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小娟
動物敘事源遠流長,無論是中國還是歐美古典文學,涉及動物敘事的代有名作,及至新時期生態文學的出現,動物敘事經歷了漫長復雜的發展歷程,在文本體裁和文學審美形態、思想資源傳承和汲取、文學價值取向等方面不斷演進和豐富完善,未來將走向生態與文學的完美結合,在人類中心主義和生態中心主義的價值沖突中向生態整體主義升華。
生態與文學的關系問題,是從動物敘事文學孕育到新時期生態文學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問題,關乎動物敘事文學的生存質量和藝術命運。孕育之初的動物敘事文學作品多為動物世界和人與自然關系的直接再現,是一種描述生態現象和靜態生態意識的“生態+文學”式或“生態文學化”的樸素文學形態。而新時期生態文學,不但再現生態真實,還要按照審美規律進行藝術創造,同時體現生態意識和人文精神、價值體系與審美意識。
動物敘事作品起初主要以寓言和詩歌作品形式出現,運用動物故事為例喻指另一個可與之相類比的道德教訓,動物形象不是自然界中的現實動物,而是被人為地增加文化想象與藝術再加工,成為遠古人類的文化創造與心理幻想的象征,承載著特殊的文化積淀與歷史內涵。誠如黑格爾所說:“一種可以指引到某一意蘊的現象并不只是代表那外在形狀,而是代表另一種東西,就像符號那樣,或則說得更清楚一點,就像寓言那樣,其中所含的教訓就是意蘊。”[1](P24-25)在西方,寓言型動物小說經由兩千余年,造就了伊索寓言、拉封丹寓言、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克雷洛夫寓言等一大批久傳不衰的不朽之作。到19世紀后期,動物形象才開始從“象征符號”向“生命主體”演進,開始關注現實生活中的動物角色及人與動物關系,動物作為主角進入文學的故事情節。
中國古代文學中則有神話體和寓言體兩種動物敘事傳統。神話體分為遠古動物神話敘事,如《山海經》、《淮南子》等;搜奇志怪動物敘事,如中唐時期的《補江總白猿傳》、《任氏傳》等傳奇;觀照社會人生動物敘事,如《西游記》、《封神演義》、《聊齋志異》等[2]。寓言體最早可以追溯至先秦時期,以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為最早的本土雛形,用以比興,用以寄托,用以烘托環境氣氛,用以表現生活場景。詩和動物也形成了密不可分的關系,在中國古代的詩詞歌賦中不乏經典的動物敘事詩作,借日常生活中人們常見的馬、驢、羊、犬、鵝、鵲、雁等動物抒發情懷的作品不勝枚舉。
20世紀以來,中國文學中的動物敘事現象日益興盛,動物小說作為一種新的美學類型開始出現,作品數量逐步增多,大多數動物敘事被納入新文化建設的軌道。20世紀80年代后,作家們從人類文化系統入手,把文學的社會功用與詩性智慧結合起來,追尋“詩意棲居”的生態理想,正式提出和運用生態文學的概念。為了把這種新生的文學形態和話語方式建成一個有特定內涵和自我生命特征的亞系統,近三十年,動物敘事生態文學走過了一個自我功能價值與文學屬性張弛磨合的過程,敘事模式與創作理念也逐步走向完備。這個發展歷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十年”:
“第一個十年”推出了大量的紀實性環境啟示錄、生態報告文學等作品。一批深懷現實使命感和文學責任感的作家,通過關注自然資源和動物世界的嚴峻現實,“預警式”“展示”生態危機,掀起了一股生態報告文學創作潮流。例如徐剛的《守望家園》系列報告文學,李青松的《最后的種群》、《遙遠的虎嘯》、《秦嶺大熊貓》等,揭示了珍稀動植物遭受摧殘的現狀,于堅的《哀滇池》,翟永明的《拿什么來關愛嬰兒》等詩歌,也表達了對人類境遇及命運的深切憂慮。但是,由于生態觀念具有生態學固有的強烈現實憂患、參與和警示意識,加上受作家的藝術轉換能力限制,動物敘事生態文學一時難以完全改變其非文學傾向,文學的審美價值和張力尚不夠凸顯。
20世紀90年代,生態觀念進一步滲透到文學創作的領域,作者們面對日益惡化的自然環境、日益尖銳的人與自然的矛盾沖突,為挽救脆弱的生態系統“激情吶喊”,這可稱為“第二個十年”。隨著作品的文學性和藝術性增強,此間的動物敘事作品文學傾向性更加明朗,除報告文學形式之外,開始陸續出現真正意義的動物敘事小說,加上一些動物敘事詩歌、散文也日漸繁榮,文學形態更加豐富。
