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創業型流動的重要特點——以湖南省新化縣快印農為例

劉 艷， 盧福營

（1.浙江師范大學法政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2.杭州師范大學政治經濟學院，浙江杭州 310036）＊

隨著中國經濟社會的迅速發展，農民的流動日益加劇，并呈現出多元化的流動趨勢。近年來，農民流動是學界研究的熱點，特別是基于務工型流動的農民工問題，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高度重視。但是，對于農民的創業型流動很少有學者關注，迄今只有少數學者陸續對“北京浙江村”、“巴黎溫州城”、“京城河南村”等做過一些研究，與其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貢獻和地位極不相稱，是一個有待拓展的研究領域。本文擬以湖南省新化縣快印農為例，對農民創業型流動的特點作些初步分析。

新化縣農民外出經營快印業起始于20世紀60年代的打字機維修，發展到今天，已經形成為一種區域性的經濟社會現象。目前，在全國各地乃至越南、緬甸、日本等地從事數碼快印的新化籍農民達20多萬人，擁有圖文輸出中心1萬家以上，年產值100多億元。其中，新化縣洋溪鎮90%的家庭有人在外從事數碼快印及相關行業。從流動的角度分析，新化縣快印農是一種有別于務工型流動的獨特農民流動，呈現出一系列重要特點。

一、流動基礎:鄉土社會網絡提供的綜合社會資源

從一定意義上說，務工型農民外出打工的基礎是其擁有的勞動力狀況，因而這種流動主要體現為勞動力的流動。而新化縣快印農的流動則不同，由于他們是外出經營創業，其流動取決于能否從事快印業經營的綜合性因素。具體地說，快印農外出經營至少具備:(1)自主創業的意識和精神;(2)一定的快印技術和經營能力;(3)足夠的創業資金;(4)相關的市場信息。因此，這種農民創業型流動不再只是單一的勞動力要素流動，而是帶著創業精神、資金、技術、市場信息和勞動力等綜合性資源的經營者流動。

調查中發現，新化縣快印農外出經營所需的資源主要來源于鄉土社會網絡，具有濃厚的鄉土性。格蘭諾維特認為，經濟生活深深地“嵌入”于社會網絡之中，人們可以通過社會網絡獲取信息、影響、信任及其他的社會資源 。［1］血緣、親緣、地緣關系是新化縣快印農流動創業的決定性力量。具體地說，鄉土社會網絡在技術傳授、資金借貸、信息共享、精神鼓勵等方面發揮了獨特的功能，在新化縣快印農的創業型流動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首先，率先流動創業的快印農的成功和致富形成了獨特的示范和感召效應，吸引大批新化縣農民紛紛外出經營快印業。甚至在新化縣還出現了整個村、整個鎮的農民爭相效仿，先后步入快印業的情況，形成了富有地方特色的區域性農民流動現象。

其次，鄉土社會網絡內部的互助互濟形成了特殊的支撐力和推動力，促進了新化快印農的創業型流動。新化農民經營快印業所需要具備的基本技能，主要是經由師父傳徒弟、親戚傳親戚、朋友傳朋友等特殊的鄉土社會網絡路徑擴散的。相當部分快印農流動創業的起始資本也來源于親戚、朋友的零利息借貸，鄉土網絡內部在資金上的互濟成為快印農創業型流動的重要保障。親朋好友間的信息共享，為外出經營的快印農開拓市場、滿足顧客需求提供了重要條件。此外，鄉土社會網絡還可以使快印農遇到困難或需要幫助時得到精神慰藉，從而減少遷移的心理成本。

筆者在調查中很明顯地感受到了鄉土社會網絡對于新化快印農的重要作用，例如:

在浙江師范大學旁開打字復印店的L女士說:“1995年以前，我老公家四姊妹都在浙江開打字復印店，我那時是他店里的打字員，后來經人介紹嫁給了他。2000年前后，老公家四姊妹都靠打字復印店和賣二手機器發了財，一年賺了好幾百萬。于是，我的五個姊妹也想做這一行，我老公就把他們一一安排在親戚的店里做學徒。學徒就是通過幫老板干活來學習一些基本技術和經營技巧，一般至少要學兩年。技術學好后，他們也想開店，這時問題來了，沒錢怎么開店?家里窮，沒有任何積蓄，去銀行貸款沒人擔保，那么高的利息也貸不起。那就只能靠我們親戚幫忙，借錢給他們，不用付利息，還把一些二手機器低價轉讓給他們。到2007年，我家五姊妹也都在浙江干這一行了。大家在一起還有個互相照應，平時要是哪家接了一筆大單子忙不過來時，其他老鄉都會主動過去幫忙，經常忙到凌晨3點，都是不用報酬的?！?/p>

