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朱光潛從追隨康德、克羅奇形式派美學到懷疑這一派美學把知、情、意割裂開來的紕漏,在《生命》篇里完成了他由西方心物對立向中土心物合一的自然觀第一次飛躍。但是,還存在著受西方二元思維格局影響的自然觀和中土與自然融合的自然觀并存的局面。恰恰是朱光潛晚年通過研究維柯,并且和馬克思的實踐觀以及中國傳統知行合一觀整合成一個系統,才初步完成了他自然觀的第二次飛躍。
關鍵詞:朱光潛;自然觀;主客對立;主客合一;科學與玄學
中圖分類號:B83—0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862X(2012)01-0055-005お
中國傳統中的人與自然是通透而無隔閡的,因而,在價值上和生命本體是同一的,人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本是一體俱化,并在層次上呈現美的形式、善的品質和真的境界。然而,西方自德謨克利特把感官對象確定為是流變虛幻不真的、理智對象是永恒不變的二重世界之后,現象和本體二元思維格局一直滲透于西方的整個思維意識和方法中,他們討論的真、善、美往往是分立的。
反觀朱光潛對“自然”在不同時期的詮釋,我們發現,他受中國傳統生命有機體“全人”的影響,在《文藝心理學》中開始對康德-克羅齊形式派美學提出懷疑,認為知情意不應該分隔開來,人是一個有機體。但是,在具體闡釋自然美丑和藝術美丑時,他還是在西方傳統認識論的對象化思維中處理自然和藝術的分層,把自然美丑和藝術美丑分離,自然只是美的初級形式。這顯然是和當時倡導的科學精神有關。朱光潛雖不贊成把純粹客觀化的科學態度運用于美學,但對美感經驗持科學的分析態度在他看來是克服中土傳統思想籠統毛病的必經之路。這樣一來,西方二元化的思維和朱光潛本來就固有的中土有機整合人的思維勢必發生矛盾。也恰恰是基于此,朱光潛美學逐步由西方回歸中國傳統,同時又吸取了西方的科學分析精神,在調和矛盾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形態。
早期的朱光潛美學已經清楚表明“在文藝中主觀客觀的分別是很勉強的”。在他看來,美的真實意蘊應該在化掉主客觀對立而達到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的“同一”上。盡管這樣,這一時期的朱光潛美學的哲學基礎仍然是康德和克羅齊的。也就是說,有兩個“自然”,一個是不可知的“物自體”(康德)或者“感受以下”(克羅齊)的“自然”;另一個自然是一切認識對象的現象總和,是“人給自然立法”的先驗自我規定的普遍必然的法則。朱光潛早期美學認為藝術美丑比自然美丑價值更高,顯然屬于第二層自然的含義。
抗戰期間,朱光潛有一個向傳統回歸的趣向,從他《樂的精神與禮的精神——儒家思想系統的基礎》一文里可以見出。他說:“儒家因為透懂禮的性質與功用,所以把倫理學、哲學、美學打成一氣,真善美不像在西方思想中成為三種若不相謀的事。”[1]103朱光潛在這篇文章里說儒家的禮與樂也是“天地有和有序”,“人是天生的,一切應該以天為法”,并進一步說:“因為天予我以生命;仁民愛物,因為民物同是天所予的生命。”[1]109這種人與自然、人與物是相融相濟的,也是通透而無隔閡的。朱光潛這種觀點最顯著的表白是在1947年寫的《生命》一文,這是他的自然觀發生的第一次飛躍。お
一、《生命》一文初步完成了由西方心物對立轉向
中土心物合一的自然觀オ
