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白《古風》(其一)將“圣代”擬為西周,又將詩歌在當代的振興擬為“大雅”重現。圣代復元古,大雅振新聲,這是李白對大唐盛世從詩歌(文學)與政治兩方面的贊美與期待,亦詩之主旨所在。“我志在刪述”,是李白欲效法孔子,對“圣代”詩歌加以總結性的整理加工,編成一部類似于“詩三百”的“圣代詩”、亦即當代的“大雅”以流傳于后世。“獲麟”意同“殺青”,表明“刪述”之事完成。詩對揚、馬賦持正面評價,“揚馬激頹波”之“激”意為遏制。詩將建安以來詩歌演進的總體特征概括為“綺麗”,既是以“大雅”、以揚馬賦為參照,更是以盛唐詩歌為參照,“清真”正是對“綺麗”的反正與批判。
關鍵詞:刪述;獲麟;揚馬激頹波;建安來;綺麗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862X(2012)01-0138-006お
《古風》其一(大雅久不作)是李白最重要的詩篇之一,是李白以詩的形式寫成的詩歌演變史,表達了李白的詩歌發展觀,并宣言了在大唐盛世以振興詩歌為己任的宏偉抱負,即裴斐先生所說:“這是一首論詩詩,又是一首言志詩。”(1)關于此詩立論的要旨,自南宋楊齊賢以來,注家及論者形成了基本的共識,認為李白的核心觀點是復古,以“大雅”為詩歌的最高境界,由此而下,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圣代”始迎來文運的肇興(2)。“復古”之說固然不錯,但若認為李白心目中唐代之前的詩歌演變史呈一線直下之勢而無任何起伏,則未必符合詩人本意。而且,對詩中某些關鍵句子的解讀也還待商兌。我在研討此詩的過程中,注意到近些年袁行霈先生和林繼中先生發表了很有創意的新見,使此詩的解讀獲得重要進展。我們應該沿著此種進展繼續前行,以求得對詩的內容更準確的把握。
一、詩之主旨
關于此詩的主旨,安旗主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謂“此篇即李白之詩論”,詹锳主編《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謂“此太白對詩史的敘述和評論”,二說代表了研究界的“主流”看法。然而,在此之前,俞平伯先生曾提出:“太白這首詩敘他自己的懷抱志趣,主要的雖說文學、詩歌,卻不限于文學、詩歌。……這詩的主題是藉了文學的變遷來說出作者對政治批判的企圖。”又說:“他既想學孔子修《春秋》,何嘗以文學詩歌自限呢。因之,局限于文學的變遷,討論他的復古,是不易詮明本篇大意的。”(3)俞平伯先生將目光從詩歌、文學擴展到政治,對詩旨的理解自有其獨到的深度,但他將詩的結尾四句“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理解為李白“想學孔子修春秋”,則是可以討論的。近年,袁行霈先生著文指出,此詩所論“重點在政治與詩歌乃至整個文化的關系”(4),對俞平伯的說法雖有所繼承,但強調的是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則更切合于李白之詩的實際。此后,林繼中先生又指出:“李白并沒有將政治與文學打成兩截子的意思:雅頌與盛世是一表一里,沒有真盛世便沒有真雅頌,倡雅頌必先呼喚盛世。……與其說此詩是借文學變遷批判政治,毋寧說是對大雅‘言王政之所由廢興本質的感悟,而欲倡大雅正聲以喚回盛世。”(5)俞平伯、袁行霈、林繼中三位先生的觀點先后承接而呈積薪之勢,茲在借鑒諸位先生高論的基礎上,作進一步申說:
探求詩之主旨,必須對詩的開首兩句和結尾四句有正確理解。
首二句“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由孔子說起,展開“史”的論述,既指詩歌之衰,也指世道之衰。“吾衰”句由《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二句化出,“吾衰”二字實包含了“吾不復夢見周公”的意思。周公的時代,即產生大雅的西周時代,孔子感嘆“吾不復夢見周公”,就是感嘆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詩歌已經成為遙遠的、不可企及的過去——因為孔子所處的時代是詩之第三句所說“王風委蔓草”的春秋時代。“竟誰陳”即找不到同道與知音,找不到傾訴的對象,譯成今語就是“說給誰聽呢”?這是李白設身處地地想象孔子面對詩歌與世道雙雙衰落時無力回天的孤獨和無奈。王琦解釋“吾衰”句,認為“是太白自嘆吾之年力已衰,竟無能陳其詩于朝廷之上”(6),不當。首先,“吾衰”二字是孔子原話,太白在這里的用典十分明顯,幾乎沒有做另外解釋的余地;其次,此詩通篇取客觀評論的立場及話語方式,到結尾四句始以“我志”領起,轉為第一人稱的自抒懷抱,只要將全篇反復吟詠,不難領會其內在的意脈。況且,如將“吾衰”二句讀為太白自嘆,則此處之衰颯與結尾處的意氣張揚實不相類,一篇之中詩人意緒不可能有這樣的巨大反差。
