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洪舉, 魏文艷
(浙江師范大學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華 321004)
俞樾(1821-1907),字蔭甫,號曲園先生,也稱舊史氏、曲園叟、曲園老人、曲園居士等,浙江德清人,是晚清嘉道年間著名的文學大師。他一生專于治學著述,《清史稿》稱其“生平專意著述,先后著書,卷帙繁富”,[1]有作品集《春在堂全書》,多達五百卷之巨。俞樾在考據學方面成就最為突出,被張之洞譽為“守樸學于經籍將息之秋”,“列儒林真無愧色”。[2]
雖然俞樾本人并不看重他的小說,但其成就卻非常突出。正如陳節先生所說:“清末的文言小說作家中,俞樾的地位是不容忽視的。”[3]占驍勇也認為:“俞樾在小說史上的地位與其在經學上的地位相當,是古小說的終結者。”[4]其文言小說《右臺仙館筆記》為廣大讀者所熟悉,代表了俞樾文言小說作品的最高成就。
俞樾所處的時代是中國近代意識萌動發展的時期,同時,中國文學的近代化也在漸漸發生。鴉片戰爭使中國由閉關鎖國變為開放海禁,出現了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作為意識形態,文學的反應更為強烈,從內容到形式都在求“變”求“新”,都在向近代化邁進。而小說是最能夠靈敏地再現社會現實的文學形式,小說家感受時代脈搏也最為敏銳,體現在小說和小說家身上的“新”與“變”,首先就是近代意識的迅速萌發。所謂近代意識,即是思想的近代化,其核心就是人道主義,這是由封閉的思維體系向開放的思維體系轉化的必經過程,由傳統觀念到面向世界、社會人生轉化,在文學上主要表現為批判社會的墮落、呼喚人性的復歸。中國近代意識中求新、求變、求用的精神激勵著晚清文人積極思考、勇于創作。這種意識突破了封建士大夫原有世界觀的局限,體現了他們變革社會的強烈愿望,同時也流露出其憂國憂民的人文情懷。作為文學大師,俞樾不能不受到時代潮流的沖擊,加上他的家鄉浙江又處于沿海開放地區,民主主義思想充斥社會的各個領域,在這種特定的歷史和地理環境下,他成為了一位具有近代意識的進步人士。
俞樾的筆記小說集《右臺仙館筆記》共十六卷,前四卷在小說《耳郵》的基礎上增刪而成。俞樾創作此書的初衷是為了排解愛妻去世后的苦悶,事先并沒有進行有意識的材料積累工作。《右臺仙館筆記·序》曰:“余自己卯(1879)夏姚夫人卒,精神意興日就闌衰,著述之事殆將輟筆矣。其年冬,葬夫人于錢塘之右臺山,余亦自營生壙于其左。旋于其旁買得隙地一區,筑屋三間,竹籬環之,雜蒔花木,顏之曰‘右臺仙館’。余至湖上,或居俞樓,或居斯館,謝絕冠蓋,昵就松楸,人外之游其在斯乎?余吳下有曲園,即有《曲園雜纂》五十卷;湖上有俞樓,即有《俞樓雜纂》五十卷,右臺仙館安得無書?而精力衰頹,不能復有撰述,乃以所記《筆記》歸之。”由此可知,此書創作始于光緒五年(1879)冬。又因《右臺仙館筆記》中故事發生的時間最晚在“光緒辛巳歲立夏之日”(卷十四),即1881年5月上旬,光緒七年(1881)的《春在堂全書》已收有《右臺仙館筆記》十六卷,因此可以推定,《右臺仙館筆記》于光緒七年(1881)下半年完稿。此書創作的時間,正是中國歷史處于近代時期,是中國小說由傳統向現代轉變的過渡期,因此,《右臺仙館筆記》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了明顯的近代意識。
俞樾在《右臺仙館筆記·序》中寫道:“《筆記》者,雜記平時所見所聞,蓋《搜神》、《述異》之類,不足,則又征之于人,嗟乎!”將創作緣由和素材的來源作了大致的交代。素材主要來自作者的家人、門下弟子和友朋親眷等,另外還有不少人熱情地為俞樾提供原料,如陳廣文。俞樾的創作還吸引了日本來華者,《右臺仙館筆記》卷十二記載了多則有關日本國的軼事:“以上日本諸事,皆本其國人吉堂所錄。吉堂姓東海氏,名復,在海外曾讀余所著書。及至中國,知余有《右臺仙館筆記》之作,錄此十數事,托余門下士王夢薇轉達于余,因粗加潤色而存之。余詩所云‘舊聞都向毫端寫,異事兼從海外求’,洵不虛矣。”縱觀全書,俞樾的小說以表現近代故事為主,雖然還有很多故事沒有指明來源,但均有一定的真實性,反映了當時的風俗人情與社會狀況。
