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寅初在民國時期的主要經濟思想

孫大權

（復旦大學經濟學院，上海200433）

作為最早一批從西方歸國的經濟學博士，馬寅初畢生致力于在中國傳播和應用現代西方經濟學理論，提出了一系列影響深遠的理論和政策，為中國經濟學的成長和中國經濟建設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他是民國時期公認的中國經濟學界的最大權威，也是整個20世紀中國最著名的經濟學家之一。

在1949年以前，馬寅初的經濟思想集中反映在《馬寅初演講集》《中國經濟改造》《經濟學概論》和《通貨新論》等著作中，《中國經濟改造》和《經濟學概論》為馬寅初應用經濟學和理論經濟學的代表作。筆者擬從馬寅初關于經濟學研究的方法、中國生產要素的特點、經濟制度設計、貨幣政策等方面去概述他在民國時期的主要經濟思想，以期增進我們對馬寅初思想的認識。

一、研究中國經濟的方法論

馬寅初在研究中國經濟的長期實踐中形成了獨特的方法，他強調本土化的應用研究，采用連鎖循環和動態前瞻式方法，既左顧右盼，又瞻前顧后。馬寅初的方法論是認識他經濟思想的鑰匙。

（一）中國實情與西洋學理相配合

經濟學有理論和應用研究之分，也有國際化和本土化之別。馬寅初選擇的是：本土化的應用研究。他強調中國經濟學者應將西洋的經濟學理論與中國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研究中國的事實，解決中國的問題。

早在1923年，馬寅初就批評了中國經濟學界的西化現象，他說：“各學校所用之課本與參考書，都系西洋書籍，各著名雜志（除北京《銀行月刊》與經濟討論處所編輯之《經濟周刊》）所討論之問題，亦多近于西洋學理，其結果吾國學子，對于西洋學理，固稍知其皮毛，而對于本國經濟狀況，則懵無所知，畢業之后，出世問事，則須從新學過，鄙人自己即有此感觸，光陰荏苒，人壽幾何，以此方法，而造就人才，不免太不經濟。須知中國有中國的問題，決不能以西洋學理，為解決之秘訣，必須從研究中國的事實入手，不知病源，雖有名醫，亦無所用也。自此以后，深望吾國經濟學者，從事于研究中國的事實，解決中國的問題，幸無高談哲理，專以西洋學理相炫耀”。［1］馬寅初提出中國經濟學者應研究中國事實以解決中國問題，要進行本土化的應用研究。

在《中國經濟改造》的結論部分，馬寅初指出：“可知解決中國問題，非熟讀幾本外國教科書所能從事。中國自有特殊情形，吾人自有從實際上去找解決辦法，外國學術只能作為參考，不能奉為天經地義也。”［2］573

針對劉絜敖批評中國經濟學者有重視研究具體問題而忽略研究理論的看法，馬寅初指出：劉絜敖的論斷“固然不是沒有道理，但是現在中國所需的，是使國民明了國內經濟的情形與當前經濟問題的解決，而不是高深的理論。我們如果只研究理論，試問對于今日的中國，實際上有什么好處呢？”［3］423

馬寅初并非不重視經濟理論的研究，他將經濟理論分為純粹理論與經驗理論兩種，認為中國經濟學者應重視經驗理論研究。他說：“我們從泰西搬來的理論，既不以中國的現實為對象，可以視同純粹理論，是一種訓練思想的寶貴工具。它不僅訓練了我們的思想，且教會了我們研究的方法，可以說純粹理論包括了經濟哲學與經濟學方法論兩部分；讀了這兩部分，我們所得的益處確實不少。至于經驗理論，就是經驗的經濟理論，是中國的經濟學者，就一定范圍，以一定的立場，把內容復雜、包羅萬象的國內經濟事實搜集起來提煉凈化之結果。在提煉之時，就要用從西洋學來的方法，那么影響我們的經驗理論的主要因素，不外乎客觀的經濟事實與主觀的研究方法。”就是要“把中國的實情和西洋的學理配合起來，”“將純粹理論與現實合冶一爐，得出一種經驗理論”。［4］2－3馬寅初將經濟理論一分為二，純粹理論由歐美經濟學家研究，中國經濟學家主要是搬運和引進；經驗理論就是由中國經濟學者運用西洋學理研究現實中國經濟問題，在學以致用的過程中進行必要的理論提煉。馬寅初認識到經濟學既有全球性，也有國別性，強調了西洋學理與中國實情的結合，然而，這種思想也限制了中國經濟學者探索更抽象更具普遍性的理論的努力。