結尾四句“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詩人借孔子故事而自言其志。這里涉及了屬于孔子的“刪述”和“獲麟”兩個典故,這兩個典故是破譯詩旨的鎖鑰。關于“刪述”,有兩個出處:一個出處是傳為漢代孔安國所作《尚書序》:オ
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煩文,懼覽之者不一,遂乃定禮樂,明舊章,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而修春秋,贊易道以黜八索,述職方以除九丘。孔穎達疏:“就而減削曰刪……顯而明之曰述。”[1]お
“述”又見于《論語?述而》:オ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于老彭。邢昺疏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老彭,殷賢大夫也。老彭于時但述修先王之道而不自著作,篤信而好古事。孔子言,今我亦爾。”[1]お
今人楊伯峻釋“述”為“闡述”(7),張燕嬰釋“述”為“記述、陳述、承傳舊說”(8)。以上“刪”、“述”分說,雖各有所指,但有一個共同點,即都是指對文獻的整理加工,而不是指原始創作。另一出處是《文心雕龍?宗經》:オ
皇世三墳,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歲歷緜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于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養正,昭明有融。[2]お
“刪述”在這里構成了一個詞,也是指對文獻的整理加工(9)。李白詩中“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二句上承“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六句,這六句是對圣代詩歌振興局面的描述,因此,緊接著的“我志”二句在邏輯上和語氣上都應該是針對圣代詩歌而言。李白之志的獨特之處,是沒有把自己置于“群才”之中,而是居高臨下地觀照、統攬全局。依照“刪述”一詞的本義,應該理解為李白欲效法孔子,對“圣代”詩歌加以總結性的整理加工,編成一部類似于“詩三百”的“圣代詩”、亦即當代的“大雅”以流傳于后世。李白之志,其實是以詩壇領袖自居,在時代精神鼓舞下,他要干這樣一件不朽的事業以回報“圣代”。另一典故“獲麟”,出于《春秋?哀公十四年》:オ
春,西狩獲麟。[1]お
相傳孔子作春秋而至此絕筆。(10)李白在這里使用“獲麟”典故,是否表明自己也要像孔子一樣寫一部《春秋》?愚以為李白使用“獲麟”典故,僅取其“絕筆”之意,如同“殺青”,只是表明刪述之事完成,而沒有更多的意思。否則,按照杜預注,“獲麟”原本包含了“傷周道之不興,感嘉瑞之無應”的意思,李白絕不可能以這樣的否定眼光看待大唐盛世。況且李白在其他詩文作品中從未言及欲做史家、寫《春秋》的志向——除了做詩人之外,李白更高的志向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即做政治家——因此,我們在這里實不必僅由“獲麟”一典引申出李白要寫一部《春秋》、要做史家的宏大意義。熟讀李白詩可知,其用典往往著眼于一點而不及其余、甚至不及典故的主要意義,“獲麟”即其一例耳。
李白將詩的首尾如此安排,是極富用心的。他明顯是將“圣代”擬為西周,又將詩歌在當代的振興擬為“大雅”重現。歸結為兩句話,就是圣代復元古,大雅振新聲。圣代催生好詩,好詩又回報圣代,這是李白對大唐盛世從詩歌(文學)與政治兩方面的贊美與期待,亦詩之主旨所在。
