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文學”的歷史重構

■李 新

“十七年文學”在中國20世紀文學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是一個具有獨特整體性特征的文學存在。從歷史延續存在的角度去界定“十七年文學”指的是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這17年間中國的文學存在。“十七年文學”的存在表現出非常鮮明的整體性特征，在寫作的指導思想上，它以毛澤東文藝思想理論為指導，作家們以充滿革命理想主義的精神和豪邁的戰斗激情來敘述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革命斗爭歷史，反映當時波瀾壯闊的土地改革運動，表現偉大的抗美援朝戰爭，描繪當時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改造和建設的蓬勃現狀情形，并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弘揚社會主義、愛國主義以及國際主義的精神。

“十七年文學”距今也已經過去接近50年的時間了，在這近50年的歷史進程中，對“十七年文學”的“解構”隨著時代具體語境的不同也呈現出了不同的情境。意大利著名文藝批評家克羅齊曾經說過“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法國哲學家福柯也又說過“重要的不是話語講述的時代，而是講述話語的時代”。通過對接近50年來中國文學批評理論領域的從事者們對“十七年文學”的不斷言說，就會發現對這一段特定文學歷史的敘述有著不同的聲音存在，這就說明了對這十七年的文學評論性的聲音中暗含著對“十七年文學”重構性的問題。

一、1949—1966年間“十七年文學”的研究

1949—1966這十七年間是“十七年文學”的發生期，同時這也是“十七年文學”評論研究的第一個具有整體性征候的階段期。由于與“十七年文學”的發生期處于共生發展的態勢之內，所以，這一時期的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也特別地與時代政治化的語境緊密結合在一起。這一時期對“十七年文學”進行研究的主要聲音來自于當時代文藝戰線的主要領導者，諸如周揚、胡喬木等。當時，以周揚為代表在文藝戰線的主要領導者們是當時新中國文藝領域內所具有的文藝方針政策的主要制定者和執行者。所以說，他們對“十七年文學”的評說，在某種程度上即意味著黨對“十七年文學”或整體情況或具體案例的認知情形。這些文藝界的主要領導者們對這一時期文學敘述的解構，主要目的就是為新中國成立以后應該出現具有的有別于1949年以前文學征候的“社會主義文學”找尋必要也是必須的依據因素。對這些政治意識色彩極其濃厚的“文學評論者”而言，他們對與之同期存在的“十七年文學”的研究，所呈現出的“并不是一種人格化、個性化或‘科學化’的作品解讀，也主要不是一種鑒賞活動，而是一種體現政治意圖的政治和藝術裁決。”[1]

因此，一方面，周揚等人從他們的傾向出發對那些符合他們所制定的文學思想規范的文學文本進行推崇和高度的評價;另一方面，對那些有著或輕或重程度與他們所制定的文學思想規范背離的文學文本則加以批評和批判，并對文本的寫作者提出警告。例如，當時對趙樹理文學寫作的評論。趙樹理在新中國成立后對自己所持有的“問題小說”意識的寫作理論與當時所要求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寫作的思想理念之間發生了對立。

小說《登記》是趙樹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寫的第一篇小說，作品仍舊是一個農村“問題”的反映，即農村中的封建性包辦婚姻和自由戀愛婚姻的問題，意在說明農村中包辦性婚姻的野蠻和對當事人造成的巨大心靈痛楚，進而表明必須廢除農村中存在的封建包辦落后婚姻形式，提倡民主自由的婚戀。但在新中國舉國奮進的時代語境中，黨要看到的是塑造高大的革命英雄形象或社會主義新人，以激發全國人民建設社會主義偉大國家的巨大干勁。趙樹理顯然沒有做到這一點。所以，針對此事，當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胡喬木就對趙樹理發出了警示。胡喬木認為趙樹理的寫作“不大(沒有接觸重大題材)、不深寫不出振奮人心的作品”[3];在新時代他沒有“體會新的群眾的生活脈搏，憑以前對農村的老印象”[3]在寫作。文藝界的領導公開對曾經被他們樹為“方向”的作家做出了在新的時代語境中的要求，“趙樹理同志政治上、文藝理論上需要深造。”[4]這一切都表明趙樹理的寫作理論不能夠適應新的語境。由此就可以明確地知道，這一時期對“十七年文學”的認知，有著極為強烈的政治化意識色彩，文藝評論家們對“十七年文學”的審評，實際上是檢查作家們對當時主流意識形態的是否被執行的政治性任務。

二、1966至20世紀80年代中期“十七年文學”的研究呈現

1966—1976年是“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歷史時期，同時，這十年也是“十七年文學”研究評論的第二個整體征候期。這一時期，“空白論”最可以代表這一時期對“十七年文學”的整體性認識。從1966年開始，周揚逐漸失去了在中國文藝領域戰線的領導權，以江青、姚文元等為代表的人物取代了周揚他們獲得了文藝戰線的領導權。自此，文藝界的整體形勢開始發生巨大的變化。這種變化首先表現在對周揚他們所認定的體現出了“社會主義文學”的文學文本進行了顛覆。