馬寅初本人的科學實踐就是以研究經濟實務為特色，當時的經濟學家對他就有所評論。朱通九指出：“關于經濟理論方面，馬氏以忠實介紹外國經濟學說者居多，不過馬氏提出解決各項經濟問題之建議，均頗切實而甚易付諸實施。此為馬氏之最大優點。”［5］夏炎德也認為：“馬于中國經濟實況十分嫻熟，每于談理論后牽至實務，且有時題名理論，內容仍論實務，此殆其整個之思維方式如斯。故余謂馬寅初先生之貢獻在經濟實務而不在經濟理論也。”［6］

（二）經濟連鎖與循環

馬寅初認為：“經濟領域內之各部皆相互依靠，沒有一部是獨立的。推而至于宇宙，亦莫不如此。”［7］294由此，他認識到經濟有靜態和動態均衡，也有局部與一般均衡，所有經濟運行相互連鎖，一環接著一環，且首尾銜接一起形成經濟循環。

1.經濟社會各部門的連鎖與循環。馬寅初將經濟社會看成一個統一的人體，將貨物資金的流通看成是人體的血液循環。他說：“經濟之與社會，猶血脈之與人身。人身之血脈循環往復，新陳代謝，則生機不絕。經濟動力之流通舒暢，周轉不息，則社會繁榮。倘血脈之流通發生障礙，或竟至停止，則人身不死亦病矣。經濟周轉不靈，則社會發生恐慌矣。”［2］51圖1為馬寅初構建的上海、浙江地區的經濟循環流通圖。

圖1 經濟動力之流通與經濟生產的關系圖

該圖將農村與城市、中小城市與大城市、中國與外國等不同空間聯系起來，也將農業、工業、商業、金融業、運輸業等不同產業聯系起來；還將農工商學兵各個階層聯系起來；最后將消費者、生產者，資金聚集分散、貨物周轉流通等聯系起來，由此形成一個經濟社會大循環。

他特別指出：流動循環的核心是資金和貨物的反向運動。“鈔票向一個方向進行（自左至右），而絲綢向反對方向進行（自右至左），糧米與絲綢相連，同一方向進行。如是，鈔票與絲、米共同造成一種經濟動力。猶如投石于水，壓力由上而下，而水則由下而上，兩者方向雖不同，卻合成一種流通動力。”［2］53

馬寅初于1935年提供了一個更簡明的經濟循環圖（見圖2）。［8］459如將該圖的工廠改為廠商，工人改為家庭，買布改為買貨，就變成為一個簡明的現代宏觀經濟循環模型。可見馬寅初的模型已具有現代宏觀經濟循環圖雛形。馬寅初模型缺點在于抽象不夠，比如：支出買布，收入布價。將“布”字改為“貨”字，其抽象程度就高得多。

圖2 簡明經濟循環圖

2.經濟政策與經濟形勢的循環。在《我國銀本位應放棄乎抑應維持乎——向美考察團進一忠告》中，［8］433馬寅初構建了一個不同經濟政策都不能解決問題的循環圖（見圖3）。該圖顯示馬寅初將經濟政策與經濟形勢聯系起來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經濟循環。

圖3 經濟政策與經濟形勢的循環圖

3.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相互影響的循環。在《農村經濟與家庭觀念之關系》［9］460中，馬寅初提出中國家庭觀念發達是中國經濟落后的最初原因，由此，他構建了一個包括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相互影響的循環圖（見圖4）。圖示的觀點不一定正確，但馬寅初的思想卻異常清楚地由該模型呈現出來。