在中國傳統思想看來,自然是宇宙生命的大化流行,人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是一體的。而在西方傳統思想中,人與自然根本上說是絕然對立的關系。對于這一點的根本不同,朱光潛在破生死的感悟中深切地體會到了中國這一傳統思想的偉大。他說:“不過我對于這生命問題倒有一個看法,這看法大體源于莊子。(我不敢說它是否合于佛家的意思)莊子嘗提到生死問題,在《大宗師》篇說得尤其透辟。在這篇里他著重一個‘化字,我覺得這‘化字非常之妙。中國人稱造物為‘造化,萬物為‘萬化。生命原就是化,就是流動與變易。整個宇宙在化,物在化,我也在化。只是化,并非毀滅。草木蟲魚在化,它們并不因此而有所憂幸喜,而全體宇宙也不因此而有所損益。何以我獨于我的化看成世間一件大了不起的事呢?我特別看待我的化,這便是‘我執。”[1]277接著,朱光潛指出破“我執”就是順從自然之大化流行。反過來說,就是不要“強立物我分別”(朱語),強立物我分別“是為不祥”(朱語)。
以上可以見出朱光潛的觀點已經由《文藝心理學》以人是一個有機整體來批評康德-克羅齊形式派美學割裂知情意,進一步拓展到人與自然乃是一個有機和諧的系統。再看朱光潛對莊子破生死所感所悟的注釋:オ
這種人生態度就是儒家所謂“贊天地之化育”,郭象所謂“隨變任化”(見《大宗師》篇“相忘以生”句注),翻成近代語就是“順從自然”)。我不愿辯護這種態度是否為頹廢的或者消極的,懂得的人自會懂得,無庸以口舌之爭。近代人說要“征服自然”,道理也很正大。但是怎樣征服?還不是要順從自然的本性?嚴格地說,世間沒有一件不自然的事,也沒有一件事能不自然。因為這個道理,全體宇宙才是一個整一融貫的有機體,大化運行才是一部和諧的交響曲,而comos不是chaos。人的最聰明的辦法是與自然合拍,如草木在風和麗日中開著花葉,在嚴霜中枯謝,如流水行云自在運行無礙,如“魚相與忘于江湖”。人的厄運在當著自然的大交響曲“唱翻腔”,來破壞它的和諧。執我執法,貪生想死,都是“唱翻腔”。[1]278お
毫無疑問,這是把人與自然看作一體俱化的“融貫說”,而不是物我對立的二元論。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朱光潛克服形式派美學機械觀的缺點、逐步靠近中國傳統的人與自然有機和諧觀,并不是說就要否認西方科學的分析精神。因為人與自然融貫統一是可以從兩個方向的路徑達到的:一種是自始至終把人與自然看作是無間隔的,甚至我們說的道德的“德(性)”也蘊育在自然之中,我們說的“美”也存在于自然的“景”之中,無須由人來移入。另一種是朱光潛的那種處理方式——把“自然”看作擬人化的“母體”(既指人,又指現實世界),然后以主客相互對立的移情作用(情趣的意象化和意象的情趣化)展開分析模式(科學的方法),最后達到“化”掉主客對立(二元)而達到“物我兩忘,物我同一”的“同一”境界(人與自然的融貫)。這就是禪意的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再到見山還是山的三個層次的“融貫說”。
對上述兩種人與自然的融貫說優劣還不能斷言。就大體上說,前者偏于玄學的方法,后者偏于科學的方法(朱走的路徑),各有利弊。偏于玄學的方法是從本體論出發,合理地說明真善美的價值論和本體論的統一,但不免對于科學的分析乃至對整個科學作用有所輕視,總是把科學放在較低的層次和境界上;偏于科學的方法,有切實的經驗為后遁,能近取譬,但缺陷是形上學顯得不夠突出,多少對“超驗”對象持存疑態度。
朱光潛第一次自然觀的飛躍并不徹底,仿佛存在著受西方二元思維格局影響的自然觀和中土人與自然融合的自然觀并存的局面。他的著作似乎能按照本土思維習慣談中國傳統思想,談西方傳統思想時又陷入西方二元思維的架局而奮力突破。這說明朱光潛還沒有完全把西方和中土傳統天衣無縫地綜合成一個系統。お
二、朱光潛通過研究維柯《新科學》,完成了
自然觀的第二次飛躍オ
可惜的是,朱光潛這一并不徹底的自然觀轉變被隨之而來的政治變革中斷了。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是在蘇聯教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原則下展開的,思維與存在關系問題成了美學基本問題討論的思想基礎。在西方,休謨提出美不是事物的屬性,康德進一步說明美學是“調節性的”,而非“構成性的”。這實際上只承認美為一個“虛體”,是“無向判斷”(或譯反思判斷),也就是說不是“實體”,也不是邏輯的認知判斷。既然如此,美是第一性的、美感是第二性的這種設問方式就根本和西方美學的新發展相違背,是回到了實體化思維方式的老路上去了。朱光潛清楚知道五、六十年代大討論的總體方向是錯了,所以他才反復要論辯對方弄清楚“花是紅的”和“花是美的”這兩個判斷的不同所指。