二、對漢賦及揚、馬的評價
此指對“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四句的理解。多數論者認為李白在這里對揚、馬及其大賦持否定態度,如云:“揚雄與司馬相如二人又激揚頹波,其作品文辭繁富而內容貧乏,此后詩歌衰頹如大堤決口,一發不可收拾。”(11)據我所見,當今論者最早發表不同觀點的,是馬里千《李白詩選》(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2),其解釋“揚馬”四句說:“以上四句大意是揚、馬崛起,力挽頹勢,雖有深遠影響,但幾經盛衰變遷,詩歌的法度終于廢弛。”(12)繼而有康懷遠,他認為“揚馬”二句“并不是對漢賦的指責和批評……詩中的‘激字是‘沖擊的意思,指揚馬漢賦對‘大雅不作和‘正聲微茫的頹風反其道而行之。因為歌頌和諷諫是漢賦的兩大特點,相對于楚辭它是變革的,相對于詩經它又是繼承的”(13)。對這種正面取向的觀點,十余年間未見響應。直至近年,始有論者發表相同取向的觀點(但并未說明是對上述觀點的回應),袁行霈曰:“意謂司馬相如、揚雄等人激蕩騷體已頹之波,變化出漢賦這種新的體裁,廣為流傳。……看字面的意思,李白用了‘頹波‘蕩無垠,似乎是批評揚馬,但是仔細琢磨,未必如此,倒是肯定了他們開流之功,至于‘蕩無垠那是后人的事。”又解釋“廢興”句曰:“廢興萬變,意謂有廢有興,興者應當是指漢代揚馬之開流,否則這句詩就落空了。”(4)林繼中曰:“‘揚馬激頹波。歷來注家以為貶語,蓋上承《漢書?藝文志》‘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的意思。然而盛唐人對司馬相如與揚雄印象不錯,尤其是李白對司馬相如的仰慕,其創作頗得力于漢賦。綜觀上下文,‘揚馬激頹波句法,用意與孟浩然‘文章推后輩,風雅激頹波(《同盧明府泛舟回作》)同,‘激是振起的意思。這里是從正面提出司馬相如、揚雄為代表的漢賦具有雅頌的精神,能反映漢帝國盛世的恢弘氣象,使文學從哀怨之音中振起。”(5)
這里的關鍵是對“激頹波”之“激”字的理解。多數論者及注家將“激”字注為“激揚”,固然是承襲了楊齊賢以來的說法,即使上引對詩句作正面解讀的康懷遠、袁行霈、林繼中諸先生將“激”釋為“沖擊”、“激蕩”或“振起”,亦均未諦。“激”字的本義、第一義,是遏制。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并不低的成語“激濁揚清”之“激”,即為遏制義。此解不假遠求,《辭源》釋之頗詳,茲照錄其“激”字釋文于下:オ
激阻遏水勢。《孟子?告子上》:“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漢書?溝洫志》賈讓奏:“河從河內北至黎陽為石堤,激使東抵東郡平剛。”注:“激者,聚石于堤旁沖要之處,所以激去其水也。”后因稱石堰之類的擋水建筑物為激。《水經注》二八“沔水”:“沔水北岸數里,有大石激,名曰五女激。”
【激濁揚清】斥惡獎善。《晉書?武帝紀》泰始四年詔:“若長吏在官公廉,慮不及私,正色直節,不飾名譽者,及身行貪穢,諂黷求容,公節不立而私門日富者,并謹察之。揚清激濁,舉善彈違,此朕所以垂拱總綱,責成於良二千石也。”《貞觀政要?二?任賢》:“王珪對曰:‘……至如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于數子,亦有一日之長。”
【激薄停澆】振作人心,遏制浮薄的社會風氣。《梁書?明山賓傳》:“既售牛(緯按,《梁書》無‘牛字,《辭源》據上文增)受錢,乃謂買主曰:‘此牛經患漏蹄,治差已久,恐后脫發,去容不相語。買主遽追取錢。處士阮孝緒聞之,嘆曰:‘此言足使還淳反樸,激薄停澆矣。”[3]お
“揚馬激頹波”,即揚、馬遏制了頹波。盧藏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曰:“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李白所謂“激頹波”,意同盧藏用所謂“橫制頹波”。韓愈《送孟東野序》云:“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這里的“激”即是阻遏的意思。開流,開漢賦之流。蕩無垠,指揚、馬大賦的宏大氣象及對后世的影響。產生于西漢盛世(即漢武帝時代)的以揚、馬大賦為代表的漢賦,乃王國維所謂“一代之文學”,開創了“中國文學發展史中一段輝煌的歷史”(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編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流波及于后世,魏晉南北朝代有佳作,歷來的評價都是正面的。因此,“蕩無垠”也非負面說法。李白自己也曾仿效揚、馬寫作大賦,其《大獵賦序》曰:オ