圖4 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相互影響的循環圖

（三）動態與前瞻研究

馬寅初贊同克拉克動態（Dynamic）經濟觀，他認為經濟生活本質上是一動態生活，原因有五種：人口繁殖、資本增加、新發明或新發現、管理的進步以及欲望的變遷。均衡與動態相反相成，“雖現實的經濟社會，變動不居，無所謂均衡，但事物趨平之勢力，永遠存在。猶如大洋海面，掀風作浪，無時或平，但浪之凸處另有一種勢力使之降落，而浪之凹處，必使之上升，務使高者低，低者高以至于平。”［7］287，［10］93－121

馬寅初根據經濟是動態演變的觀點，特別強調現在與未來演變相結合的前瞻式研究，建議的政策是現在與未來兼顧最優，有動態優化的思想。即是提前或事前的未雨綢繆，非應急的臨渴掘井。他將過去、現在、未來相聯系，結合前面他的經濟連鎖與循環法，他的研究既是瞻前顧后，又是左顧右盼。

1931年“9·18”事變至全面抗戰開始前，馬寅初思考的是戰爭全面爆發后怎么辦，《中國經濟改造》即為準備戰爭和克服危機之作。到1936年，馬寅初更是全部精力研究如何經濟抗戰，連寫五篇研究非常時期財政、貨幣、經濟的文章。他將非常時期分為：第一，準備時期；第二，戰爭時期；第三，整理時期。在準備時期就要考慮到戰爭時期和整理時期，他提出的“開征所得稅”就是兼顧三個時期的一個政策，一方面預計彌補沿海淪陷后，關稅、鹽稅和統稅大量喪失后稅收嚴重不足，另一方面又防止戰時多發鈔票導致戰后通貨膨脹。［3］293

1937年7月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后，馬寅初即開始思考戰后經濟問題。如《中國今后經濟建設之趨勢》（1938年）、《提議對發國難財者開辦臨時財產稅以充戰后之復興經費》（1940年）、《通貨新論》（1944年）等論著均是以戰后經濟為主題。

馬寅初動態前瞻式研究使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問題，抗戰時期他看到了采取通貨膨脹政策將對經濟社會產生嚴重危害。20世紀50年代，他看到了如果按2％～3％的人口增值率，50年后中國人口將達到16億～26億的龐大規模。恰恰在這兩個問題上，馬寅初難以得到急功近利的政治家的理解。

二、資本不足論

從19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馬寅初經濟思想有一條貫穿始終的主線，就是他對中國資本不足的深刻認識，“中國經濟問題就是資本不足問題”。他意識到在勞動、土地、資本、企業四大生產要素中，中國資本不足是經濟發展的主要障礙。

（一）“資本神圣”

馬寅初認為：中國特別缺乏資本，資本對于中國不是萬惡，而是神圣。“我們中國的所謂資本家，不過是幾十萬幾百萬元，要與美國資本家比擬，正是有天壤之別呢。美國資本家總要在幾億元以上，所以我說資本不足，或竟可說中國沒有資本。資本既然不足，哪有不思增加之理，為什么呢？因人工與資本是相輔而形，是不相背而弛的，所以我說，‘勞動果是神圣，資本也是神圣’。”“所以無論什么事業，一定要有資本去輔助它的，假使講了‘資本萬惡’，中國再也不要想有富足的一日。”［11］502－507“但在我國，工人貧困之狀況，乃因人口增加，而同時資本不能增加，坐是事業無發展之望，人民有饑寒之苦，故我國分配之不均，乃生產不足之表現，決非資本過剩之結果。與其謂資本萬惡，毋寧謂資本神圣。”［12］15馬寅初用“資本神圣”論針對“勞動神圣”論，其理論依據是中國資本少，故資本邊際生產力還處在遞增階段，中國勞工多，故中國勞動邊際生產力遞減。生產是資本和勞動結合的產物，中國資本少，勞工多，人均擁有的資本太少，因此，中國發展生產力最需要者為資本。