既然在這種認識論背景下的玄學討論占主導地位,朱光潛本來已經逐步靠近中國傳統本位的自然觀趣向不得不被打消掉了。于是,他對“自然”一詞的解釋,只能在論辯雙方已經設定的“二元”思維格局下展開,盡管朱光潛在論美時實際上已經超越了主客對立的二元實體化的思維方式。朱光潛只得對他早年《文藝心理學》里“自然”一詞稍加調整和改造,盡量使之和馬克思的“自然”一詞的說明掛勾,以達到說服論辯對方的目的。他說:オ
“自然”這個詞的意義是很混亂的。它的本義是“天生自在”、“不假人為”的東西。因此,“自然”有時被看成和藝術對立(英文art本義為“人為”),也有時被看成和社會對立(社會是人組成的)。在實際運用中,往往不嚴格按照這個分別。一片自然風景可以包括亭臺樓閣之類建筑工程,社會據說也有“自然形態”的階段。我用“自然”這個名詞,是當作人的認識和實踐的“對象”,即全體現實世界。馬克思有時也用“自然”的這個廣泛的意義。他討論希臘神話談到對自然的不自覺的藝術加工時,在“自然”這個名詞后附注說:“這包括一切對象,因此也包括社會。”一切對象還不但包括一般意義的自然和社會,就連作為欣賞對象的藝術作品也應包括在內。我所說的“物甲”就指這個廣義的自然。我認為任何自然狀態的東西,包括未經認識與體會的藝術品在內,都還沒有美學意義的美。[2]81-82お
顯然,朱光潛一方面繼承了休謨到康德對美的界定只限于“人”的觀點,另一方面,也顯示了美是“意識形態”的,是“物乙”對“物甲”(自然)匠心獨運加工后的“第二自然”(藝術美)。這樣,朱光潛還是在認識論的框架下來說明這種“物甲”和“物乙”的關系。這不能不說是受當時條件所限。
畢竟,朱光潛內心對實體化思維是抵觸的,隨著討論的深入,朱光潛終于提出了美學是不是只能限于認識論范圍的問題。他說:“我們應該提出一個對美學是根本性的問題:應不應該把美學看成只是一種認識論?從1750年德國學者鮑姆嘉通把美學(Aesthetik)作為一種專門學問起,經過康德、黑格爾、克羅齊諸人一直到現在,都把美學看成只是一種認識論。一般只從反映觀點看文藝的美學家們也還是只把美學當作一種認識論。這不能說不是唯心美學所遺留下來的一個須經重新審定的概念。為什么要重新審定呢?因為依照馬克思主義把文藝作為生產實踐來看,美學就不能只是一種認識論了,就要包括藝術創造過程的研究了。”[2]70
朱光潛驚天動地的這一問本該在幾十年前就可以做到,只不過現在換了在馬克思主義語境下把這一問題重新挑明罷了。對于朱光潛的這一拷問,學術界在當時反應是很遲鈍的。這說明當時論戰的對方還停留在實體化的舊玄學的囹圄之中。再經過十年文革,到了80年代有了轉機,朱光潛慶幸不僅僅是在馬克思實踐美學的研究中找到了和他早先突破主客二元思維架局的某種結合點,而且他進一步從馬克思逆向追溯到克羅齊、黑格爾、歌德,乃至歷史學派的老祖宗維柯那里,他驚喜地發現,在維柯那里不但能找到馬克思的實踐觀的萌芽,甚至有和中國傳統的知行合一觀、人與自然統一的學說某種千絲萬縷的關聯。朱光潛正是通過這種“三合一”的契合完成了他自然觀的第二次飛躍。
這里把晚年的朱光潛研究維柯和馬克思以及和中國傳統知行合一觀的整合系統分兩個層次說明:
第一層,朱光潛早年說美既不在心,也不在物,是心與物媾合的結果。由物及我(內模仿)和由我及物(移情)是互動的,它要經過一系列生理和心理的相互作用。由于朱光潛把神經筋肉的運動也看成一種“行”,甚至腦髓的精細運動也屬于“行”。這樣,美感經驗的“知”也同時是與“行”的合一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說,美是主客觀的統一,和王陽明以“心”體統合知與行有相似之處,只不過朱光潛的“心”尚未突破傳統認識論的范圍,而王陽明的“心”是人與自然關系中整體“人”的“本心”。因此,我們前此說明朱光潛在《生命》里透顯的中國傳統的人與自然的融貫說還多少有些不徹底,換言之,還多少有認識論側重“眼”之“心”而非本心之“心”的特征。這也是朱光潛要堅持將西方科學分析精神(尤其在美感經驗的認識論范圍內)來整理國故所難免的紕漏。不過,當朱光潛接觸到馬克思和維柯的學說后,似乎開始改變了原有的直觀(認識論)態度,從實踐和歷史的意義上去發掘人與自然的統一性。