新世紀的頭十年,即“第三個十年”,中國生態文學進入發展高峰,動物敘事生態文學在藝術表現方法上更加純熟、更加穩健,生態文學思想更有深度。例如遲子建的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作品以跨越百年時空的史詩手法,向讀者展示“現代文明”吞噬鄂溫克族習俗文化,人類侵占和破壞鄂溫克人生態家園的悲哀歷程。類似的作品還有很多,如賈平凹的《懷念狼》、姜戎的《狼圖騰》等一批以“狼”為題材的作品,它們一起顛覆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狼”形象,凸顯了“狼”在草原生態系統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此間,寓言型動物敘事在尊重動物生活習性和行為邏輯基礎上進行藝術提煉與藝術創造,融入藝術想象和聯想的方式;寫實型動物敘事依據生物社會的特點,按照動物生活的特征來刻畫和塑造動物藝術形象,真實表現動物形象的內心活動與靈魂世界;神話型動物敘事在思維層面上獲得更新的當代意識,由對神秘文化的深入體驗和傳神表現,深入到對中國人生、中國民族性、中國文化乃至人性奧秘的深層把握,將生態文學創作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動物敘事文學形成發展的歷程,是以生態學、倫理學和社會學為起點,融入文學藝術的話語方式和審美機制,漸而創造出生態與文學“合金”。從非文學文體的動物敘事作品,到文學與生態完美融合的動物敘事文學,其間是作品情感與美感增多,角色形象性與生動性增強的過程,也是作者生態理解力與藝術感悟力相互促進、進而提升藝術轉換能力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判斷動物敘事文學是否走向成熟,主要不是看它“是否寫動物、如何寫動物”而是“怎樣寫動物”,即采取的動物敘事方式是否給讀者帶來審美體驗和感受。當代動物敘事文學在審美機制、形象書寫,包括結構類型、敘述方式方面,要進一步增強文化自覺,處理好生態與文學關系。
一種文學形態的興起總是與一個民族的審美情感和文化取向有關,這是文學發展的深層次的原因所在。動物敘事生態文學之所以得以興盛,既有時下的社會背景,更與民族文化底蘊和心理結構有著深度的契合,這是生態文學創作最重要的精神資源和思想基礎。費爾巴哈說:“動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東西;人之所以為人要依靠動物,而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東西,對于人來說就是神。”[3](P438-439)人類與動物朝夕相處、息息相關,而動物成為人類親密的“動物伙伴”,這種關系直接影響了文學藝術中的動物敘事。
西方文學的動物敘事具有宗教倫理的視野,思考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與基督教思想有密切關系。基督教倫理以上帝懲罰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宣揚人類負有生態責任的思想,傳遞深遠的生態象征意義——人類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欲和欲望,否則將使“內部自然生態”失去平衡,繼而犯下嚴重的罪過,最終失去美好的精神家園。更為重要的是,《圣經》還強調一種“人與動物同源”的道德觀——人類沒有的東西動物也沒有,而動物沒有的,人類在某種程度上也沒有。“在基督教倫理看來,天賦動物生存權,動物是作為生命形態與人取得了平等的地位。于是,動物生存權利論進入基督教倫理思想體系。”[4](P3)著名動物故事作家塞頓以一段“山野之旅”寫就了故事集《我眼中的野生動物》。在他筆下,動物都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語言,有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生活。該故事集的最大目的就在于為動物爭取人類的理解和寬容,告訴人類要像敬畏自己一樣敬畏大自然。
塞頓在《我眼中的野生動物》序言《給我的讀者》中說:“動物是擁有欲望和感情的生物,它們只是在程度上與我們有區別,它們有它們自己的權利。這個事實,現在才開始被白種人的世界所認識到,而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出現在佛教的教義中了。”[5](P5)中國哲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圍繞天、地、人、物、我之間的關系進行思考和闡釋,形成獨具中國傳統文化特色的精神信念和價值意識,特別是各種思想流派關于人與天、地(自然)關系的討論貫穿于整個中國哲學史,從而形成了豐富的生態資源和博大精深的生命意識與生存智慧。著名漢學家李約瑟說過:“古代中國人在整個自然界尋求秩序與和諧,并將此視為一切人類關系的理想。”[6](P386)自古以來,中國詩文就有著人善待自然,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互養互惠的思想、文化和審美傳統。