（二）保護資本家

1927年，馬寅初指出：“吾人亟須研究改善工人待遇之方法，但工人之待遇既改善矣，而資本家之困難亦需設法消除，方得謂平……乃今日之革命家只注力于勞工之改善，而忘卻資本方面之為難情形，殊屬偏而不當。”“中國的資本家所創辦的工廠，如絲廠等，近年來都不十分興旺，有的甚至于完全失敗……凡此皆足以證明吾國之資本家已在日暮途窮之日，加以關稅不自主，洋貨源源而來，國貨不能與之競爭，萬惡之厘金又不能立時裁去，國貨在國內不能暢銷，金融界時形恐慌，利息無法使之降低，而巨額之關、鹽稅款又存放于外國銀行，使國內之金融益加干燥。且自光復以降，連年戰爭，民不聊生，人民之購買力減少，出品之銷路自絕……若于此之上，又加以逃兵之劫掠，軍閥之勒索，官廳之派捐，以及地方義務之分擔，更足以見資本家之束手待斃矣。”［13］43－44“說者謂勞工所受之痛苦，系完全受資本家剝削。實則今日中國之所謂資本家者，其命運與勞工亦相差無幾，有時反受勞工之剝削”，如不能隨意淘汰冗員。［13］106從上面材料可知，馬寅初描繪了一幅中國資本家的痛苦圖，其命運與勞工相差無幾，因此，既然勞工需要保護，當然資本家也需要保護。

除此之外，馬寅初還認為：商人（包含實業家）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政府有許多做不到的，商人公然能夠做到。政府如能夠成一個頂好的來幫助商人，那么中國的前途未可限量了。”［11］536－537“現在應該最先解決的，就是叫有資本的人，拿資本出來去辦生產事業。”［12］29－30“可知吾國現在之大患，不在產業之不共，乃在資本之缺乏。吾國無真正資本家，現在所得移（稱）為資本家者，寥寥無幾。以之經營實業，每多患微薄。倘并此而均平之，則俄國前車之鑒不遠。言念及此，不寒而栗。”［14］馬寅初從資本家在中國社會的重要作用，進一步論證了資本家需要愛護。

（三）發展大資本

1927年5月，馬寅初針對孫中山三民主義“節制資本”，以及吳鼎昌工商業的資本必須限于一千萬元以下等言論，提出：“資本主義之毛病，不在資本之大小，而在選舉被少數大股東把持，狼狽為奸。故公司之資本不必加以限制，只要使股權分散，使士、農、工、商各界人士都有購買股票的機會，庶幾不會被少數人把持了……由此看來，不但中央的資本不必加以限制，即各公司的資本，亦不必有限制。所以‘節制資本’當作‘節制大資本把持一切’解。”［13］61我國新經濟政策“可以歸納為三種：（一）節制資本，保護小量生產，如五百萬元資本的公司；（二）大量生產，由政府承辦，但既沒有賠款，復沒有經驗，似乎是靠不住的；（三）一面保護關稅，一面大量生產，仍由私人辦理，不使大股東操縱，與英國公司之辦法一樣……第一種小量生產，不能與外國競爭，且不經濟；第二種現在各省市政府亦無力主辦；還是第三種私人辦理，比較適宜一點。”“故吾國今后之新經濟政策，當采大量生產，資本集中之方法，‘節制資本’四字當作‘節制大資本把持一切’解。”［13］69從上述材料可知，馬寅初主張英國式的自由竟爭資本主義，對大資本，不主張節制，應允許鼓勵其發展，以便同國際大資本競爭。

（四）協調勞資關系

馬寅初認為：“勞資問題，為經濟上之分配問題。因分配不均，發生問題。因是工會中人以為欲解決分配的不均，非先推倒資本制度，攻擊資本主義，和‘打倒資本家’不可。否則恐難奏效。然此說余實不敢贊同。須知我國目下資本缺乏，何來資本家。資本制度的基礎未固，何來資本主義的罪惡。須知我國的勞資的糾紛，不在分配，而在生產。如生產能依一定的計劃而增多，勞資兩方，各能多得，種種糾紛自能減少。”［15］

