京市地稅局某處副處長。刁某在任職期間,利用負責北京市稅控機招標的職務便利,收受北京某科技公司總經理李某以“返點”方式支付的賄賂款總計達184余萬元,并幫助該公司在北京市地稅局招標項目中順利中標,刁某為了隱蔽該筆賄賂款項的來源,通過其朋友周某開辦公司,并由周某的公司與李某的公司簽訂所謂咨詢協議,由李某的公司以咨詢費的名義將賄賂款支付給周某的公司。然而,刁某并不急于將收受的賄賂款從周某處提出來據為己有,而是指示周某用于他們吃喝玩樂的費用,后來刁某為了進一步控制受賄款項,又派自己的前妻王某實際負責周某公司的財物,從而達到實際占有賄賂款的目的。本案的另一個特點在于,為了“安全”考慮,在指示周某開辦公司之初,刁某并沒有明確告訴周某開辦公司的用途,僅僅告訴其開公司能賺錢,直到李某聯系周某并給其支付所謂“咨詢費”時周某才明白刁某的用意,此后周某以此種方式多次收受李某支付的“返點費”,總計達184余萬元。
目前,在司法實踐中出現了大量包括國家工作人員的親屬、情婦(夫)以及協助參與受賄的其他人等在內的國家工作人員之外的第三人參與的受賄案件,給司法機關如何適用法律辦理此類案件帶來了一定困難。為了辦理此類共同受賄案件,最高人民檢察院和最高人民法院于2007年發布了《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
根據《意見》第7條及第11條的規定,與國家工作人員一起構成共同犯罪的包括兩種情形,第一種情形是與國家工作人員通謀、共同實施前款行為的特定關系人,在這里特定關系人應當滿足以下條件:(1)與國家工作人員通謀,共同實施前款行為;(2)特指國家工作人員的近親屬、情婦(夫)及其他共同利益關系的人;第二種情形是與國家工作人員通謀、收受請托人財物后雙方共同占有的其他人,在這里的其他人也需符合與國家工作人員通謀并收受請托人財物后雙方共同占有兩個條件。
此《意見》的發布和執行契合了司法實踐的迫切需要,對于解決此類共同受賄案件提供了重要的指導作用。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此司法解釋給司法機關辦案帶來支撐和依據的同時也容易使司法工作者產生實際操作上的困惑。上述案例是東城區人民檢察院辦理的涉及特定關系人受賄案件,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就周某是否構成特定關系人受賄亦存在一些爭議,基于此本文結合上述案例對特定關系人問題進行探析。
案件辦理過程中,承辦人員就周某是否構成共同犯罪存在較大爭議,爭議點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如何理解“通謀”
作為法律用語,“通謀”的含義應當是明白而精確的,但是目前尚沒有法律或者司法解釋明確界定 “通謀”的含義。按照字面解釋,“通謀”即共同策劃,然而“共同策劃”亦有程度和方式上的區別,“通謀”是否僅限于言語上的溝通?如果某國家工作人員策劃好之后將貪腐方式合盤托出,其他人同意之后協助執行該貪腐計劃,可否算是“通謀”?如果雙方沒有進行言語溝通而卻彼此心知肚明是否可算“通謀”?
刁某案中,刁某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風險”,提前防范敗露后承擔刑事責任的危險,刁某并不把自己的受賄意圖明確告訴周某,而只是告訴其先注冊一家公司,等將來有機會的話賺錢,此時周某并不明白刁某的意圖,只是按照其要求注冊了一家公司。與此同時,刁某自己與行賄人李某商定具體送收錢款的操作細節:由李某的公司與周某的公司簽訂一份咨詢合同,李某的公司按照銷售稅控機數量按比例支付“咨詢費”給周某的公司。在具體實施此過程中,李某找到周某,要求與其簽訂一份咨詢合同,周某才逐漸明白刁某的意圖,并按此方式多次收取李某支付的“咨詢費”。針對周某是否構成共同受賄,辦案人員產生了兩種截然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周某構成共同受賄,因為“通謀”的含義不應緊緊局限于事前充分的言語溝通,共同受賄人雙方彼此的心知肚明亦算是一種通謀;還有一種意見認為周某不構成共同受賄,原因在于周某只是刁某受賄計劃的執行者,沒有參與“共同策劃”,即不符合“通謀”的要件,不能構成共同受賄。
(二)如何理解“共同占有”