第二層就是朱光潛通過研究馬克思和維柯,已經意識到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的所謂主觀派和客觀派都割裂了“知”與“行”,而貫穿維柯《新科學》的主線“人類歷史是人類自己創造的”,強調的恰恰是“知”與“行”的統一。維柯討論“部落自然法”的“自然”意謂“天生就的”而非“勉強的”(人為的)。西文“自然”既指客觀世界(對象),又指主觀世界(人)。朱光潛說:“把心與物(主觀與客觀)本來應作辯證觀點統一起來的互相因依的兩項看成互相敵對的兩項,仿佛研究心就不能涉及物,研究物就不能涉及心,把前者叫做‘唯心主義,后者叫做‘唯物主義;‘唯物主義就成褒詞,‘唯心主義就成了罪狀。這種錯誤的根源在于誤解nature(自然)這個常用的簡單詞。”[3]他又說:“nature這個詞本義為生育或產生,中文古語有‘化育(‘贊天地之化育),‘化育也就是生育,所以經過自然生育出來的一切都是自然或本性。維柯強調一切法律或制度都來自自然本性。物有物的本性,心有心的本性。在重視‘自然這個意義上維柯是既唯心而又唯物的,因為‘心與‘物都是自然生育出來的,都服從自然的規律。”(朱光潛未曾發表的維柯《新科學》中譯名說明。)
由此可見,朱光潛對“自然”的詮釋已經不單單是放在西方傳統亞里士多德“對象化”追求自然終極因的那個意義上,而是把“自然”看作“人的實踐”不可分割的歷史構成。何衛平先生在《光明日報》理論版(2011年2月15日)發表的《人文主義傳統與文化哲學——以維柯為基點的兩個層面透視》一文說:“在古希臘,甚至在維柯那里,理論和實踐遠沒有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那樣對立,理論也是實踐。”。其實,朱光潛早在1946年《新思潮月刊》第1卷第4期上撰文《幾個常見的哲學譯詞的正誤》里,就對把與theory相對的practice譯成“實用”表示反對,他說:“中國哲學中本有‘知與‘行的分別,這恰恰相當于theory與practice的分別。我們放棄這有歷史根源的人人都易了解的‘知‘行二字不用,而用‘理論與‘實用二字,不必要地引起一些誤解,這不能不歸咎于翻譯者的疏懈。”[1]222朱光潛晚年在校譯“費爾巴哈論綱”的注釋中把“practice”譯成“實踐”,實際是以“實踐”對應中國傳統的的“行”,以“理論”(theory)對應中國傳統的“知”的譯法。從此可知,朱光潛完成了他對“自然”觀的第二次認識的飛躍。お
參考文獻:
[1]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9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2]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5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9.
[3]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10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702.
(責任編輯吳勇)
作者簡介:宛小平(1961-),男,安徽桐城人。安徽大學哲學系教授,安徽省學術技術帶頭人。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