在《中國經濟改造》中，馬寅初指出：“今日歐美之勞資問題，與吾國不同，彼所患者，分配不均耳。勞資爭議，無妨害整個社會、國家之公共利益，故政府只能因勢利導，以助其自行解決，不宜于干涉，致蒙剝奪雙方法益之嫌。反之中國所患者，非分配不均，乃生產不足耳。欲求生產之足，必設法使勞資合作，以免一方攻擊，一方防御之無謂犧牲”。［2］251因此，馬寅初建議政府采用強制仲裁，協調勞資雙方，避免工潮影響資方，以吸引內外資本投資。

（五）利用外資

在《中國經濟改造》中，馬寅初用六章篇幅論述利用外資，他認為：“我國資本既感缺乏，技術人才，尤覺寥落。今后欲與諸先進國并駕齊驅，僅賴本身之蓄積與經驗，其事功必在百數十年之后，欲求速效，非借助外國資本與技術不可。”［2］297他認識到利用外資已經沒有討論余地，問題在于如何利用外資而不被外資利用。為此，馬寅初討論了既利用外資為我服務又要防止外資控制中國經濟的各種政策。他還極力反對萬國儲蓄會利用有獎儲蓄大量吸收中國資本，認識到這是被外資利用。［8］144

（六）反對官僚資本

早在1920年代，馬寅初即對國家資本主義采取批評態度，認為中國政府“非特無錢并且辦也辦不好，設使中國實行國家資本主義，必致錢入官吏的腰包，而成官吏資本主義（Official Capitalism）。”①

在1940年代，馬寅初觀察到國民黨政府的官員通過經辦國營企業大發其財，國營事業變成官營事業，官營事業又變成幾個大官僚家庭私人控制的產業，而老百姓特別是農民卻越來越窮，這就是官僚資本主義道路。［10］290馬寅初呼吁“我們必須避免走上官僚資本的路。倘使我們走上真正的資本主義的路，那還有一點希望。”官僚資本主義與真正資本主義有兩點區別：（一）真正資本主義的資本家財富能聚能散，像美國卡耐基、洛克菲勒等人，大部分財產用之于社會；而官僚資本家將財富留給子孫吃光用光。（二）真正資本家的資本來源，是他們自己的儲蓄；而官僚資本家的資本來源于無中生有的剝奪大眾。［10］381

綜上所述，由于資本不足，所以資本神圣，因此要保護資本家，發展大資本，協調勞資關系，利用外資，反對官僚資本。在新中國也是因為資本不足，所以要計劃生育，使人口增長與資金積累相平衡。

另外，馬寅初將資本和資本主義兩個概念分開，他說：“資本主義者乃以私人之資本剝削勞苦群眾以自肥，宜為世人所咒罵，至于資本本身不但不剝削他人，且為生產之要具，欲發展經濟，非賴資本之力不為功。”［7］67

馬寅初的資本不足論來源于克拉克的“邊際生產力論”，他說：“中國手工業工人要花五十天的工夫才能抵得上一個美國工人一天所生產的。中國工人的生產力如此低微，部分地歸因于勞工的低效率，但主要地歸因于資本投資的稀少。”［7］353，380－386中國的問題是勞力過剩，資本不足，勞力的邊際生產力處于下降階段，資本的生產力處于上升階段。

馬寅初與同時代的經濟思想家相比，強調了中國資本的稀缺性，翁文灝、陳長蘅強調的是中國耕地不足，何廉、王亞南等人卻不承認中國要素有缺陷。

三、經濟制度論

在1930年代，馬寅初被稱為中國資本主義思想的代表。［16］他關于經濟制度的主張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在1920年代，提出資本神圣，傾向于英美式的自由資本主義，在1930年代，宣揚統制經濟，傾向于國家資本主義，在1940年代，主張吸收德、蘇、美各家之長形成混合經濟制度，在混合經濟中，反對官僚資本主義，傾向自由資本主義。