此外，新化縣政府網站上專門開辟了一個“打字復印”版塊，為方便快印農進行技術交流、困難求助、信息共享、業務洽談等提供平臺。一些外出經營的新化快印農開設了多個QQ群，諸如復印技術群、辦公設備群、電腦精英群等?？煊∞r一般都會加入多個QQ群，以便老鄉間的交流，并實現“圈內”人士間的互助互濟。借助這些現代信息工具，傳統鄉土社會網絡的功能得到了進一步提升。

二、流動軌跡:以業務市場需求為導向的發散性流動

現階段中國農民的務工型流動以勞動力市場需求為導向，主要表現為由落后的農村向城市或發達地區的單向性流動。之所以呈現這種流動軌跡，從根本上講，是由經濟發展差距以及由此形成的就業機會決定的。哪里有合適的就業崗位就流向哪里。改革開放以來，城市和沿海發達地區經濟迅速發展，創造了大量的非農就業崗位。隨著限制農民流動政策的放開和鼓勵農民流動政策的實施，珠三角、長三角等發達地區以及各地城鎮日益成為農村勞動力流動的吸納地，吸引了大量的農民工。

新化縣快印農則不同，其流動以快印業務市場需求為導向，具體表現為由新化到各地的發散性流動。之所以呈現這種流動軌跡，主要是由快印服務需求、農民外出經營能力和經營利潤所決定的。哪里有合適的快印業經營市場他們就流向哪里?？煊∞r流動創業的區域由最初的周邊地區逐漸向外擴散。這種擴散主要以城市為主，但不僅僅限于城市;不僅僅流向發達地區，而且遍布全國各地，甚至走出國門到其它國家創業經營。如:

D說:“以前，我們都窩在山溝溝里，飯都吃不飽。自從這個行業繁榮以后，大家都出去掙錢了。全國各地都有我們新化人，國外也有很多。哪里能發財我們就去哪里，而不是哪里富裕就去哪里。像貴州，經濟比較落后。貴州很多人都流向廣東、浙江打工，很多人也來我們湖南打工。而我三叔在1995年就去貴陽開復印店，發了財。后來我們幾個親戚也都跟著去了貴州，生意都很好。我們老鄉中還有在烏魯木齊、拉薩、桂林開店的。以前都是去大中城市，但這幾年一些小縣城，甚至鎮上都開了很多打字復印店，那里也有市場需要。另外，我們在開拓市場以后，還得緊跟市場需求來調整經營項目，像彩色打印、數碼攝影等這些技術都是近幾年才做起來的。我們現在的復印機都很先進了，觸屏的，這樣工作效率高一點?！?/p>

據調查，學校、政府部門、大型企業、寫字樓內的各單位往往有大量的打字、復印需求，因而成為新化快印農流動的目的地。筆者所在的浙江師范大學北門就有12家打字復印店，其中10家由新化人經營。

三、流動形式:依托個體經營的舉家流遷

農村社會成員內在地包含著三種身分:職業身分、社區身分、產權身分。［2］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非農化進程加快，農村社會成員在非農化過程中，實現了多元性的流動和身分轉換。快印農的創業型流動不同于務工型農民流動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務工型農民借助流動受雇于他人，他們通過“出讓”勞動力進入雇工單位，與其雇傭單位的生產資料不存在直接關聯。而快印農則屬于流動創業，多數是自主經營的個體戶。他們不僅自身是一位勞動者，而且同時擁有經營技術、管理經驗和生產資料，還是經營收入的擁有者，一身兼具多重身分。

目前，新化快印農的流動創業大多采取個體經營方式，而且主要表現為夫妻經營或家庭經營。在生產經營中，全家老小齊上陣，奉行不明確分工的“利益共同體”原則。如此，每個勞動力都能充分發揮其應有效用，大大減少了人力成本，提高了經營的利潤率。在生活上，一般一家人共同生活在流入地。這樣，老人能得到及時的照料，小孩能在城市接受相對較好的教育，較好地實現了家庭經濟功能、撫育功能、贍養功能、精神慰藉功能的整合，達到家庭利益的最大化。如:

