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長虹
我國傳統經驗思維方式及其影響
■孫長虹
思維方式;經驗;天人合一;隱性知識
在漫長的人類文明發展中,中西方創造了迥異的文化,這是自然環境、生產方式、政治制度和社會意識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其中,中西方思維方式的差異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思維方式是人類文化現象背后對人類行為起到支配作用的一種穩定方式,由于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和制約,每個民族的思維方式會有自己的特點和偏向,與發源于古希臘的以理性為主要特征的西方思維方式相比較,我國傳統思維偏向于經驗方式。
從總體上看,我國傳統思維走的是一條經驗的道路。不少學者認為中國古代無哲學,其依據就在于認為中國古代思想家沒有像古希臘哲學家那樣形而上的用理性去探究事物背后的原因。當然,經驗方式與理性方式絕對不是可以截然分開的,理性總要以一定的經驗為基礎,經驗也是在一定理性的指導下進行的,我所指的傳統思維方式的偏向,是指從總體上看是一種以經驗方式為主的偏向。黑格爾曾經說過:“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從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1](P119)雖然話有失偏頗,但卻點出了中國古代思想家的顯著特點:重經驗、重倫理。英國漢學家羅伯特·道格拉斯爵士也認為,中國人“自然而然地反抗了那種超出了自己的經驗范圍而去研究事物的想法。正如孔子所闡明的那樣,懷有對將來的朦朧觀念和一種樸素的、實事求是的道德體系,對中國人的所有需要來說就已經足夠了”[2](P10)。的確,遍尋孔子的著作和言論,形而上地對自然事物的思考確實很少,“子不語怪,力,亂,神”[3](P72)。孔子對自然問題沒有本質上的興趣,《論語》主要是其倫理經驗的記錄和概括。其他很多思想家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
經驗思維方式的形成主要是側重于對事物的整體、外部聯系和現象的認識。傳統經驗思維方式相信自己的感覺經驗,就如俗話所說:“眼見為實”。人們相信的是依靠自己的感官所得來的認識,而依靠感官經驗的認識是感性認識,是認識的初級階段。感性認識是人們的感覺器官直接感受到的關于事物的現象、事物的各個方面、事物的外部聯系的認識,它以直接感受性為特點,以事物的現象為內容。以感官經驗把握事物,必然使人拘泥于事物表現出來的外在現象、外部聯系,形成的是關于事物的整體認識。從神農氏遍嘗百草到李時珍編著《本草綱目》,關于外界事物的認識完全是人的感官經驗得出的,而不是在實驗室里分析而來,由此得到是關于事物的整體認識。如中醫里的草藥的性甘、性平、性辛等等,以及有什么樣的功能,具有的是對其總體性狀及功能的認識,具體到每種中藥的成分以及草藥相互之間是怎樣發生反應并起到治療保健作用的,則無從得知。古代道士的煉丹和中醫的熬藥有著類似的原理,都有點類似于現代的“黑箱”操作,注重的是整體的功能和結果,不注重其組成部分及發生原理。在對其他事物的認識上也存在著類似的情況,比如對天象的觀察,古人在生產和生活實踐中積累了很多經驗性的認識,看到了事物之間的相互聯系,諸如“東霞轟隆西霞雨”、“山雨欲來風滿樓”,但是具體到天氣變化的真正原因則并不了解,得到的只是主要以事物的現象、事物的外部聯系為內容的知識。
在傳統哲學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天人合一思想是經驗思維的產物。傳統思維面對著觀察所得的現象,并沒有走向科學,而是把現象與人事結合起來看待,形成了“天人感應”、“天人合一”思想。從經驗思維出發,缺乏理性的反思,必然導致的是現象的合理性。一切現象“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一切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事物的存在都被視為理所當然。“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一切自然如此,一切事物是其所是。我們要做的就是遵循自然,就像老子所主張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P163)因而,在經驗思維方式中,自然界中一切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現象是其所是,消解了對其認知的必要性。對自然界中的大量異常現象,傳統思維基于經驗的類比推衍,把客體與主體聯系起來,用客體現象去解釋主體之吉兇禍福,從而也消解了對異常現象本身進行認知的必要性。