在1920年代，馬寅初反對社會主義，主張資本神圣，要求保護資本家，并提出不能簡單地講節制資本，應發展大資本。這些主張說明他贊同英美式的自由資本主義制度。

到1930年代，馬寅初對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認識開始轉變。1929年資本主義世界出現了經濟大危機，1931年夏，中國遇見罕見的大水災，這年9月日本又占領東北，世界和中國都處于大動蕩之中。在這種背景下，馬寅初思想有了新的變化，1931年9月，馬寅初開始批評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東方雜志》的按語指出：“馬寅初教授向傾向于資本主義，近因鑒于世界經濟之衰落，各國失業恐慌之危機，對于資本主義深致懷疑，且主張中國今后宜采仿俄國有計劃的生產，以促國民經濟之進步。”［9］375從此，馬寅初對自由資本主義的各自為政及過量生產，以及貧富懸殊等問題進行了系列批判，他希望將蘇聯的計劃生產與資本主義的價格制度結合起來，以創造一種新制度。1933年10月后，統制經濟在中國形成思潮，馬寅初極力贊成統制經濟論，并進行了潛心研究，1935年初出版的名著《中國經濟改造》就是其研究統制經濟的成果。他在該書中提出：“中國欲以自由競爭政策發展實業，勢已不能。然則中國經濟之出路，只有統制經濟之一途，顯然可見。”他主張的統制經濟不是蘇聯式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而是歐美式的國家資本主義。他認為：“要知俄制過于極端，歐美制未嘗不可效法也。”“我國尚以私有財產制為基礎，非維持個人之創造力，不足以輔助民族資本之發展。”［2］174－179

馬寅初的國家資本主義主張，后來成為國民黨發展官僚資本主義的理論依據，這恐怕是馬寅初始料未及的。王亞南在1948年指出：“馬寅初先生在戰時以至戰后，均以痛烈反對豪門資本見稱，其實他在中國經濟改造中所強調的重商主義，全體主義，統制主義，正好是在中國社會經濟條件下造出豪門資本的有力武器。至今還沒有一個人如此向馬先生‘反唇相譏’，馬先生也許還不大覺得。因為他原本就沒有想到全體主義，統制主義，就在資本主義社會，也是獨占資本所用以剝削愚弄人民的統治工具。中國因為沒有發達的產業的基礎，所以，在戰爭過程中，一經模仿的運用那種統制的法寶，就靠著特殊商業金融的支援，而把那種特別畸形丑相的豪門資本造成了。”［17］

在《中國今后經濟建設之趨勢》（1938年）中，馬寅初提出中國應采取俄、德、英美三種經濟模式之長，再參以己意，而成一新的制度。“重工業國營，輕工業私營，系仿效蘇俄國營之一半；中、中、交、農四行由政府操縱，施行法幣政策，加強金融機構，有類乎德國之紙幣政策。將來工業無論為國營或民營，皆將利用外國之資本與技術，英、法、美苦于有錢無處用，有技術無所施，我則錢才兩缺，非借重外資與外人不可。孫總理實業計劃已詳為論列，是則抄襲英美發展經濟之成規。此三種方式，若比較其程度，則采取蘇俄式之成分較多，采取德國式之成分最少，英、美資本亦將加以相當利用，故結果成為折衷方案，最適合于中國目前需要，將來必能勇往邁進，大同世界不難達到。”［7］72－73馬寅初此時提出的經濟制度是偏重統制經濟的混合經濟制度。

事隔近10年，在《中國經濟之路》（1947）中，馬寅初再次論述了中國應如何學習采納俄、德、英美三種經濟模式問題，兩篇文章都主張要選取三種模式的精華而成混合經濟，在敘述三種模式的特點時也幾乎一致，但他不再主張學習蘇聯國營方法，也不主張在混合經濟中蘇俄成分較多。他說：“我們不完全采用英美資本主義自由競爭的制度，亦不完全采用蘇聯社會主義一切國營的制度，乃提出一種混合經濟的制度，國營企業與民營企業同時并進。完全用英美式的建設，是不合時代的需要；完全用蘇俄式的建設，是非中國所能辦到的；故不得已采用混合制，但不是漫無計劃的。”［10］455，460顯然，馬寅初主張的混合經濟似乎已經沒有偏重，為何他的思想會起變化，他的思想到底是偏向什么呢？