在中國儒家思想中,“仁”是構成其核心的部分,儒家主張對自然萬物施以“仁”的精神,除了“自愛”,還要有“愛人”、“愛物”的“博愛”。孔子主張“釣而不綱,弋不射宿”,“伐一木,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7](P85)儒家把對待生物的態度看做是重要的道德問題,把人類的道德關懷從對人擴展至對生命和自然界,講求人與自然的協調。例如孟子告訴人們:“不違農時,谷物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夸池,魚鰲不可勝食也;斧斤依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8](P5)這體現了一種“取物不盡物”、“取物以順時”的生態倫理觀,形成了泛愛眾生的反映生命道德哲學的生態哲學思想,孕育了中國文學生態倫理觀。宋代儒者講“人與天地萬物一體”,“不剪窗前草”,講仁愛之心遍及鳥獸、草木、瓦石,講“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也是十分鮮明的例證。
而在中國道家思想中,“道”被認為是宇宙的本源,是統治宇宙中一切運動的法則。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莊周曰:“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而人則“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這些經典性的論述,恰似描繪了一幅人與“禽獸”、“草木”、萬物和諧相處的天然畫卷,人、禽獸、萬物、昆蟲,各有其生,足以顯示出他們對待包括一切生命體在內的自然界的平等態度,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堪稱中國傳統的生態美學智慧。
在中國法家思想中,同樣具有諸多生態因子。《管子》一書蘊含了豐富的生態思想,特別是其中的《地員》篇堪稱先秦時期生態知識和生態思想的代表作,被《中國科學技術史·農學卷》稱為“最早的生態地植物學著作”[9](P65)。管子提出要遵循自然規律,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發展,要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利用自然規律發展經濟,為人類社會所用。《形勢》說:“其功順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違之。天之所助,雖小必大;天之所違,雖成必敗。順天者有其功,逆天者懷其兇,不可復振也”,“失天之度,雖滿必涸”。《版法解》說:“萬物尊天而貴風雨。所以尊天者,為其莫不受命焉也。所以貴風雨者,為其莫不待風而動,待雨而濡也。”《八觀》說:“山林雖廣,草木雖美,禁發必有時;國雖充盈,金玉雖多,宮室必有度。江海雖廣,池澤雖博,魚鱉雖多,罔罟必有正。”
動物敘事文學的發展與生態系統狀態密切相關,自然與人類生存環境的變化及人類的態度深刻影響著動物敘事文學的發展。在遠古及近代之前,人類的生態意識是一種自然意識,甚至是人卑微地匍匐在大地上與鳥獸為伍的“無我”意識。但從文藝復興“人”的發現開始,人昂首挺胸成為頂天立地的“大寫的人”,像莎士比亞所說那樣,人是“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是駕馭自然的統治者。哲學家一直鼓吹人是自然的主人,笛卡兒認為,動物是沒有靈魂的機器,只有虛假的痛感;康德曾說:“就動物而言,我們不負有任何直接的義務。動物不具有自我意識,僅僅是實現外在目的的工具。這個目的就是人。”[10](P27-28)認為人不僅獨立于自然界之外,而且高居于自然界之上,人考慮自然的價值只不過是供人利用的工具性價值,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只是人達到自己目的的手段和工具。工業革命后,西方國家在永無止境的物質欲望驅動下,憑借日益發展的科技能力而大規模開發和破壞自然界。19世紀中期后,這種人類中心主義觀念的惡果開始出現,對自然界的掠奪引起了自然界報復性“反應”,西方國家出現嚴重的自然災難。這些問題的暴露為生態文學提供了孕育土壤,正是在人們檢討和反思對待自然界的態度,批判西方工業文明、社會發展模式和生活方式的大背景下,生態文學與當代生態思潮相結合應運而生。雷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就是因為關注工業文明時代以殺蟲劑為代表的化學藥物所造成的環境污染,被稱為現代環保運動的肇始之作。