《春秋·文公十四年》記載:“有星孛入于北斗。”[5](P379)這是世界上最早的令我們自豪的哈雷彗星觀測記載。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現象?探討現象背后的原因、本質正是科學的任務。但是,傳統思維對此現象的解釋是:“周內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君,皆將亂死。’”[5](P379)在這里,傳統思維并沒有把外在的異己力量當作認知的對象,并沒有注重對象本身,而是與主體的吉兇禍福聯系起來,把天象與人事聯系起來,主客體未有顯著之分,因而,沒有像西方那樣發展成為認知型的思維方式,就如馮友蘭先生所分析的:“中國哲學迄未顯著的將個人與宇宙分而為二也。西洋近代史中,一最重要的是,即是‘我’之自覺。‘我’已自覺之后,‘我’之世界即中分為二:‘我’與‘非我’。‘我’是主觀的,‘我’以外之客觀的世界,皆‘非我’也。‘我’及‘非我’既分,于是主觀客觀之間,乃有不可逾之鴻溝,于是‘我’如何能知‘非我’之問題,乃隨之而生,于是知識論乃成為西洋哲學中之一重要部分。在中國人之思想中,迄未顯著的有‘我’之自覺,故亦未顯著的將‘我’與‘非我’分開,故知識問題(狹義的)未成為中國哲學上之大問題。”[6](P8)
“天人合一”思想從主客觀相結合的角度消解了對外界自然的認知的必要性,扼殺了科學認識活動產生的可能性,把人的精力和智慧集中到人倫道德中,這是中國古代思想一個非常重要的轉向,這種思想以道德為出發點,客觀上取消了認識外部客觀世界的必要性。早在殷商時期,人們就用龜卜,即利用灼龜所顯示的自然兆象來推測事物之吉兇。周代有了八卦,仿照的仍然是龜兆之理。后來隨著理論的發展,陰陽、五行、八卦漸成體系,物象與人事合為一理。通過對現象特別是天象的推衍比附來推測人事的吉兇禍福。漢代董仲舒把“天人合一”思想系統化、理論化,他認為:“其大略之類,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詩》曰:‘畏之以威。’殆此謂也。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異以譴告之。”[7](P259)這樣,用人的倫理道德行為解釋了自然異象之原因,從而對人的行為提出要求。
這種自然觀和倫理觀的融合方式,使得人們對事物的認識停留于事物表現出來的現象,不可能把自然現象當作獨立的客體加以研究,客觀上取消了認知外部世界的必要性。“在這種‘天人感應’的自然觀的統轄下,要想擺脫道德思想的影響,把自然現象當作獨立存在的客體來加以研究,幾乎是不可能的。”[8](P163-164)“天人合一”思想在傳統思想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是傳統思想的主流,在這種思想指導下,認識主體用人事來解釋自然現象。“六月飛雪因竇娥”,不僅對一切習以為常的現象沒有認知的興趣和動力,對異常現象也沒有認知的主觀需要和行動,從而徹底取消了科學得以產生的可能性。這種思維方式開啟了古代中國道德立國的模式,對中國社會經濟、科技、文化的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
經驗的認知方式使人們的所知所想囿于感官的范圍內,主體容易產生滿足心理,滿足于基本的感官需要。這樣的思維方式令主體對自然的興趣不大,轉向人倫道德,在人倫、人際關系中獲得幸福。梁漱溟指出:“中國人雖不能像孔子所謂‘自得’,卻是很少向前要求有所取得的意思。他很安分知足,享受他眼前所有的那一點,而不作新的奢望,所以其物質生活始終是簡單樸素,沒有那種種發明創造。”[9](P155)就如中國牛郎織女的傳說,反映了人們對傳統的男耕女織生活的滿足,連天上的神仙都羨慕,要下凡來過凡人的生活。在傳統觀念中,人們滿足于在人倫關系、人際交往中獲得幸福,消解了對外界事物的認知和改造的動力,使得我國古代社會在兩千多年的文明史中只是以緩慢的速度發展,沒有明顯的進步和改善,始終沒有出現過西方那樣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式的發展階段和現象。
