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傳承關系考論

李金坤

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傳承關系考論

李金坤

陶淵明的四言詩約占陶詩總數的六分之一。這部分四言詩無論在思想抑或藝術方面，都是陶詩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陶淵明四言詩獨具詩學審美價值。它們對于《詩經》的形態體式、現實精神、比興手法諸方面，皆有很好的承繼與發展，達到了形神兼備、深入骨髓、古色古香、神韻獨特的自然化境。這是詩人爛熟《詩經》、學以致用的理想收獲，也為后世學習《詩經》者提供了成功的經驗與楷模。陶淵明以其杰出的創作成就，使四言詩自曹操以后再次煥發出古樸清雅的藝術光芒，給東晉玄言詩充斥的沉悶局面透射出一線光明。陶淵明的四言詩承前啟后，功不可沒，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里程碑地位。

陶淵明;四言詩;《詩經》;形態體式;繼承與發展

據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①統計，陶淵明詩歌計130余首，其中純《詩經》體四言詩9首，連其《讀史述九章》與《扇上畫贊》兩題10篇四言韻文的準《詩經》體四言詩，那么，陶淵明《詩經》體四言詩則近20首，約占其全詩總數的六分之一。與其五言詩相比，四言詩數量雖然有限，但卻是陶詩不可分割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些四言詩對于《詩經》的形態體式、現實精神、比興手法諸方面，皆有很好的承繼與發展，達到了形神兼備、深入骨髓、古色古香、神韻獨特的自然化境。

一、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形式之傳承關系

陶淵明自幼好學，“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二十首》其十六)，“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待其成年及至歸田終老為止，詩人總是“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傳》)，陶然獨享“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復樂何如”(《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的“悅讀”美味。而對于戰亂年代詩書遭毀、人多棄讀的現象，詩人則表示出極度之憂慮與怨恨，詰問“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飲酒二十》其二十)。由此可知陶淵明對“六籍”之一的《詩經》是何等重視。腹有詩書氣自華。由于詩人從少年時代起就對《詩經》情有獨鐘，早已將《詩經》的文化精神高度融化于自己的詩心靈魂之中。因此，在他的四言詩中則無處不氤氳著《詩經》之精神氣象。王士禛嘗云:“漢人蘇武、李陵、枚乘、傅毅之作，去《國風》未遠。六代唯陶彭澤，三唐唯韋蘇州，二公可以企及。”②方東樹亦云:“讀陶公詩，須知其直書即目，直書胸臆，逼真而皆道腴，乃得之。質之六經、孔、孟，義理詞旨，皆無倍焉，斯與之同流矣;否則，止不過詩人文士之流?！雹垡辉弧翱梢云蠹啊?，一曰“與之同流”，都明確表示了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情結關系極其深厚的事實。茲就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情結之形式表現觀之，主要有下列五種形式。

(一)《詩經》四言體的體例襲用。陶淵明近20首四言詩，全是純粹正宗的《詩經》四言體，絕無一句雜言。陶淵明的這類四言詩，詩題皆仿《詩經》體例，取各詩首句二字為題。詩前有小序。如《陶淵明集》第一首《停云》曰:“停云，思親友也。罇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碧諟Y明四言詩與《詩經》之體式如出一轍，脈承甚明。

(二)《詩經》四言體的章法采用。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一樣，多有固定的章法，體現出重章復沓的結構特征。陶淵明四言詩多為四章，也有二章(如《酬丁柴?！?、六章(如《答龐參軍》、《勸農》)、十章(如《命子》)之詩篇者。每章皆為八句。陶淵明四言詩的四章、章八句的體制特征，以《歸鳥》詩最為典型。此詩每章均以“翼翼歸鳥”開頭，在往復重疊的渲染中，突出了詩人歸隱田園的快慰與樂趣，體現了《詩經》民歌精神之本色。