眾所周知,小說的思想往往是一定時期社會實況的真實反映,是社會變遷的縮影,承載著傳統的文化精神。小說的近代化是中國社會近代化的一個側面,它緊密聯系著社會的動蕩與變遷。俞樾身處晚清,曾經歷了太平天國運動等戰亂,親眼目睹了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慘劇,對當時社會動蕩、民生凋敝的現象有著清醒的認識。俞樾以教書為業,經常奔走于蘇杭之間,對社會的真實狀況有著親身的感受。他曾經為官,且名重一時,晚清的許多達官貴人都與他有交往,因此,他對社會發展態勢有著常人所沒有的感受。所以,《右臺仙館筆記》內容十分廣泛,涉及到中國的大部分地區和社會的方方面面,深刻地反映了晚清的社會風貌,同時也表現出作者開通進步的思想。下面我們就從危機意識、重視小說的實用功能和較為進步的婦女價值觀三個方面,來闡釋《右臺仙館筆記》所體現出來的近代意識。
19世紀初,清王朝經歷了18世紀的“盛世”之后已日薄西山。19世紀中后期爆發了鴉片戰爭,英法聯軍把侵略的炮口對準已經腐朽的東方古國,敲開了中國封閉的大門。繼此之后西方列強一步步對中國進行大規模的侵略,造成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災難。腐朽的清王朝在強敵面前一籌莫展,社會危機日益加深,古老的中國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險。在這危機時刻,一批較早覺悟的有識之士,一方面提倡改革弊政,一方面對乾嘉以來的文風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早在鴉片戰爭之前,龔自珍、魏源等少數先覺者就對衰朽的滿清社會和傳統文化進行了批判性的反思,萌發了朦朧的近代意識,開始對某些傳統文學的創作原則產生質疑,要求轉換文學的發展方向。到19世紀中后期,由于清王朝政治的黑暗腐敗和帝國主義的侵略,各地農民起義風起云涌,社會形勢急劇惡化,先覺者的憂患意識逐漸演變成為群體的危機意識,俞樾就是這一群體中的一員。
一個小說家的社會意識進步與否,主要體現在他以什么眼光去觀察社會的動向,如何從社會生活中選擇素材,又如何以文學形式反映到廣大讀者面前。即使作為一個埋首學問的經學大師,俞樾也不能不對當時衰頹的社會坐視不問,他把自己對社會的批判和思慮融入到了小說的創作中。《右臺仙館筆記》中的許多篇章都真實地展現了世風日下的社會面貌和作者對社會的強烈批評。
首先,小說對封建意識形態進行了強烈的抨擊,對殘害百姓的豪紳惡棍表示出強烈的憤慨之情。比如卷四的“民間呼縣衙曰四衙”一則,通過生動地描摹一個小縣衙的形象,對清廷官僚統治機構展開了全面的暴露與抨擊,揭示了封建統治分崩離析、病入膏肓的末日圖景。在這則故事中,一個小小的衙役竟然在民間橫行霸道,他上面的官員是怎樣地魚肉百姓便可想而知了。老百姓沒有辦法抗衡這些驕橫的惡勢力,俞樾也感到無能為力,只能在書中借冥報來表達對他們的憎恨之情。卷八記載了“居心險惡”的沈岳良,混入太平軍中仗勢欺人,“每掠得婦女,必裸而淫之。禪國山東南有石洞,極深邃,婦女避亂者數百人入焉。沈積薪焚其洞,皆斃之”。[5]186這個作惡多端的人后來被怨鬼溺死廁中,“遍身青黑,七竅流血,臭穢不可向邇”。真是惡有惡報,令人拍手叫快。
其次,晚清戰亂不斷,社會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騙子,其騙術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對此,俞樾也發出了批判之語。社會上偶有詐騙行為在所難免,但行騙成風就不正常了,說明當時世風日下,道德墮落現象日益嚴重,應引起世人的高度重視。卷三的一則故事中,俞樾將四個小故事集中在一起,講述了婦女為賊、童子為賊、士子為賊、官吏為賊這種極端不正常的現象。作者在文末意味深長地感嘆道:“嗟乎!外戶不閉之風,固難望于中古以下矣。”文中諸如此類的例子比比皆是。
面對腐敗的社會現實,俞樾感到深深的無奈,只能把對社會現實的不爭與憤恨寫在紙上,試圖喚醒那些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們,讓他們對自己的處境和社會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從而為挽救這個風雨飄搖的社會付出實際行動。俞樾從特定的角度詳細分析了封建統治下人們的生活實質,預示滿清王朝社會危機重重,前途一片黑暗。