經驗思維方式所形成的知識形態主要是隱性知識。我國傳統思維的經驗性特點是缺乏理性的抽象和加工以使之普遍化、系統化,只是基于個人感官經驗,因而,由于個體的差異性,得來的經驗性認知必然走向個體性、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這種知識是個人智慧的集中體現,是一種高度私密的隱性知識,不但難以普遍推廣,更難以繼承和發展,就如老子所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4](P53)傳統文化推崇的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秘性,道理在于只可意會,不可言說,強調的是主體個人的體悟。因而,傳統思維形成的知識就是基于個人經驗的隱性知識,往往不具有普遍性。就如趙林先生所分析的:“從事直接的實踐活動的工匠們大多為目不識丁的文盲,他們雖然在長期的實踐活動中有所發現、發明和創造,但是由于文化水平低下,他們無法對這些發現、發明和創造進行理論上的總結,不能使具體的技術上升為抽象的科學理論。由于不能抽象為科學理論,技術帶有狹隘的經驗性,許多發明和創造隨著發明者的死亡而失傳,例如北魏以前的白口鐵退火制取鐵球技術,唐代以前出現的魚洗,墨子制造的飛行器,諸葛亮的木牛流馬等等。張衡去世,地動儀就失傳了;李春死后,再也沒有人能夠建造出趙州橋那樣杰出的橋梁。即使是數學這樣高度抽象化的科學,由于在中國偏重于解題的運算技巧,也成為與個人經驗密切相關的一種技術化理論,隨著某一位天才數學家的謝世而處于消歇。”[8](P167-168)此外,由于技術的實用性及功利價值,很多民間技術為了防止技術外流,有一套嚴格的保密措施,比如“傳男不傳女”之類的,稱之為“祖傳秘方”,秘不示人,使得很多技術往往局限在非常狹小的范圍。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上,都不利于知識、技術的積累、傳播和發揚。
發源于古希臘的西方思維則走的是一條截然不同的理性之路。從古希臘第一位哲學家泰勒斯對世界本原問題的思索開始,西方注重的是對世界的形而上的理性追尋。在理性思考和經驗觀察之間,西方人更相信自己的理性思考能力。理性的思維方式能通過理性的反思,不斷地發現矛盾、發現問題,激起人們進一步的思考。人類最可貴的思維就在于在習以為常的現象中發現問題,并為解決問題提供新思路。正如人類文明史以來,無數人都曾目睹過蘋果落地的現象,但是對這個司空見慣的現象產生質疑,從而發現萬有引力并且開辟了物理學研究的一片嶄新天空的,只有牛頓一人。建立在理性分析基礎之上的知識消除了主體感官經驗的差異,是一種可以普遍化的、得到清楚表達和明確分類的編碼知識,有利于知識的傳播、推廣和繼承。
亞里士多德說過:“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10](P3)這種為知識而知識的純粹態度正是科學所需要的態度,主體的理性中充盈著濃厚的認知興趣、內在的認知動力。發展到中世紀后期,人們從對上帝存在的論證發展到對上帝創造物的認識,通過體悟上帝創造物的完美從而體悟上帝的完美,在認知內容上發生了偉大的轉向,重新激起人們對認知外在世界的極大興趣,從主客觀的角度,確立了認知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因而,近代自然科學誕生于西方基督教文明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我國傳統思維從經驗方式出發,注重的是對事物現象的觀察,形成的是關于事物整體的、聯系的認識,產生的大多是實用型的技術,并且大多以隱性知識的形式存在。西方思維基于理性,注重的是理性的分析和探索事物的本質,形成的是以編碼形態存在的知識。因而,中西方的思維方式是存在著根本的區別的,可以表示如下:
中國傳統思維:經驗→整體、聯系→現象→技術(隱性知識、技術)
西方思維:理性→分析→本質→科學(編碼知識)
思維方式一旦形成就會具有穩定性、恒常性和繼承性的特點。人類在其發展的原初狀態所形成的思維方式如遺傳基因般深刻而持久地影響著人們的生產和生活,這就是思維方式的鎖定問題。思維方式的鎖定是由思維的慣性和惰性所決定的。