1940年代，以孔祥熙、宋子文為代表的國民黨大官，利用統制經濟（統制貿易、統制匯兌等）和操縱的國營企業，大發國難財。從1940年開始，馬寅初在堅決反對孔、宋等官僚貪污行為過程中，使他逐步認識到：“其做生意之時，以統制貿易為名，以大發其財為實，故所謂統制者，是一種公私不分之統制。”（1940年7月）［7］182“而今天的所謂國營，就是在這樣掩藏中來發展官僚資本的。”（1945年12月）［10］290中國“是貪官遍地，國營就成了官辦，辦來辦去把財富都辦進私人的荷包。”（1946年3月）［10］312因此，馬寅初對國營企業、官僚資本有了新的認識，認為我們必須避免走上官僚資本的路。［10］381

1947年7月，馬寅初在《經濟學概論》中明確地指出中國應歡迎自由資本主義，他說：

自由資本主義時代在中國并沒有過時，不但沒有過時，且還沒有真正開始。吾人現在在經濟上所遭遇到的種種困難和危機，并不是由于自由資本主義發展得太快而來，乃是由于自由資本主義發展得太慢和太遲而來。在自由資本主義已經沒落，獨占資本主義已經抬頭的英、美，否定自由資本主義的批判，是應時而來的，但以這種批判盲目地移用之于中國，真是牛頭不對馬嘴，為害不可勝言。在一黨專政之下，論壇上不檢討如何發展自由資本主義，反儼乎其然地批判自由資本主義，殊不知中國并不是走在資本主義的前面，乃是落在它的后面。歐西的資本主義，是從打倒封建勢力的斗爭中產生出來的，中國不能視為例外。［7］208

可見，在1940年代，馬寅初在其主張的混合經濟制度中，反對官僚資本主義，傾向自由資本主義。

四、貨幣論

民國時期，貨幣金融問題為中國英美派經濟學家討論的中心。作為中國金融學的權威，馬寅初參與了各個時期貨幣金融政策的討論，貨幣金融思想是馬寅初經濟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法幣改革前，馬寅初關注的重心是幣制改革。早在1920年，馬寅初即主張“廢兩改元”，統一全國貨幣。［11］382－383為了實施“廢兩改元”，馬寅初進行了長期不懈的論證和呼吁。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1928年春，在浙江省政府委員會第89次會議上，時任該省政府委員的馬寅初提出“統一國幣應先實行廢兩用元案”。1928年3月21日，浙江省政府將此案上呈南京國民政府，國民政府令財政部簽復，財政部又令所屬金融監理局研究施行。［18］馬寅初的提案得到了當局的高度重視，對國民政府1933年實施廢兩改元政策有推動作用。

除堅決主張“廢兩改元”外，馬寅初還對各種貨幣改革主張提出過批評意見，他批評了劉冕執的“能力本位制”，閻錫山的“物產證券制”，徐青甫的“虛糧本位制”。在1934年～1935年金融危機期間，面對白銀外流，通貨緊縮，馬寅初還同顧翊群、姚慶三、趙蘭坪等人放棄銀本位的幣制改革主張進行了激烈的論戰。馬寅初認為，中國經濟問題的癥結在國際貿易的入超，“為今之計，欲保國內現銀，惟有使國際貿易得其平衡，解決入超。蓋入超為現銀外流之根本原因，阻止現銀外流，當對此根本設法，此以成為舉國一致之意見，故言及中國之銀問題，結論必由銀問題轉入于國外貿易問題。”［8］420馬寅初總體上是反對輕易進行放棄銀本位的法幣改革，但作為學術權威，他不斷地向貨幣改革派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迫使論戰對手將問題討論得越來越深入，顧翊群、趙蘭坪、姚慶三等人正是在回應馬寅初的問難時，才不斷地完善他們有關法幣改革的主張。