最后,俞樾對當時流行的愚昧迷信活動持反感態度,作品中流露出明顯的反封建、講科學的進步思想,體現了作者的近代意識。雖然各個朝代都有封建迷信,但是到了晚清動蕩不安的時期,迷信更是肆無忌憚,不僅普通百姓沉迷于淫祠和邪教,一些士大夫也迷惑于神仙之術,社會上彌漫著一股污濁的瘴氣。卷一的“漢陽朱勛臣”一則,記載了箕仙降于朱家之事。作者在文中不禁議論道:“余雅不信箕仙,竊謂當今之世,而欲絕地天通,宜首禁此術也。”[5]10對迷信活動持完全否定的態度,并希望徹底禁止此類活動。又如卷七記載了江西張真人府派使者到慈溪城隍廟投書審冥案一事,作者在文中明確表態:“余書雖志怪,然于此等事固不信之也。”雖然是文學大師,但俞樾卻有著模糊的科學意識,他對這些雕蟲小技有著本能的反感,批判中充滿不屑與不滿,表現出他在思想認識上的進步性與獨立性。
俞樾通過對迷信活動的否定告誡世人,千瘡百孔的封建統治已經不可救藥,強烈地反映出他悲世的傷痛。
之所以選擇這些記錄事實的材料呈現在廣大讀者面前,是因為俞樾敏銳地體驗到了末代王朝正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他從理性的高度進行關照,并給予生動的表現,顯示出進步的近代意識,這是前代小說家都缺乏的,即使在同時代作家中也極為少見。
小說是現實的真實寫照,是社會的一面鏡子。這些“社會史料”向世人提供了末代王朝即將土崩瓦解的信息。借此,我們看到了當時社會的真實面貌,看到了中國社會的極度黑暗和百姓生活的無比慘苦。
由于近代社會發生了時代性劇變,社會危機不斷加劇,學術界自然也受到巨大的沖擊,士林風氣由此出現了很大的變化,不僅詩風、文風發生新變,而且詩論、文論也出現了以經世文學觀為核心的變革思潮,并得到進一步發展。文學社會功能論的強化,向民眾傳授了西方近代思想,使中國民眾革新了觀念,樹立了近代意識。文學中最淺顯易懂且趣味性又強的當屬小說,所以,提高小說的地位成為了文學變革的重點。
小說自產生以來就被人們認為是小道、殘叢小語,是“治身理家”的短書,而不是為政化民的“大道”。《漢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后世對小說的闡述基本上沒有超出這一范圍。直至清代,正統觀念仍舊對小說不屑一顧,《四庫全書》就將許多小說視為“猥鄙荒誕”[6]之書。鴉片戰爭以來,由于受到歐美和日本文學的影響,梁啟超等為教化國民、開啟民智,達到救亡圖存的目的,提出了“小說界革命”的主張,并以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同時,人們也認識到,要提高小說的文學地位,必須遵從“文以載道”的傳統觀念,加強小說的社會實用功能。這樣一來,原本處于附庸地位的文體——小說,終于躋身于文學的殿堂,這意味著文學內部結構關系的重組,也意味著文學已發生了由古代向近代根本性的轉變。盡管梁啟超等倡導的“小說界革命”最終未能力挽狂瀾,但小說的地位確實較之以前得到了大幅度的提高。作為著名的經學家兼小說家,俞樾注意到了文學和時代的密切關系,并始終遵循“經世致用”的文學觀念來進行創作。
《右臺仙館筆記》取材偏重于具有教化意義的故事,體現了俞樾重視小說的社會作用的觀念和重視人情的較為開明的思想。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稱:“光緒中,德清俞樾作《右臺仙館筆記》十六卷,止述異聞,不涉因果;又有羊朱翁(即俞樾)作《耳郵》四卷,自署‘戲編’,序謂‘用意措辭,亦似有善惡報應之說,實則聊以遣日,非敢云意在勸懲’。”[7]魯迅此說,頗有顛倒之嫌,說明此小說確有教化勸懲之意。張舜徽《〈清人筆記條辨〉序目》在談到清代筆記時也說:“有談說神鬼狐怪者,如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之類是也;有稱述因果報應者,如俞樾《右臺仙館筆記》之類是也;有錄奇聞軼事者,如焦循《憶書》之類是也。”[8]俞樾在小說中宣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觀念,以達到教化民眾的目的。“百行孝為先”,這是俞樾評判一個人的重要道德準則。他在小說中大力提倡孝行,寫了很多孝子孝女的故事,開篇即是“馮孝子傳”,作者的勸善懲惡之心不言而喻。另外,俞樾為了勸人行善,在小說中還寫了許多行善者皆得善報、作惡者自然遭惡報的故事。如卷八第40則記載朱新甫因一念之善和不記舊惡保全了自己和妻子的性命;卷二第23則中的張少渠也因平時行善而避免了沉船之災。