思維的慣性是指思維的定勢性,囿于傳統的模式,因循守舊,不思改變;思維的惰性是指思維的懶惰,懶于改進和創新。慣性往往意味著無力改變,缺乏變革的可能性;惰性意味著無意改變,缺少創新的內在動力。慣性和惰性都使得思維固守舊有的方式,無法創新。由于思維的慣性和惰性,傳統以經驗為主要特征的思維方式直到今天依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認知、生產和生活。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關于汽車設計的。針對車禍現象,我們的思維是把預防與減少車禍放在加強對駕駛者的嚴格要求和管理上,從人的角度進行控制、預防。西方思維則注重研究更智能、安全保障設施更完備的汽車以實現預防與減少車禍傷害。這就是經驗思維與理性思維相區別的一個生動事例。我國傳統思維注重依靠人的感官、經驗等感性能力,西方則依靠人的理性制造出更先進的、具有普適性的工具。前者忽視了人的感性能力的差異,更多依靠的是主體的隱性知識和能力,這種思維方式不利于整體效率的提高,與現代化大生產的道路是背道而馳的。后者則通過理性的創造物——工具來消除人與人之間的感性能力的差異,從而更有利于所有人都享用理性的成果,并且為更進一步的發展提供條件和機會。
思維方式一方面具有鎖定性,另一方面又是可以超越的。因為思維是人腦的機能,人腦是思維的載體,而人腦的潛能是無限的;另外,思維的內容來自于客觀世界和主體本身,這些也是無限的。在人類文明的早期,由于受到特定地理環境、生產方式以及上層建筑等因素的影響,不同的民族形成了不同的思維方式及文化。社會發展的歷史表明,封閉的系統是沒有生命力的,需要與外界不斷地進行能量交換,思維方式也是如此。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不同文明之間交流的擴大與加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人們可以有意識地對自己的思維偏向進行調整,校正其中的不利偏向,不斷完善和創造多樣的、有效的思維方式。
我國傳統思維的經驗性偏向體現了我國特定的自然環境以及在此基礎上的陸地農耕文明的特點。人類最初形成的思維方式體現了人對自然環境的依賴。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人的能動性的發揮,這種依賴會越來越小。人類的文明進步體現在人類不斷地“脫域”,即脫離特定的場景而具有普遍性的過程,不斷地擺脫環境對人的束縛和約束狀態,實現更大程度和范圍的人的自由發展。人類的思維方式可以不斷地擺脫思維的慣性,擺脫鎖定,實現超越。陸地農耕文明塑造了傳統思維方式,然而,思維具有永不停歇的節奏,隨著文明之間的交流,我們可以借鑒和吸收西方文明以及其他文明中的有益成分,突破原有框架的束縛,充分發揮主體的能動性和自覺意識,實現思維方式從自發到自覺的轉換,構建新型的、更為科學合理的思維方式,從而推動科學文化乃至社會的不斷發展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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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驗方式是傳統思維的最主要的偏向,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側重對事物的整體聯系以及現象的認識。在經驗思維方式的主導下,主客體沒能顯著分開,形成了天人合一思想。在知識形態上,經驗思維形成的是以主體的差異性為基礎的高度私密的隱性知識(技術)。由于思維的慣性和惰性,思維方式具有鎖定性,不利于認知的發展和實踐的進步。要充分發揮主體的能動性和自覺性,實現思維方式從自發到自覺的超越。
B2
A
1004-518X(2012)04-0027-05
孫長虹(1972—),女,廈門大學哲學系博士后,閩江學院思政部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倫理學。(福建廈門 361005)
本文系福建省教育廳2011年A類人文社會科學項目“傳統職業倫理思想研究”(項目編號:JA11214S)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龔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