(三)《詩經》成句的直接引用。這類形式在陶淵明四言詩中甚為普遍，幾乎篇篇可見。如《停云》中的“人亦有言”、“豈無他人”，分別出自《大雅·蕩》:“人亦有言，顛沛之揭”，《唐風·杕杜》:“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秳褶r》中的“厥初生民”、“時惟后稷”，則出自《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實維姜嫄”、“載生載育，時惟后稷”?！冻甓〔裆！分械摹坝锌陀锌汀?、“以寫我憂”，分別出自《周頌·有客》之“有客有客”、《邶風·泉水》之“駕言出游，以寫我憂”?！洞瘕媴④姟分械摹昂忾T之下”、“我有旨酒”、“一日不見”、“之子之遠”，分別出自《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小雅·鹿鳴》:“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小雅·白華》:“之子之遠，俾我獨兮”、“之子之遠，俾我疧兮”?！睹印分幸谩对娊洝烦删鋭t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其“瞻望弗及”、“溫恭朝夕”、“日居月諸”、“夙興夜寐”、“亦已焉哉”，一連引用五個成句，分別出自《邶風·燕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瞻望弗及，實勞我心”，《商頌·那》:“溫恭朝夕，執事有恪”，《邶風·日月》:“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日居月諸，下土是冒”、“日居月諸，出自東方”、“日居月諸，東方自出”，《衛風·氓》:“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由《答龐參軍》與《命子》二詩可知，在一首詩中竟然引用《詩經》如此之多的成句，而且又是那樣的自然貼切，天衣無縫，表情達意，如同己出，委實令人欽慕陶淵明善于學習《詩經》的高超本領。

(四)《詩經》成句的巧妙化用。這類化用句與《詩經》原句只是一、二字相異。這些相異之字詞，基本上是同義詞或近義詞，其中關鍵詞則完全一樣。陶淵明的四言詩較之于《詩經》，可謂是大同小異的翻版。如《停云》中的“平路伊阻”、“搔首延佇”、“日月于征”，則分別化自《邶風·雄雉》:“自詒伊阻”、《邶風·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唐風·蟋蟀》:“日月其邁”;《時運》中的“寤寐交揮”，化自《周南·關雎》:“寤寐求之”、“寤寐思服”;《榮木》中的“靜言孔念，中心悵而”、“我之懷矣”、“脂我行車，策我名驥”，則分別化自《衛風·氓》:“靜言思之，躬自悼矣”;《邶風·柏舟》:“靜言思之，寤辟有摽”、“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贈長沙公族孫》中的“慨然寤嘆，念茲厥初”、“貽茲話言”，則分別化自《曹風·下泉》:“愾我寤嘆，念彼周京”、《大雅·抑》:“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酬丁柴?！分械摹半紒黼贾埂?，分別化自《邶風·斯干》:“爰居爰處”、《小雅·采芑》:“亦集爰止”;《答龐參軍》中的“爰得我娛”、“歡心孔洽，棟宇唯鄰”、“逝將離分”、“王事靡寧”、“如何不思”，分別化自《魏風·碩鼠》:“爰得我所”、“爰得我直”、《小雅·鹿鳴》:“洽比其鄰”、《魏風·碩鼠》:“誓將去汝”、《小雅·四牡》:“王事靡盬，我心傷悲”、“王事靡盬，不惶啟處”、“王事靡盬，不惶將母”、《王風·君子于役》:“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五)《詩經》句式、詞匯及修辭的借用。陶淵明擬《詩經》四言體中常常借用《詩經》中的有關固定句式。如“有～有 ～”式，“載 ～載 ～”式，“愿言 ～ ～”式，“薄言 ～ ～”式等。還有《詩經》中一些特殊的時間對比句式，如《小雅·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陶淵明在《答龐參軍》中亦有“昔我云別，倉庚載鳴。今也遇之，霰雪飄零”句式，完全借用于《詩經》，由此而成為后世文學描寫今昔對比情景的不二法門。至于詩人常用《詩經》詞匯和疊詞修辭格，則更是篇篇可見、俯拾皆是了。常用詞匯如:“伊阻”、“搔首”、“懷人”、“寤寐”、“令德”、“好音”等;常見疊詞修辭格如:“藹藹”、“濛濛”、“翩翩”、“邁邁”、“穆穆”、“洋洋”、“邈邈”、“悠悠”、“采采”、“慘慘”、“肅肅”、“依依”、“熙熙”、“猗猗”、“亹亹”、“渾渾”、“郁郁”、“桓桓”、“翼翼”，等等。《詩經》中的這些句式、詞匯及疊詞修辭格，在語言大師陶淵明的妙用下，再一次煥發出文字的華彩與魅力。