白以為賦者,古詩之流,辭欲壯麗,義歸博遠,不然,何以光贊盛美,感天動神?而相如、子云競夸辭賦,歷代以為文雄,莫敢詆訐。[4]お
接下去,雖然表明了超越揚、馬的意思,但對“辭欲壯麗,義歸博遠”“光贊盛美,感天動神”的揚、馬辭賦持肯定評價則是無疑的。
三、對建安以來詩歌的評價
此指“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二句。詩將建安以來的詩歌用“綺麗”一詞概括,謂之“不足珍”,貶抑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這一點頗令后世讀者費解,因為李白事實上對建安以來的詩歌(包括建安詩歌)并非全部否定,甚至對南朝詩人如謝朓推崇備至,以至“一生低首謝宣城”(王漁洋《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對這種矛盾現象該如何解釋呢?(14)
俞平伯的解釋是:“古人行文,抑揚之間,未可以詞害意。”又具體地分為兩點來說:“其一,有些批評只是相對的,看他對什么而說。如這里的‘不足珍,對《詩》、《騷》而言,并不必是真不足珍。其二,‘不足珍的說法本身也是夸大的。”(3)“夸大”云云,似隨意言之,也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因為此詩評說建安以來詩歌乃是出于理性分析,明顯區別于詩人抒情寫景時常用的“夸大”手法。但“相對”之說卻給人以很大啟發,平伯先生曰:“就中國詩歌的整體來看,則《詩》為正,《騷》為變,太白這看法是很明確扼要的。”(3)以《詩》之“正”為參照,連《騷》都是“變”,遑論建安以來之詩!林繼中先生也說:“此詩以西周盛世之雅頌為參照系,則屈騷及建安以來之綺麗哀怨皆屬亂世、衰世的變風變雅,自然要落第二義。這是對時代的整體評價,并非對具體人事的評價。”(5)作為參照系,這里需要補充的,應該還有“揚馬”。關于“揚馬”,如上節所論,李白此詩所持評價是正面的、肯定的。那么,產生于東漢末的建安詩歌,在時序上直承揚、馬之賦作,揚、馬“辭欲壯麗,義歸博遠”“光贊盛美,感天動神”的大賦理所當然地成為其直接參照,故而以“自從”作轉折,表示從建安開始,文學的發展進入了下一個時代。這個時代從漢末的建安直至南朝,政治形勢是國家由統一變為分裂,詩歌發展趨勢則是“綺麗”之風日益熾盛。李白以“綺麗”來概括建安以來詩歌演進的總體特征,是極有眼力的。建安以來詩歌之“綺麗”,恰與揚、馬大賦之“壯麗”形成鮮明參照。(15)
但以上所說的大雅、屈騷和揚馬賦,對于建安以來的詩歌來說,都是面向過去,雖然可以拿來做參照,然而卻不是最主要的參照系。細味李白此詩以時序論詩的內在邏輯,至“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二句,實為一小結,結束了對漢代以前詩歌發展的歷史回顧,這兩句詩的意思,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說,“意謂自大雅衰微以來,雖然廢興萬變,但憲章已經淪亡了,意謂未能從根本上恢復正聲。”(4)接下來,自建安開始的長達四百年的魏晉南北朝時代,無論從歷史來說,還是從詩歌來說,都是一個衰微至極的漫長時代,李白說“自從建安來”,正是指這個時代——這個國家分裂、以及與分裂之政局相應的詩歌日趨“綺麗”的時代。近讀馮其庸先生寫于1956至1958年的《中國文學史稿》(未刊),有如下一段論述使我頗受啟發:
在魏晉以前的詩歌及文章,主要是注意自然音節的諧調,其原因是魏晉以前的一些被之管弦的樂府古詩,它的音樂方面的成分,主要由音樂本身來負擔,“詩”不過是“合樂”而已,因此它在音律方面的要求,也只要求自然地配合音樂。魏晉以后,五言詩已成為詩歌的主要形式,文人創作的詩歌,已脫離音樂而獨立,成為文人口頭朗讀的東西,這就需要詩歌本身比以前更注意音樂性。特別是這一時期佛教的興盛,佛經轉讀的風氣彌漫一時,這種轉讀,也影響了詩歌的誦讀,于是四聲八病之說因之產生。中國的詩歌,逐漸由古體走向新體,逐漸由語言的自然的音調,走向于規律化。オ