同樣,中國當代的動物敘事作品起初也是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立場出發,通過人與自然、人與動物的尖銳對立,人對自然、對動物的征服情節,頌揚人類力量的偉大。受特定政治語境影響,當時動物敘事作品在涉及人與自然關系時,極端漠視自然生命生存于天地間自有獨特的存在價值,極力夸大人與自然對立中的主體能力,如嚴辰《老獵手》、吳伯簫《獵戶》和秦牧《贊漁獵能手》等;或是根據自身利益把一部分動物妖魔化,大展負面形象,如消滅麻雀(李古北《奇跡》)、斗殺豹子豺狼(張一弓《孤獵》);或者宣揚“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展示人類勇敢無畏、戰勝自然的“壯舉”。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愚昧、狂熱和偏見,恰恰成為當代文學中自然意識后來迅速覺醒的動因。當“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時代漸漸遠去,在文學界,“生態焦慮感”很快替代了人類戰勝自然的“陶醉感”,一大批展示生態危機、反思生態問題、參與生態重建的生態文學作品如雨后春筍般涌現。
20世紀80年代以后,全球性生態危機開始出現,人們開始從人類文化、思想層面思考當代生態問題的深層根源,越來越多的環境倫理學家對人類中心主義環境倫理思想提出了質疑。彼得·辛格和湯姆·雷根的動物解放論(動物權利論)、保爾·泰勒的生物中心論等各種非人類中心范式的環境倫理思想,對動物敘事小說產生了一定影響,中國動物敘事小說也開始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倫理范式,向生態中心主義轉向。以姜戎的《狼圖騰》為例,作者通過對話性文本的建構給動物話語權,讓動物開口說話,讓讀者的注意力轉向聽聽大自然的聲音。這時,原處于客體地位的動物獲得表達自我的主體地位,其內存價值超越原來的工具價值受到了人們的尊重。
生態中心主義突出了動物的主體性和敬畏生命的倫理價值,但是很快又遭遇了“人類缺位”的困境,因為片面否定人的主觀能動性,產生了矯枉過正的局限性。由于生態中心主義完全拋開人類生存利益的尺度,把保持自然生態系統的“完整、穩定和美麗”作為人類行為的終極目的和人對自然的道德行為的終極尺度,它無法為人類活動指明一個正確的方向,人類被置于無所適從的境地。因此,無論是人類中心主義還是生態中心主義,二者圍繞主體性的爭論,都沒有為當代動物敘事生態文學找到出路。為了解決這一矛盾,以羅爾斯頓為代表的生態整體主義提出了“非中心化”的思想,他們反對將整體的某一個部分視為整體的中心,以一個“中心”取代另一個“中心”、一個“主體”代替另一個“主體”,而是主張以系統和諧和整體利益為出發點對包括人在內的自然萬物生存發展進行全面思量。這種強調系統整體價值至上和生態整體與個別聯系的觀點,以整體論取代了以往的機械論和二元論,被稱為“生態整體主義”。生態整體主義一方面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而不是把人類的利益作為最高價值,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而不是人類利益作為出發點和價值判斷標準,另一方面又充分肯定人類的創造性、發展性和開放性,把人類對自然的必需控制和有限改造視為對地球生態系統的“美麗、完整和穩定”的一種補充,為中國當代的動物敘事生態文學走出人類與生態二元困境指明了方向。從人類中心主義與生態中心主義的沖突走向生態整體主義的和解,是動物敘事文學未來發展的價值升華,當然這也必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1](德)黑格爾.美學(第1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2]徐福偉.“動物敘事”的界定及其發展歷程[J].勝利油田職工大學學報,2008(1).
[3](德)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M]. 北京:三聯書店,1962.
[4]楊通進.《環境倫理學》譯者前言[A].羅爾斯頓.環境倫理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5](加)塞頓.我眼中的野生動物[M].海口:海南出版社,三環出版社,2004.
[6]潘吉星.李約瑟文集[M].沈陽: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
[7]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60.
[9]中國科學技術史:農學卷[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0.
[10](德)康德.我們對動物只具有間接義務[A].L.P.Pojman.環境倫理學[C].波士頓,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