二、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現實精神之傳承關系

如果說，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情結豐富多彩之表現形式，已足以表明詩人與《詩經》關系至為密切而別具“淡妝濃抹總相宜”之外在美的話，那么，陶淵明四言詩所體現出的直面人生之現實精神，更是體現了詩人善學《詩經》而獨含“心有靈犀一點通”之內在美。陶淵明四言詩學《詩經》可謂達到了“形似”與“神似”的高度統一。由外而內，深入骨髓，學《詩》如此，已臻化境。

陶淵明四言詩題材各異，每首都可謂是自己所見所聞所感的真實思想的流露，毫無矯揉造作之態，為古老的四言詩體創作開辟了新的道路。劉克莊認為:“四言詩自曹氏父子，王仲宣、陸士衡后，惟陶公最高?！雹芩^“最高”，當指陶淵明學習《詩經》由表及里、形神兼備的最高境界。在玄言詩盛行之世，陶淵明用四言舊體寫時事，獨辟蹊徑，別開生面。陶淵明四言詩創作的可貴之處在于，他善于繼承《詩經》現實主義優良創作傳統，使四言詩這種古老的詩體依然成為“言志”、“緣情”的重要載體。

羅根澤先生對陶淵明創作的現實主義精神作過精辟的論述。他說:“陶淵明究竟是現實主義的文學巨匠。在《連雨獨飲》，他說:‘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在《飲酒》第二十首，他說:‘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他所追求的是‘真’，他所表現的是‘真’，他的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正如鐘嶸《詩品》所評定:‘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用真實樸素的語言，揭示真實客觀的情況。元代批評家陳繹曾也說陶淵明作品的特殊優點在:‘情真、景真，意真、事真’?！雹萘_先生這段話是對陶淵明整個創作而言的，四言詩當然亦就包括其中。羅先生十分明確地指出了陶淵明詩歌現實主義創作的核心就是“此中有真意”;唯有“真”，才是陶淵明詩歌的靈魂;也正因為“真”，他的作品才能感染人，打動人，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這一個”的獨特風神。