俞樾非常關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所表現出來的俠肝義膽,鄉土氣息十分濃厚。他在小說中將目光投向了普通人,對那些有著高尚行為的平民百姓大加贊賞。如卷一中“何明達”一則,主人公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卻能在困境中幫助別人,與前面所舉士人為賊的故事形成鮮明對比,確是“雖士大夫或不及矣”!另外,書中還記載了許多女子的俠義行為,如卷三的紅蘭。作者不但對勇于改正錯誤的人寬容待之,對具有“義行”的動物也不惜筆墨,加以表彰,如卷五說的即是鸚鵡在戰亂中勇救主人的故事。晚清戰亂頻繁,民不聊生,人人自身難保,面對動物的種種義行,只怕連人類都自嘆不如。俞樾對動物俠義的贊譽,目的是為了喚起民族靈魂的核心——道德和人性的回歸。作者把戰亂中平民身上的珍貴美德看作是挽救晚清的良藥。如卷三記載了安徽柳翁苦心照管故人的兒子,想盡辦法令其改邪歸正。文末寫道:“稗官小說家,固不必拘泥于事之真偽,但取其足以風世而已矣。”[5]71充分表達了俞樾希望利用小說來達到潛移默化、感化人心的愿望。
受西方進步價值觀的影響,俞樾的視野沖破了固有的局限,顯得更加廣闊。但由于中國幾千年正統文學的熏陶,他對婦女價值的認識難免帶有傳統的色彩。一方面,俞樾在婦女觀上仍然遵循正統觀念,強調婦女“敦禮”,為丈夫守貞節,從一而終。如卷十五記載了翠姑因父母想要悔婚而自殺的故事;另外,小說還記載了大量烈女節婦的故事,具有濃厚的封建意識;另一方面,俞樾又是開明的。他并不是一味地講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將貞節看得重于一切,而是能結合“情”來說“理”,客觀地寫出封建禮教和封建婚姻制度對婦女精神的桎梏。如卷一“阿勝”篇,女主人公不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自追尋心儀之人,這在當時無疑是違背了封建禮教的行為;俞樾不但沒有責備她,反而是欣賞其魄力,贊之為“奇女子”,表明作者面對情與禮的沖突,理智上要維護禮,情感上卻難以拒絕人性的要求。又如邢阿金結了四次婚,丈夫死后,她也殉節而死。俞樾在文末評到:“此女四易所天,不為貞,卒殉其夫,不得不謂之烈。使其初適即得良奧,必為善婦。乃所如不合,遂歷四姓,卒成大節,是謂質美而未學。君子哀其遇可也,取其晚蓋可也。”[5]3不怪其不貞,反惜其不遇,還為她辯護,在名節與情感中更傾向于“情”。
從整體上看,俞樾對封建禮教制度沒有作出實質性的否定,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是,他在小說中對真情的肯定,的確有著很大的開放性和進步性。
俞樾認為,文學作品中必須充滿真情,這是其進步文學觀的具體反映。文學之真情是從《詩經》以來我國古代文學的一種優良傳統。但是縱觀整個中國文學史,這種傳統雖然整體上是不斷傳承的,而單就某一個時期來說,卻又往往被人們所拋棄,晚清時期即是如此。清朝統治者為了鞏固中央集權,禁錮人民群眾的思想,鼓吹“存天理,滅人欲”,從理論上否認“人”在物質生活中的需求和精神生活中的渴望。隨著西方民主思想的傳入,激發了深藏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意識。嘉道之際,與“經世致用”相適應,文學領域要求因時興感、主張直抒胸臆的呼聲越來越高。作為經學大師,俞樾在“注經”的同時,實質是憑借“經文”而闡發自己的見解,即性情。與當時的憂時感世相聯系,其真情是包含著豐富的社會內容的。俞樾雖處于腐朽的末世,卻并不放棄對于美好人生的追求。俞樾的性情之說是有歷史淵源的,至少可以追溯到明代李贄的“童心說”與公安三袁的“性靈說”。“童心”即真心,真實的思想情感。在李贄看來,文學作品只有真假之別,而不以時代之先后論其優劣。“性靈”即出自胸臆的自然感情,強調個性的自然流露。這些見解與封建正統思想相對立,具有叛逆性。明末清初,那些具有民主主義傾向的思想家為擺脫封建主義的束縛,爭取自由,曾主張文學創作應表現人的真實情感。俞樾繼承了前人的表情說,在作品中用真情作為評論事情的標準,相對前人來說具有很大的進步性。
近代意識作為中國文學轉型期的產物,是清末小說家從事創作的動力。要研究清末小說的積極意義和小說家們進步的思想,就應該探究他們內心深處的近代意識。近代意識中極力追求個性解放、民主自由的思想,表明傳統的封建意識正在被動搖;但近代意識帶有明顯的過渡特征,這就決定了當時新觀念的表現力尚不夠充沛,呈現出朦朧的性質。