法幣改革后，馬寅初轉而支持和肯定法幣政策，認為法幣制度“實開中國貨幣制度之新紀元”［19］，“歷年雖淺，而成功甚大。茍無法幣，恐今不能抗戰。”法幣制度使中國貨幣統一，“此種不流血之革命，收效之宏，實甚于秦之統一六國”。［7］110同時，馬寅初也擔心法幣改革后，政府容易采取通貨膨脹政策，為此，他主張的重心轉為防止和治理通貨膨脹，他說：“余極端反對通貨膨脹，一則物價騰貴，貧民無以為生，不免鋌而走險；二則物價飛漲，造成暴富，階級仇恨愈深，內部容易發生變亂；三則通貨一經膨脹，無法制止，卒至愈發愈多，一若德之馬克、俄之盧布，結果鈔票一錢不值，人民儲蓄如數沖銷，戰后欲圖復興，活動資本已不可得。”［3］223馬寅初深刻認識到通貨膨脹對政治、經濟、社會的巨大危害。

1938年～1940年，應否維持法幣匯價引起了論爭。馬寅初認為法幣為“匯兌本位”制度，法幣本身無價值，要靠外匯來代表他的價值，維持法幣匯價就等于維護法幣制度，馬寅初堅決主張維持法幣匯率。為此，他同以葉元龍、厲德寅、陳長蘅為代表的法幣貶值派進行了激烈的論辯。

1940年初，通貨膨脹漸成加速之勢，馬寅初認為，要物價穩定，關鍵是穩定法幣，使法幣能發能收。而收回或少增發甚至不增發法幣，就需要錢，但吸收上海游資與利用外資均有困難，只有從對內公債、征稅想法。于是，他提議發國難財的人拿出錢來收回膨脹的紙幣，以防止惡性通貨膨脹。［7］198馬寅初的主張因觸動特權階級利益而根本無法實行，他反而因此被蔣介石軟禁。

1944年，馬寅初出版他的貨幣新著《通貨新論》。他在《自序》中說：“本書之用意，在將第一次大戰后所發明之各種新學說，凡可為中國將來整理通貨之理論的根據，與大戰后各國調整通貨之種種方法與步驟，凡可為中國整理通貨之經驗的根據者，著成專著，對于當前的大時代，作一涓埃的貢獻。”可見馬寅初著述的目的在于為中國戰后治理已經膨脹的通貨提供參考，他詳細比較了膨脹法（德國實行，發行新鈔取代膨脹的鈔票）、緊縮法（英國實行，提高幣值使物價跌落）、釘住法（法國實行，本幣釘住主要外幣）的利弊，最初他認為中國應實行緊縮法，后來他發現在惡性通貨膨脹情況下，恐怕只能實施代價極大的膨脹法了。1948年的金圓券改革實際上就是馬寅初所論的膨脹法。

為了論證前述的一系列貨幣政策，馬寅初介紹和使用了西方各種貨幣理論，如卡塞爾購買力評價論，馬歇爾、費雪等人的貨幣數量論，哈耶克的中性貨幣論、維克塞爾的自然利率論等。對于凱恩斯的貨幣論，馬寅初主要是運用凱恩斯《貨幣改革論》和《貨幣論》中的觀點。1936年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出版，馬寅初在1937年的文章就提到該書并贊同其減低利率以促進經濟發展的主張，［20］但是，馬寅初在仔細研究了凱恩斯“一般理論”后，認為該理論并不適合農業中國。［4］18

注釋：

①此文為馬寅初1927年4月28日所講，馬寅初提到的“官吏資本主義”，恐怕是“官僚資本主義”在中國的最早表述。見《馬寅初演講集》（第四集），商務印書館1928年彼，第143頁。

［1］馬寅初.馬寅初全集補編［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7：531.

［2］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8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3］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9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4］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13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5］朱通九.近代我國經濟學進展之趨勢［J］.財政評論，1941，5（3）：122.

［6］夏炎德.中國近百年經濟思想［M］.上海：商務印書館，1948：177.

［7］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11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8］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7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9］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5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0］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12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1］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1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2］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2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3］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4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14］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3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385.

［15］馬寅初.“馬序”［M］//朱通九.勞動經濟學.上海：上海黎明書局，1931.

［16］李權時.現代中國經濟思想［M］.上海：中華書局，1934：109.

［17］王亞南.中國經濟研究之路［J］.經濟評論，1948，2（17）：5.

［18］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財政經濟（四）［M］//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一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226—230.

［19］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10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200.

［20］馬寅初.馬寅初全集（第6卷）［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