陶淵明四言詩題材廣泛，內容豐富:或思念親友，或游春欣慨，或念老惜時，或緬想先祖，或酬答同好，或勸民耕種等等，不一而足。描寫的都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而其中卻滲透著詩人純真樸實的深情厚意?！锻Ｔ啤穼懰加H懷友之情，極為動人。在那“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的惡劣環境里，詩人因“良朋悠邈”、“舟車靡從”，而只得“搔首延佇”，徘徊不定。這“搔首延佇”四字，活脫脫地寫出了詩人思親難見的焦慮煩燥的神情，可謂傳神之筆。若無這樣的親身經歷，是絕不會寫出這樣形象而動人的詩句的。盡管詩人思親不見，但并不因此降低思念之感情?！柏M無他人，念子實多”兩句，十分真實地抒發出詩人對親友專貞如一、始終不渝的懷念之情。從《停云》詩中我們所聽到的，完全是一片“真”話，感受到的純乎是一片“真”情。在《榮木》篇，作者慨嘆時序變遷，“業不增舊”，但結尾處卻一反哀怨情調，發出鏗鏘宏亮、擲地有聲的誓言:“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贝笥小袄象K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壯志豪情與英雄氣概。詩人所反映出來的思想感情的變化過程是十分自然逼真的。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他的立足點依然站到了現實生活的土地上?！顿涢L沙公》一篇，寫的是詩人同族尊長長沙公路過長沙，因為“昭穆既遠”，而與詩人便“以為路人”了。詩人于此深有感慨，因此“臨別贈此”。從追祖溯宗，到“貽此話言”，娓娓道來，心情沉重卻又溫雅和平，可謂“曲盡人情”。同族尊長尚且如此疏遠，那么，不是同族人之間的關系豈不更是淡漠了嗎?詩人的弦外之音正在于此。由此，我們可以想見當時社會那種在門閥世族制度籠罩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何等冷酷無情了。這首詩由自己同族人之間關系的疏遠而隱現社會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惡劣，具有較強的現實性。查初白評說此詩云:“《生民》之詩追本姜嫄，《思文》之詩郊祀后稷，參之以《常棣》、《伐木》、《行葦》、《鳧鹥》，方知作者用意深厚”(《初白庵詩評》卷上)。查氏所舉參讀之《詩經》篇目，都含有規勸親友故舊、族人兄弟和睦相處的意思。這些思想內涵，陶淵明《贈長沙公》一詩全都概括無遺矣。此詩有感而發，觸景生情，雖屬家常語，但仍然“情真語樸，非他手所能”。

《酬丁柴?！泛汀洞瘕媴④姟范锥际琴洿鹜庞押弥?。詩中既有相見歡，也有別離愁，還有熱情洋溢的贊美。這都是一般贈別詩的寫作內容與形式，然而到了陶淵明筆下卻能將平凡的題材描摹得十分高雅脫俗，喻意深闊，交情篤摯。它真實流露了人們聚散之間的思想感情，沒有無病呻吟的妞妮作態，是現實生活中人們思想情感的真實反映。

在《勸農》一詩中，詩人援引遠古時的禹舜躬耕、沮溺結耦這些“賢達”“猶勤壟畝”的事實，提出了“矧伊眾庶，曳裾拱手”的責問。這里的“眾庶”，除了一般的勞動人民外，主要的是指那些不勞而獲的封建地主剝削者。難怪有人分析此詩時如此說:“當與《伐檀》一詩并讀，非止課農，此意須言外得之?！?張自烈輯《箋注陶淵明集》卷一)張謙宜也認為“《勸農》詞淡而意濃”(《絸齋詩談》卷四《評論》)，都指出了此詩“深衷淺貌”的特點。的確，《勸農》一詩，除了在于說明“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的道理外，還潛隱著象《伐檀》詩那樣諷刺不勞而獲剝削階級的深刻用意。這種曲折隱晦、寄意言外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真可謂“上接《三百》，下開三唐，詩家元氣聚于此”(吳瞻泰輯《陶詩匯注》卷一)?！稓w鳥》中的“歸鳥”，是一個象征物，在這個形象中寄托著詩人歸隱山丘、耕種壟畝的美好理想。它與《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所表達的思想愿望如出一轍，同樣流露出詩人“復得返自然”的歡快無羈與對黑暗社會極度不滿的真實的思想感情。

閱讀陶淵明的這些四言詩，我們時時處處無不強烈感受到詩人喜怒哀樂的種種情愫?；蜓灾?，或緣情，皆率性而為，有感而發，毫不掩飾地將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展示出來。這就是陶氏之“真”，也是詩人承繼《詩經》現實主義創作精神的具體表現。