1967年，在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車載上出現了一篇在當時代具有非常顯明影響力的文獻，即《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一文。當歷史已經延續到21世紀的時候，這篇文獻的反動性早已經被定性，它對中國文學的積極蓬勃發展在當時代起到了非常惡性的作用。就是在這篇文獻之中，江青等人將1949—1966年間這17年間努力構建“社會主義文學”的文學表現定性為是“三黑”，即“理論黑”、“作品黑”、“隊伍黑”。他們污蔑性地認定自1949年以后的中國文學寫作是“被一條與毛主席思想相對立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專了我們的政”[7]，并且又更加無知無恥地認定“這十幾年來(即1949年至1966年間)，真正歌頌工農兵的英雄人物，為工農兵服務的好的或者基本上好的作品也有，但是不多;不少是中間狀態的作品;還有一批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7]江青等人對“十七年文學”的如此認定，實際上是服務于她們卑劣的政治意圖的。在1974年的時候，她們又炮制了《京劇革命十年》這樣一篇文獻，在這篇文獻中，她們又如此地認知“十七年文學”:“過去的十年，可以說是無產階級文藝的創業期”。如此的認知，實際上就是否定了“十七年文學”的“無產階級文藝性質”，而這是完全抹殺事實的。江青等人利用文藝服務于她們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要在“文藝批評之中，加強戰斗性”;進而要求“(文藝評論)應該成為開展文藝斗爭的重要方法，也就是黨領導文藝工作的重要方法”。這些論斷，意味著在江青她們直接將文藝評論當作了政治斗爭的手段。在這樣的主導思想之下，“十七年文學”被完全地否定。

“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文學評論研究界對“十七年文學”的認知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格局時期。這時候的文學歷史敘述，似乎也如同國家剛剛經歷了“撥亂反正”一樣，處于一種“撥亂反正”的格局之中。“新時期文學從無到有的第一步，是從‘回歸十七年’這個起點上跨出的。面對十年動亂后的滿目瘡庚，‘十七年文學’被蒙上了一層淡金色，濾去了許多不盡人意之處，變得格外令人贊嘆懷戀起來”，這樣一句話是出自于《“柳青現象”的啟示》一文，它昭示了一種對“十七年文學”認知的新的格局。這是因為“四人幫”完全徹底摧毀了中國文學發展的土壤，使得中國文學在文革結束之后急欲重新恢復原先的模式，即現實主義的模式，使得中國文學在脫離了“四人幫”的魔掌之后可以迅速恢復生機。因此，在這一歷史時段之內，“肯定十七年，歌頌十七年”就彰顯出了中國文學評論領域對“十七年文學”再次審視其價值的新的動態取向。在這樣的一種動態取向之下，“文化大革命”時期被江青等人顛覆污蔑的“十七年文學”的作家作品在這一時期都相繼得到了“正名”。然而，在80年代初，對“十七年文學”作家作品的“正名”也并不是一味地推崇其價值和意義，在80年代后期，對“十七年文學”“正名”之后的“理性思辨”即已出現。

三、20世紀80年代中期之后“十七年文學”研究

在中國20世紀80年代后期，再一次開始的思想啟蒙運動以及對過往歷史的深入反思性的雙重時代情境之中，再加上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西方文藝思潮再一次的蜂擁而來，這些都在無形之中促使中國文藝批評理念的內在嬗變。于是，對“十七年文學”在“正名”之后過程中理性思辨性的聲音開始出現，一些研究者對使得“十七年文學”承載了高度名望的文學評判價值尺度以及內在審美理念發出了異樣的聲音。

劉思謙在《對建國以來農村題材小說的再認識》一文之中指出:“我們對作品的認識如果圍繞著農村政策的變化而變來變去，衡量作品的價值尺度就成了可長可短的橡皮尺，當代文學史上農村題材的作品可能就沒有多少可以靠得住的了。更重要的是，作品的歷史真實性與它所反映的那一段生活的歷史功過、政治是非并沒有必然和直接的聯系，不能用對某一歷史階段的政治評價來直接判斷作品的歷史真實”。[6]這句話實則委婉地批評了長期以來評判“十七年文學”的一個偏向的標桿，即“政治”與“文學”之間的聯姻，用“政治法則來評判文學文本以及文學文本的生產者”。劉思謙進而認為只有采用恩格斯所倡導的“美學觀點和歷史觀點”來重新解讀“十七年文學”，這樣才可以真正挖掘出“十七年文學”所具有的真正價值與內涵。如果說這還是對“十七年文學”重新建構的個體聲音，那么，在1980年晚期出現的中國文學評論史上宏大的“重寫文學史”的聲音則為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提供了最為時代性和前瞻性的平臺。