根據《意見》規定,特定關系人以外的其他人與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請托人財物后雙方共同占有,才能以受賄罪的共犯論處。雙方共同占有受賄財物一般包括兩種情形:第一種情形是由 “特定關系人以外的其他人”實際占有財物,但在如何支配財物上聽命于該國家工作人員;第二種情形是由該國家工作人員派出的“代表”與該“其他人”共同占有財物,在如何支配財物上聽命于國家工作人員的“代表”。
在上述刁某受賄一案中,開始時周某負責收取和保管李某公司支付的“返點”,并將該筆錢款用于與周某的請客吃飯、唱歌等消費,后來刁某認為由周某負責保管該筆受賄款不放心,遂派其前妻王某任周某公司的財務經理,周某公司收到李某公司的“返點”都由王某進行保管,周某無權決定該筆錢款的用途。那么周某是否與刁某共同占有受賄錢物呢?一種意見認為周某與刁某共同占有了受賄錢物,并用于消費;另一種意見認為周某與刁某一起消費都是按照刁某的要求做的,并且后期實際由王某負責公司的財務,周某并無權支配受賄款項,因此周某并沒有與周某共同占有受賄款。
(三)周某是否構成片面共犯或間接共犯
有人認為,周某成立片面共犯,不構成共同犯罪,原因在于根據片面共犯的理論,國家工作人員刁某授意請托人李某將財物送給第三人周某,但刁某并沒有告訴周某,而周某開始時也并不知道是周某與李某商定以此種方式接受賄賂,這種情況即屬于理論上的“片面共犯”,不成立共同犯罪,僅僅是刁某成立受賄罪,周某不承擔刑事責任。也有人認為,片面共犯的核心要點在于行為人之間缺乏共同的犯罪故意,一方行為人有意協助他人實施犯罪,而被協助者并不知道自己的犯罪過程得到了他人的協助,本案中實施受賄犯罪的是刁某,周某并沒有有意協助刁某實施犯罪,反而是刁某利用周某的不知情利用其實施受賄犯罪,因此不符合片面共犯的要件,不構成片面共犯,應該構成間接正犯,刁某利用周某實施受賄犯罪,周某為不知情的工具,因此周某不構成共犯。
(一)《意見》中相關概念含義過于寬泛,在實際操作中難以準確認定
法律對一個國家的全體國民具有適用性,法律的效力也必將影響到每一位社會成員,而法律本身又必須通過語言的刑事表現出來,因此,如果立法中使用的語言不規范,邏輯不嚴謹,必將會導致法律適用的混亂。[1]該《意見》中至少還存在以下用詞不當現象:(1)“情婦(夫)”是一個大眾口語化的詞語,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法律概念,如若規定在立法中則以某種方式明確其含義和范圍為應有之意。(2)“近親屬”是一個法律概念,并且在民事、行政、刑事三大訴訟法中都對其有明確的界定,但《意見》中所述當適用何種范圍,司法解釋本身沒有明確,甚至有學者通過分析認為這里的“近親屬”應當適用民事意義上“近親屬”的含義。
(二)《意見》所規定范圍有所遺漏,不能涵蓋社會生活中的某些情形
《意見》的規定限定為“特定關系人”和“特定關系人以外的其他人”,排除了單位和法人,如果有法人以《意見》中所列方式參與其中,那么是否可以構成共同受賄?比如某國家工作人員為了接收賄賂款的方便,與某公司負責人商定由該公司以商業往來款的名義接收賄賂款,之后再按照一定比例由該公司留下一部分賄賂款之后將剩下的賄賂款返還給該公職人員,此時某公司是以法人的名義和單位利益參與其中,那么是否應當以共同受賄定罪處罰?事實上此種行為與某國家工作人員的家人收受賄賂款的情形相比,在侵害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職務行為的廉潔型和不可收買性的受賄罪本質問題上沒有任何區別,但按照《意見》的規定卻難以認定為共同受賄。
(三)嚴格的法律限定與鮮活多變的犯罪手段難以適應
我國是成文法國家,成文法具有學理性、系統性、確定性、便于理解和運用的優點,同時也具有缺乏靈活性和具體的妥當性的缺點,不易適應社會現實。目前我國仍處于社會轉型過程中,社會發展日新月異,社會關系更新頻繁,一些新的社會矛盾和問題不時凸顯,新的犯罪現象層出不窮。在司法實踐中,職務犯罪舉報線索下降,犯罪手段更加隱蔽,[2]刑法中規定的傳統貪污受賄案例所占比例不斷減少,為了規避法律規定逃避刑法處罰,某些國家工作人員想方設法創新貪污受賄手段,有的案件中一筆受賄款要經過七八個人的賬戶,被分割為多筆表面上看是合法的款項,最終才 “殊途同歸”進入受賄人控制的賬戶中。