三、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比興手法之傳承關系

《詩經》所開創的比興藝術表現手法，在陶淵明四言詩的運用中更是靈活自如、左右逢源，呈現出深婉含蓄、搖曳多姿、寄慨遙深、韻味雋永的藝術境界。

與《詩經》比興手法運用的形態一樣，陶淵明四言詩也主要在開頭便進入比興的渾融優美之意境。《停云》首章以“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起興，渲染了自然界昏霾翳塞令人窒息的沉悶氣候，同時又暗喻當時社會的黑暗統治。末章以“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來反比自己思念親人不得相見的苦悶心情。溫汝能評曰:“陶詩寫景最真，寫情最活，末章‘斂翮’二句，狀鳥聲態，何等天然活妙!”(《陶詩匯評》卷一)的確，陶淵明是寫景入情、以情寓景的高手，亦是運用比興手法的妙手。《榮木》篇首二章以“采采榮木”、“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作比，開花時間的極其短促，來比喻人生的暫短和名士遭受的厄運。觸景生情，聯想自然，比喻貼切，形象生動，收到了很好的表達效果。《答龐參軍》是詩人贈答友人龐參軍的一首詩。全詩六章，首章與五、六兩章開頭皆很好地運用了比興手法。首章云:“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薄昂忾T之下”，直接取之于《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对娊洝反嗽娭荚谟趧衩闳藗円龅桨藏毠延⒅愠?。后世則以“衡門”、“棲遲”來作為安貧樂道、隱逸自適的典型意象。陶淵明此詩所引“衡門之下”原句，其“隱逸”之比興意味甚明。加之“載彈載詠，爰得我娛”的具體描寫，詩人樂于隱逸之情則更是溢于言表。五章“昔我云別，倉庚載鳴。今也遇之，霰雪飄零”，徑自化用《小雅·采薇》末章。詩人以鳥鳴與飛雪兩個意象起興，形象說明詩人與友人春天惜別與冬日相遇的兩個季節，由此表明人生顛沛流離的苦難況味，意蘊深厚，耐人回味。六章“慘慘寒日，肅肅其風。翩彼方舟，容與江中”，詩人以凄慘之寒日與肅殺之寒風起興，喻指當時動蕩的社會形勢與惡厲的政治氣候，又以江中飄搖不定的“方舟”比喻友人浪跡天涯、身無定所的人生境遇，由此映射出詩人對友人的憐憫與關愛摯情，故而于詩末發出了“勖哉征人，在思始終。敬茲良辰，以保爾躬”的安慰與祝愿之詞。值得注意的是，上列詩人所用比興之意象，或明或暗地都含有《詩經》的影子。詩人不動聲色，巧妙拿來，為我所用，敘事論理切景切情，具有羚羊掛角、不著痕跡的渾涵圓融之美。

陶淵明借鑒《詩經》比興手法最具《詩經》神韻的典型之作，當推《歸鳥》。全詩云:

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風弗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

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遇云頡頏，相鳴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疑。

翼翼歸鳥，馴林徘徊。豈思天路，欣反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

翼翼歸鳥，戢羽寒條。游則曠林，宿則森標。晨風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功，已卷安勞。