在1988年的文學，《上海文論》別出心裁地開辟了“重寫文學史”的專欄。在以后的兩年之內，頗為令人意外的是，在“重寫文學史”的這一專欄下刊載發表出的文章都是針對“十七年文學”的。這似乎使得“重寫文學史”變為了“重寫十七年文學”。這也充分說明了對“十七年文學”的解構長期以來存在著令人難以滿意的地方，沒有將“十七年文學”本身所具有的文本價值充分開掘出來。“重寫文學史”的倡導者陳思和這樣說:“‘重寫’的目標之一便是‘要把文學史的評價標準逐漸移向文學審美領域’;‘原則上是以審美標準來重新評價過去的名家名作以及各種文學現象’;‘使之從從屬于整個革命史傳統教育的狀態下擺脫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審美的文學史學科’”[7]。這就意味著，從這一時期開始，對“十七年文學”的再認識不再從政治視角去解構而是要從文學內在審美的角度去解構，以此表現出時代情境中鮮明的社會批判和文化批評的趨向。這種模式我們可以借用一位學人的話語來比較凝練化的說明:“當代文學一旦有機會思考其自身存在的時候，尤其是近年來文學主體性問題的提出，文學研究的展開，文學就不僅僅擺脫了極左政治強加給它的種種任務，而且開始重新檢視‘回歸十七年’這一度無可懷疑的目標。在這種情況下，‘再評十七年’已不只是對文學史的重寫，而且也日益成為文學高度自覺的必要前提和重要的組成部分”。[8]任何事物其實都是兩面性的，這樣的一種對“十七年文學”的闡釋思路，也使得對“十七年文學”的認知偏向于對“十七年文學”文本中所具有的美學因素的大力開掘，忽視了對“十七年文學”文本中歷史現實性因素的有效關注。

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后，對“十七年文學”的再認知進入到了一個多維視角的解讀闡釋時代。“‘歷史’的重建并非是各種復雜、矛盾因素的陳列”，因此，“在這一‘重建’中，如何確定‘選擇’與‘評價’的位置，來顯現敘述者在受意識到歷史的拘囿和束縛時對于可能性的思考和爭取”。[9]這可以說是20世紀90年代以后對“十七年文學”多維認識的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于是，在不同的“選擇”與“評價”位置的確定下，出現了對“十七年文學”多樣的評判聲音。

首先是洪子誠從“體制化”的文學觀以及“知識學”立場的雙向角度來認知“十七年文學”，在這種研究思路下，“十七年文學”被看作是構成學史和學科史的一個分支，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也就被賦予了學術化的品格。其二，就是以陳思和和丁帆作為典型代表的從“啟蒙主義”角度切入對“十七年文學”展開的研究。陳思和提出了一種新穎的多向式視角，即國家權力意識形態、知識分子的現實戰斗精神傳統、大眾民間文化形態這三個角度來解讀“十七年文學”。其三，是從“現代性”的角度切入來展開對“十七年文學”的再解讀，代表學人可以是黃子平和李揚。黃子平從文學文本“形式主義”的角度切入研究“十七年文學”，重點開掘“十七年文學”被生產制造的機制以及存在的意義結構。另一位學人李揚則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來研究“十七年文學”，他推崇福柯“知識考古學”的文學研究立場，在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之中“致力還原歷史情境，通過‘文本的語境化’與‘語境的文本化’使得歷史的研究轉變為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的平等對話”。在這種研究思致下，以往對“十七年文學”研究之中長期被遮蔽的問題就得到了解蔽。當然，這一時期也有借用“審美現代性”和“世俗現代性”的理論，來解讀“十七年文學”，認為這十七年間的文學文本中有著順應現代民族國現代化進程的世俗現代性體現，但是卻缺失了審美的現代性。

四、結語

通過上述對“十七年文學”在這接近50年間闡釋解讀的不一樣的模式，可以說“重構”是對“十七年文學”在這五十多年中最重要的一個關注點。對“十七年文學”的不斷重構，則涉及對這一段文學史的再敘述的問題。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說，怎樣言說敘述這一段文學的發生以及存在情況，其深層必然與相關的時期內占據主導地位的文藝評論思想相關。從1949年到1966年，這17年間的中國文學，在其后接近50年的歷程中出現了多個對其言說敘述的不同聲音，“十七年文學”被一次又一次地在不同的語境之中重新建構。這從某個角度也說明了特定時期內文藝思想以及意識形態甚至其他各種評論性因素對文學作品的不同闡釋所起到的影響制約性作用。“十七年文學”在接近50年歷程中出現的多次“重構”，充分表明了對“十七年文學”研究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就導致了“十七年文學”在文學史的敘述之中就仍舊還處于再次“重構”的可能之中。

[1]洪子誠.當代文學概說[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0.

[2]趙樹理.趙樹理文集(第4卷)[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

[3]黃修己.趙樹理研究資料[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85.

[4]謝冕，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料選(1948－1975)[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5]劉思謙.對建國以來農村題材小說的再認識[J].文學評論，1983，(2).

[6]陳思和.關于“重寫文學史”[A].筆走龍蛇[C].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7.

[7]宋炳輝.“柳青現象”的啟示——重評長篇小說《創業史》[J].上海文論， 1988，(4).

[8]洪子誠.《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的“現代文學”[J].文學評論，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