《右臺仙館筆記》是俞樾在文言筆記小說領域的封山之作,包含了他先進的的學術思想和近代意識,如危機意識和重視小說實用功能的意識等,影響深遠。根據陳翔華《中國古代小說東傳韓國及其影響(上)》一文記載,清刻本《右臺仙館筆記》藏于韓國的奎章閣和成均館。[9]繆荃孫在《俞先生行狀》中云:“先生《右臺仙館筆記》以晉人之清談,寫宋人之名理,勸善懲惡,使人觀感于不自知。前之者《閱微草堂五種》,后之者《寄龕四志》,皆有功世道之文,非私逞才華者所可比也。”①俞樾小說雖有濃厚的學術化傾向和因果報應的勸懲性,但并不是直接說教,而是充分發揮小說的社會實用性功能,善于通過故事本身讓讀者領悟其中的道理,以達到勸懲的本意。周作人對《右臺仙館筆記》評價最高,認為它“雖亦有志于勸戒,只是態度樸實,但直錄所聞,盡多離奇荒陋,卻并非成見,或故作寓言,自是高人一等,非碌碌余子所可企及也”。②俞樾比紀昀更高明一些。《閱微草堂筆記》注重議論,而俞樾只對自己感興趣的方面發表議論,在很多篇章里甚至不發表議論,而是通過小說的故事來傳達信息。總之,俞樾的《右臺仙館筆記》雖時有議論,但故事情節性強,所以深受廣大讀者的歡迎,流傳很廣,“在晚清志怪小說中占有重要一席”。[10]
應該看到,由于時代和認識的局限性,《右臺仙館筆記》還存在著很多陳舊落后的思想觀點,如對一些鬼神報應之事的相信和宣揚。小說中很多篇章寫到鬼神,但對鬼神形象的描寫卻相對單薄。小說用大量篇幅來闡發鬼神觀點,目的是神道設教,欲借鬼神的故事來傳名教。誠如作者自己所言:“風俗澆漓,人心涼薄,則鬼神之事,固有足以輔政教之所不及者矣。”[5]306當然,俞樾的小說也不完全是鬼物假托。俞樾相信鬼神的存在,反對無鬼論,“講學家必執無鬼之說,魄降魂升歸之大虛無物,由是而背死忘生者眾矣”。[5]179認為鬼有賢愚的分別,其精氣不能長久存在。善良的人其氣輕而上揚,惡毒的人其氣濁而下沉;因此,若死而有怨氣的人,心有所系,故不能上升。可以說,俞樾的鬼神思想在那個時代是具有教化社會風氣的積極作用的。誠如寧稼雨先生所言:“雖然作者的思想沒有跳出舊禮教的圈子,但他已感到了圈子的狹小和對人的桎梏作用,這已足彌珍重。”[11]
雖然俞樾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著思想的局限性,但從他作品中所散發出的進步的近代意識,我們仍舊可以看到覺醒中的晚清知識分子為推動社會進步而不斷前行的軌跡。
注釋:
①詳見繆荃孫《俞先生行狀》(《藝風堂文續集》八卷,外集一卷),清宣統二年刻,民國二年印本。
②此觀點參考周作人著、鐘叔河編《知堂書話》中“右臺仙館筆記”,岳麓書社1986年版,第6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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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張之洞.張之洞全集:第289卷“書札八”[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10346.
[3]陳節.俞樾評傳[J].明清小說研究,1999(4):17-21.
[4]占驍勇.清代志怪傳奇小說集研究[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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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永瑢,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子部·小說家類序[M].北京:中華書局,1981:1182.
[7]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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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陳翔華.中國古代小說東傳韓國及其影響(上)[J].文獻,1998(3):132-154.
[10]張立旦.俞樾與通俗文藝[J].文史雜志,198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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