“歸鳥”意象，在陶詩中出現的頻率甚高。如《飲酒二十首》:“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其四)，“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其五)，“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其七);《詠貧士》:“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讀山海經十三首》:“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其一);《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諸如此類，皆是詩人歸隱園田的象征?！稓w鳥》詩全用比興，寓義精微深婉。雖然句句寫鳥，卻是句句寫人。詩人托興于“歸鳥”的獨特意象，自是詩人歸隱之化身。詩人借此抒發他孤高傲世、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潔情懷，表達了他對人生意義的深刻理解。全詩四章，每章皆以“翼翼歸鳥”開端，重章復沓，一唱三嘆，既突出了全詩的中心意象，又渲染了歸隱氣氛，加深了詩的感染力。鐘伯敬曾評價此詩云:“其語言之妙，往往累言說不出處，數字回翔略盡，有一種清和婉約之氣在筆墨之外，使人心平累消?！?清刻本鐘伯敬、譚元春評選《古詩歸》卷九)“魚”和“鳥”是陶淵明筆下常常出現的兩個鮮明意象?！稓w園田居》其一云:“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痹娙嗽谒鼈兩砩霞脑⒘俗约好篮玫睦硐肱c深刻的情感。這在《歸鳥》詩中又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揮?！俺D繳奚施，已卷安勞”，歸鳥倦飛回窠，矰繳還有何用?詩人已從宦途歸來，也就可以避免上層社會明槍暗箭的傷害。此詩與其說是描寫“歸鳥”飛翔止棲的自然之趣，莫若說是詩人向往歸隱、企慕田園的思想寫照。沈德潛對此詩甚為贊賞，指出:“他人學《三百篇》，癡而重，與《風》《雅》日遠;此不學《三百篇》，清而腴，與《風》《雅》日近?！雹奚蚴纤f的“此不學《三百篇》”，并不是說詩人沒有學習《三百篇》，而在于說明陶淵明不學象《大雅》、《頌》那樣古奧典重的文風(所謂“癡而重”)，追求的是象《國風》和《小雅》部分作品那種清新活潑、婉而多諷的比興創作手法。這正是陶淵明四言詩“與《風》《雅》日近”的閃光之處，也是他真正成為《詩經》精神的傳人而優于其他詩人的關鍵所在。

順便提及的是，陶淵明四言詩“善學《三百篇》”，還表現在他對《詩經》創作形式繼承的基礎上體現出的創新精神。這主要表現在有些詩篇于末章采用了“曲終奏雅”、“卒章顯志”的方法，借以點出全詩的主旨，再加上他詩前所作的小序，這樣整個詩篇就顯得首尾一致、完美渾成了。例如《停云》末章說:“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以鳥聲和鳴相歡反襯出自己思親而不得晤對的遺憾惆悵之心情，與序中“嘆息彌襟”遙相呼應，總結全篇，主題突出，格外感人?！稑s木》末章說:“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前面幾章都是慨嘆自己“人生若寄”、“年華流逝”，調子未免低沉，可是此章卻一反前調，強烈抒發了“黃昏自奮蹄”的豪邁氣概，突出了本詩的主旨。蕭統稱許陶詩為“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陶淵明集序》)，所言甚中肯綮。陶淵明這種“首章標其目”、“卒章顯其志”的創作形式，為后來白居易新樂府詩歌的創作所吸收。

通過對陶淵明四言詩與《詩經》情結較為全面的初步分析，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陶淵明學習《詩經》，無論是從《詩經》形態體式、現實精神，還是比興手法諸方面，都是深入骨髓而自臻化境的。在學習《詩經》的歷代士林中，“陶公別是一種，自然清深，去《三百篇》未遠”⑦。其實，并非“去《三百篇》未遠”，若將陶淵明的這些四言詩置于《詩經》之中，真是真假莫辨。有所不同者，僅在陶詩文字的背后，我們尚可隱約感受到詩人時代的文化背景與他自己的思想情感而已。從這個角度講，陶淵明的四言詩堪稱是晉代之《詩經》也。正如方東樹所云:詩人“用意高妙，興象高妙，文法高妙，而非深解古人則不得?！雹啻四颂諟Y明爛熟《詩經》、學以致用的理想收獲，也為后世學習《詩經》者提供了成功的經驗與楷模。陶淵明的四言詩以其杰出的創作成就、古色古香的神韻魅力，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里程碑的重要意義。

注釋

①本文所引陶淵明詩文皆出自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不另出注。②王士禛等:《師友詩傳錄》，見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139頁。③⑦⑧方東樹:《昭昧詹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97、34、30頁。④劉克莊:《后村詩話》，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⑤羅根澤:《陶淵明的生平、思想及其作品的現實主義與藝術價值》，見羅根澤《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14頁。⑥沈德潛:《古詩源》，中華書局，1963年，第1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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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20

李金坤，男，江蘇大學文法學院教授(南京 212003)。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