將魏晉時代視為詩歌由古體向新體變化的轉關,十分有助于對“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二句的理解。從詩歌發展史的分段來看,新體詩肇始的魏晉(即“建安來”)應與新體詩占據主流的唐代相連屬。正因為從建安時代起,詩歌對聲律的追求日益自覺,詩風也就日益變得“綺麗”起來。
然而,歷史發展的規律總是在衰微中孕育著新變,衰微至極也就是新變到來的前夜。四百年之后,終于出現了“圣代”,出現了大唐王朝——在李白看來,這是可以和西周相提并論的盛世,故曰“復元古”。換句話說,如果要給這首詩分段,“自從”二句應該屬下,語意與“圣代”緊相連接。詩的思維與表達邏輯是,“自從”二句引出“圣代”二句:就歷史而言,“自從建安來”的參照是“圣代”;就詩歌而言,“綺麗”的參照是“清真”。貶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是為了頌揚“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這就是李白為詩的真實用意,這層道理其實是很明白的。
四、對圣代的期許
即對“圣代”六句的解釋。袁行霈先生認為“清真”是“就人格、道德或氣質而言,具體地說是指未經世俗沾染的本性真情,帶有黃老學說的清靜無為的意味”,并進而指出“‘貴清真當然就不限于個人的人格、道德,而應該擴展到國家的治理,這就帶有政治的意味,意思是以清靜無為達到政治的清明”,又說“‘垂衣和‘貴清真都是指政治而言,即崇尚清靜無為”(4)。從政治高度著眼,給人啟示良多。然就李白本意而言,“圣代”二句應仍是將政治和文學合而言之。“圣代復元古”,意謂當今時代趕上了西周盛世,這是對當時政治最高的評價,也是對文學的評價:就政治而言,是垂衣而治;就文學而言,是“大雅”傳統的回歸。關于“清真”的含義,林繼中先生概括為“既是對盛世政治的要求,對人格、思想感情的要求,也是對文風的要求。三位一體,極大地擴展了‘大雅正聲的內涵”(5)。需要強調的是,“清真”承上正是對建安以來詩歌之“綺麗”傾向的批判和反正。李白有《古風》(其三十五)曰:オ
丑女來效顰,還家驚四鄰。壽陵失本步,笑殺邯鄲人。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棘刺造沐猴,三年費精神。功成無所用,楚楚且華身。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安得郢中質,一揮成風斤。[4]お
前面十句,就是“綺麗”最好的注腳。“安得”二句則是對“清真”詩風的形象展現。“清真”之詩歌藝術,從根本上說,就是人工痕跡徹底消失,只留下一片天然真氣的運行。這是盛唐詩歌的藝術特質,李白之詩正是盛唐詩歌藝術特質的最高體現。李白在提倡著,也在實踐著。
接下來,“群才”“眾星”是指盛世文人的群體,他們“乘運共躍鱗”,既要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也要在文學上有所建樹;“文質相炳煥”,既指他們在人格修養上達到“文質彬彬”的君子境界,也指他們在文學創作方面如魏征在《隋書?文學傳序》中所要求的合南北文學之兩長,達到“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的境界。李白自己其實也包括在這個群體之中,只不過他的理想抱負更為高遠,即結尾所表達的“希圣如有立”,這符合李白放言述志的一貫精神。
總括言之,李白《古風》(其一)是以“復古”表達對大唐盛世在政治與文學兩方面的期待。以復古寄寓理想,是古人慣常的理論思維與理論表述方式,李白之《古風》(其一)亦然。然而,李白之復古乃是樹立一個“大雅正聲”的終極目標,并將大唐盛代之詩引向那個目標。復古為了創新,李白絕不是簡單的復古者,而是懷著宏偉抱負的創新者。お
注釋:
(1)裴斐《李白與歷史人物》,載《文學遺產》1990年第3期。