Z夫妻倆在湖南大學旁開打字復印店，Z的父母和女兒跟住在城里，兒子在家鄉上高中。Z說:“我們自己當自己的老板，自己幫自己干活，掙多掙少全靠自己。一般是有錢賺就做，不以利小而不為。我跟我老公都是忙個不停，有事情了一起干，肯定不會閑著。如果硬是說分工的話，就是與電腦有關的復雜一點的技術活由我做。我學了十多年，他有些不會操作。他就做簡單一點的，打印啊!復印啊!當然，還有買材料、送貨之類的也是他做。那是男人的活?！?/p>

“我父母都60多歲了，他們自己想住家里，住別墅，條件很好，清靜，自由，城里租房太貴了，那么多人住一起很擁擠。但是，我們姊妹幾個都在外面開打字復印店，家里就剩下兩個老的，沒人照顧，我們不放心，所以就把他們勸說到城里來了。我們夫妻倆很忙，我父母能幫我們做家務、買菜、帶小孩，生意特別忙的時候也能幫著做點簡單的技術活。他們分擔一點后，就不用多雇勞動力了，一年也省了幾萬元?！?/p>

“我兒子在老家上高中，沒辦法，在城里不能參加高考。我女兒在這里上幼兒園。城里的教育比農村好多了。你看我女兒普通話說得很標準，又會唱歌又會跳舞，很活潑很能說，哪像我兒子，在家里呆著，性格一點都不開朗。孩子跟我們在一起，對我們有利，盡到了做父母的責任，心里安心。對他們也有利，他們能隨時得到父母的愛和監督，有一個健康的發展。”

實證研究表明，義烏農民經商在市場效益上高于集體企業并最終形成“義烏經驗”特色，其生成過程與發生機理與農民經商的家庭本位合作制具有密切的“親和性”。［3］這一結論在新化快印農身上也得到了驗證。

四、流動動力:經營利潤誘發的利益驅動

新化快印農創業流動的動力主要來自于經營利潤誘發的利益驅動。其流動動力與當下人們關注的務工型農民流動有著顯著區別。大多數務工型農民流動的動機是為了增加收入，尋求生存條件的改善。而對于新化農民來說，流動的動力在于獲取經營利潤的最大化。

首先，率先創業的新化快印農正是基于在家務農與在外從事快印行業兩者間的比較利益的差距，從而沖破當初的政策限制和社會環境阻隔實現流動的，這為他們接觸機械打字機提供了更多的機會，也為后來創業的發展積累了資金和市場經驗。

其次，大批新化農民投身快印業是受到先富快印農的感召和帶動，在理性計算流動創業的預期收益與成本風險的基礎上，為追求富裕而加入流動行列的。

再次，在利益驅動下，為了能夠滿足更多的市場需求，在市場中生存并獲得更高的利潤，快印農不斷創新，不斷學習新的快印技術，從而推動了快印行業的快速發展。如:

W先生在上海開辦快印耗材工廠。1967年他就跟隨父親在新化周邊修理日常生活用品，他說:“當時外出從事維修是不合法的，我被抓了好幾次，每次關押一段時間后，他們就把我釋放了，我又接著干這一行。反正我那時心里只想著掙錢，也不太擔心被抓。哎，我要是不出去的話哪能有現在(這么雄厚的經濟資本)?！?/p>

“后來我經歷了打字機維修、復印機維修、開復印店，直到現在的企業。回想起來，這一路走得特別辛苦，吃了不少苦頭。是‘發財’兩個字驅使我克服困難，不斷進步。特別是八九十年代，每到過年回家，村里的人都很羨慕我，那時候覺得很有面子，有錢嘛。每年都有一大批新化人加入打字復印行業，干這一行跟在家種地有著天壤之別?！?/p>

“為了掙錢，新設備一出來，我們就趕緊學習新技術。我不像你們大學生，學習起來很快，我總是記不住，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跟著他們一步一步操作。你不知道，慢學習一天，就意味著少掙一天錢。我們都不想被淘汰，必須跟著這個行業不斷發展，掙更多的錢。”

從湖南新化快印農的流動特點來看，創業型農民的流動方式明顯不同于普通務工型農民的流動方式。目前，創業型農民流動已經成為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本文只是關于創業型農民流動問題的一個個案研究，期待更多的人關注這種復雜的經濟社會現象，并作出更廣泛、更深入的研究。

［1］Granovetter.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M］.Chicago:the Universty of Chicago Press，1985:481-493.

［2］盧福營.中國特色的非農化與農村社會成員分化［J］.天津社會科學，2007(5):56-61.

［3］劉成斌.農民經商與市場分化——浙江義烏經驗的表達［J］.社會學研究，2011(5):8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