職務犯罪是高智商犯罪,有的犯罪分子為了規避有關機關的調查,在收受財物之前就已深入研究我國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設計好規避法律的方法,打法律規定的“擦邊球”,意圖逃避法律的制裁。因此,規定條件過于嚴格的法律有時難以適應司法實踐的需要,使得法律限定與鮮活多變的犯罪手段難以協調。
“通謀”的本質含義是各犯罪嫌疑人之間就犯罪故意的雙向溝通,這種溝通可以是事先的言語溝通,也可以是事中的“默契配合”與心照不宣。因此,“通謀”可以包括兩種情況:其一是明式的言語溝通,行為人商量好事后或事中提供幫助;其二是默式的心照不宣,即在多次的相互默契配合中形成事實上的共謀,雙方都明白對方的意圖,并按照不同分工共同實行犯罪,彼此雙方都清楚對方是在與自己共同實施同一犯罪,不要求一定有明確的語言溝通。上述刁某受賄一案中,刁某為了避免可能出現的“風險”,并沒有把自己的受賄意圖和方式事先明確告訴周某,而只是囑咐其先注冊一家公司,等將來有機會賺錢,此時周某也并不明白刁某的意圖,只是根據多年來形成的對刁某的信任按照其要求注冊了一家公司。在具體實施通過以“返點”方式收受賄賂前,李某找到周某,要求與其簽訂一份咨詢合同,此時仍沒有告訴其簽咨詢合同的真正原因。周某也曾問過刁某,但刁某并沒有明確答復他,而是說“別管那么多,以后你就知道了”,周某心中覺得蹊蹺,也想到刁某可能是在通過這種方式受賄,但刁某和周某都沒有說出來心里的想法,直到收到了李某公司打過來的“返點”,周某才證實了刁某的受賄意圖,事后刁某曾得意的對周某說“這不就賺到錢了嘛”,以后周某按此方式多次收取李某支付的“咨詢費”。本案中,周某直到收到第一筆賄賂款才明白刁某的意圖,此時是通謀的開始,自第一次受賄過程完成之后,周某又按照上述模式多次收取賄賂款。因此,周某與刁某存在犯罪通謀,雖然此種通謀達成合意的時間比較晚,并且表現為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另外,第二次、第三次受賄過程即以雙方心知肚明的方式進行了,符合“通謀”要件,構成共同受賄。
關于周某是否與刁某共同占有受賄財物,我們認為可以分為兩個階段,首先,開始時由周某負責收取和保管李某公司支付的“返點”,并將該筆錢款用于與周某的請客吃飯、唱歌等消費,應當認為刁某與周某共同占有受賄款,周某應當構成刁某受賄罪的共犯;其次,后來刁某認為由周某負責保管該筆受賄款不放心,并且花銷比較大,存下的錢比較少,遂派其前妻王某任周某公司的財務經理,周某公司收到李某公司的“返點”都由王某進行保管,并由王某向刁某匯報,周某無權決定該筆錢款的用途,此時周某不僅不實際保管受賄款,也無權決定受賄款的使用。但從案例整體上來看,由于周某已經構成刁某受賄案的共犯,并不因后來條件不成就而在性質上有所改變,因此周某構成共同受賄罪。
另外,周某既不構成片面共犯也不構成間接正犯。片面共犯是大陸法系刑法學中的概念,是指在客觀上行為人之間存在著共同的犯罪行為,但是在主觀方面,行為人之間缺乏完整的共同故意內容,一方有同他人實施犯罪的共同故意,并協力于他人的犯罪行為,但他人卻不知其給予協力,因而缺乏故意聯絡和反饋。本案中,刁某意欲實施受賄犯罪,并與行賄人李某商定了行受賄的方式和步驟,周某并不知曉刁某的犯罪意圖,因此不存在周某有意在刁某不知情的情況下協助刁某實施受賄犯罪,不符合片面共犯的要件。
間接正犯又可以稱為間接實行犯,是指把他人作為工具利用的情況。本案中,周某看似符合間接正犯工具的要件,但仔細分析發現,周某并非始終是刁某實施受賄的不知情的工具,在即將完成受賄時(即收受李某公司支付“返點”前)周某明白了刁某的受賄犯罪意圖,并欣然協助其實施受賄犯罪,后又通過此種方式多次收取李某支付的賄賂款,因此周某構成與刁某的共犯,應當以刁某受賄罪的共犯予以處理。
最終,法院經審理認定了東城區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意見,并判處刁某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注釋:
[1]毛淑玲、何家弘:《立法的語言和邏輯規范分析——以刑事訴訟法為語料》,載《人民檢察》2009年第23期。
[2]慕平:《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載《北京日報》2012年2月9日。
*北京市東城區人民檢察院[10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