(2)注家的觀點,以楊齊賢為代表,曰:“《詩?大雅》凡三十六篇。《詩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大雅不作,則斯文衰矣。平王東遷,《黍離》降于《國風》,終春秋之世,不能復振。戰國迭興,王道榛塞,干戈相侵,以迄于祖龍。風俗薄,人心澆,中正之聲,日遠日微,一變而為《離騷》。《史記》曰:‘《離騷》之作,蓋自怨生也。(緯按,“《史記》曰”三句不見于元刊蕭注本,而是郭云鵬刪節本文字,然概括《離騷》特點,勝于蕭注。蕭注原文略)屈平之后,司馬相如、揚雄激揚其頹波,疏導其下流,使遂閎肆,注乎無窮。而世降愈下,憲章乖離。建安諸子,夸尚綺靡,摛章繡句,競為新奇,而雄建之氣,由此萎薾。至于唐,八代極矣。掃魏晉之陋,起騷人之廢,太白蓋以自任矣。”(蕭士赟《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2引)蕭氏轉引了楊齊賢的注釋,表明持贊同態度。王琦注也轉引這段話,僅對“吾衰”句提出不同的解釋,表明在總體上也贊同楊注。論者的觀點,可舉趙翼《甌北詩話》的說法為代表:“青蓮一生本領,即在五十九首古風之第一首,開口便說:大雅不作,騷人斯起,然詞多哀怨,已非正聲;至揚、馬益流宕;建安以后,更綺麗不足為法;迨有唐文運肇興,而己適當其時,將以刪述繼獲麟之后。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直欲于千載后上接風雅。”
(3)俞平伯《李白〈古風〉第一首解析》,載《文學遺產增刊》第7輯,1959。
(4)袁行霈《李白〈古風〉(其一)再探討》,載《文學評論》2004年第1期。
(5)林繼中《大雅正聲——“盛世文學”的支點》,載《文藝理論研究》2006年第5期。
(6)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之二,中華書局1977年版。
(7)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述而篇第七》,中華書局1958年版。
(8)張燕嬰注《論語?述而第七》,中華書局2008年版。
(9)當今辭書如《辭源》、《漢語大詞典》,將“刪述”解釋為“個人著作”或“著述”,實欠準確。
(10)杜預《春秋序》:“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時,虛其應而失其歸,此圣人所以為感也。絕筆于獲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為終也。”見《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
(11)復旦大學古典文學教研組《李白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
(12)馬里千《李白詩選》,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2年版。
(13)康懷遠《“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李白漢賦評說之我見》,載馬鞍山市李白研究會主辦安徽省內部報刊《李白研究》1990年第1期。
(14)徐仁甫先生從字義的解釋入手,曰:“‘來非來去之來,‘來當訓‘后,謂自從建安后,乃綺麗不足珍。建安本不在‘綺麗不足珍之中,讀者不可不辨!”(《李太白詩別解》,載《李白研究論叢》,巴蜀書社,1987)姑不論這種解釋的勉強,退一步說,即使此說能夠成立,仍無法解決李白何以仰慕謝朓的問題。
(15)《古風》(其一)事實上是將揚、馬賦納入了詩歌發展之流來考察的。這一方面因為賦與詩在形式上有一定聯系,另一方面因為賦是漢代文學的代表而漢詩本身卻乏善可陳。お
參考文獻:
[1]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3]廣東等4省辭源修訂組,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辭源[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4]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7.
(責任編輯岳毅平)
作者簡介:薛天緯(1942-),陜西宜川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特聘教授、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唐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