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亮
在《古今自由主義》一書中,列維·斯特勞斯開篇討論了“教育問題”,在他看來,自由教育是一種以“文化”育人。但是,如何能夠按照“大腦的特性照料并提高其先天智能”則需要師者,這成為了自由教育的第一個難點,那就是教師的問題。教師應該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但是,這實在是“鳳毛麟角”,故而斯特勞斯悲觀地說,“我們不大可能在課堂,甚至在任何地方遇見其中哪怕一位”。坦誠地說,斯氏關于教師乃是切合學生的大腦的特性并使其提高智能的說法是合理的,可惜地是,今天只要對周遭的教育現狀有清醒認知的話,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在尼采或者??碌木浞ㄏ氯椭故习言捳f的更絕點——“教師死了”。依照如此之論,難道我們束手無策了嗎?
斯氏是一個顯著的自學成才論調的持有者,他認為,既然“教師”已經難以尋覓了,那么,“只有閱讀經典名著,才可以接觸到最終成為教師的最偉大的思想家”,顯然背后是告訴人們,希冀有一個教師幫助我們如何地學習已經是不可能的,只有在經典書本中自己靠悟性來獲得真知,經典不過是“經驗豐富的學生”,而我們是“缺乏經驗的學生”。這種對話就是自由教育,換成中國教育的術語則是“無圍墻的大學”或者“開放大學”。斯氏確實在這個教育頹廢的時代說出了對政府來講不太“厚道”的話,因為他亮出了目前教育現狀難堪的“底牌”。
是不是說,我們真的能夠在“開放大學”中獲益?實質上,“足夠謹慎地”研讀偉大著作是很難的一件事情。這一點斯特勞斯警惕道,自由教育至少有兩種困境,第一,“最偉大的思想家在最重要的主題上并非總是一致;他們往往意見不合,甚至發生分歧的方式也是各式各樣的。不管這將導致何種結果,它至少使得自由教育不可能是單純地灌輸某種學說或信仰”;第二,“自由教育是文化教育”,那么文化如果只限定在諸多文化之一種的西方文化,這不就暗示了這種教育是“狹隘的教育嗎”?這樣一來,“自由教育”本身并不自由。立足于人類自身的文化生存實踐可清晰地感知文化多元的鼓噪,似乎自由教育已經與文化多元格格不入了。
應該說,按照這種思路追問下去,“自由教育”的悖論屏障依然無法拆除,斯特勞斯當然明白,于是他立馬轉換了問題的問法,調整了思路用“自由教育的意義”置換了“自由教育何以可能”。當然,他不可能再像上述那樣硬梆梆地向自由教育一詞的構成質疑,而是軟化了這一概念,“自由教育是某種識字(literate)教育:某種文字 的(in letters)或 借 助 文 字(through letters)的教育”,這里讀者可能會突然覺得斯特勞斯已經作出了一個最為流俗的概念,這與其作為一個思想家名不符實,或者更為嚴重一點的話,教育就是識字,這不等于是說教育就是掃盲嗎?
“民主”的基礎在于有“識字”的選民作為基礎,這一聯系性的知識建構是斯特勞斯著手分析“自由教育的意義”一個根本性建筑鋼架,于是,“自由教育的意義”與反思“現代民主制度”就發生了必然的聯系。但是,“現代民主制度”卻并非我們所認為的“大眾統治”,“因為事實上大眾無法進行統治而只能接受精英統治”,難道退回到“貴族統治”?斯特勞斯認為現代民主并不能幻想為“大眾統治”是深刻的,我們同意他的如下看法,大眾已經“對選舉冷漠,即‘公共精神’的缺乏”,但是,他又把話說得更絕對是對大眾的蔑視,“那些除了體育和幽默之外什么也不讀的市民并非天生就是社會的中堅”。在這個意義上,國內無論是哲學家還是政治與管理學界推動“公共性”研究都是十分必要的。就文化本身而言,這被蔑視的群體也會有一種文化,即“大眾文化”,這是“無任何智力和道德努力可言,價格極為低廉且最平庸的能力就可以形成的一種文化”。這是不是說,這種文化已經是自足的?或者已經不再需要“教育”?斯特勞斯否定了這種看法,他認為即使這些看起來沒有太大“出息”的群體也是有著文化需求的,哪怕是天天聽著流俗的歌曲也終有厭倦的時候。好了,轉了這么一大圈,他終于說出了自由教育的意義,“自由教育是大眾文化的解毒劑”。由此,自由教育也是“我們從大眾民主向原始意義的民主攀登的梯子”。自由教育在這里顯然被看作了一種政治意義的啟蒙,換句話說,到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斯特勞斯討論教育乃至“教師死了”的緣起在于自由教育在今天是關于“如何自由的教育”,而不是“教育如何自由”的問題。
顯然斯特勞斯并不是一個討論教育的“專門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作為政治家出場的,就是說,教育是一個政治問題。大眾化文化已經令人窒息地向往用一種前現代的方式來打開逃出現代性牢籠的鑰匙。結果,那個前現代“不過只是由古老的先祖傳統來統治,傳統習俗的創建者可以追溯到諸神或者神之子或者諸神的學生。既然當時還沒有出現文字,那么繼任者就不可能與始祖有直接的聯系”。故而,文盲的社會怎么可能一以貫之地秉承古老訓言呢?所以,回到前現代的未開化社會是自相矛盾的。所以,我們必須借助經典文本閱讀,這是“我們與最偉大思想家之間的中介”。與現代民主政治勾連在一起的自由教育不過就是為了借助于經典閱讀來提升人的品性,“致力于塑造完美品格”、“在于喚醒每一個人自身卓越和偉大的氣質”。
寫到這里的斯特勞斯雖然用提升人的品性與現代民主建構的打通來強調自由教育的重要意義,但是別忘了,重要并不代表人們知道到底如何去做,換句話說,如何閱讀才是關鍵,在這樣一個“教師死了”的時代,怎么解決呢?斯特勞斯還是不得不調轉槍口,直搗問題的要害,“自由教育是用什么方式、什么手段達到這個效果呢?”對此,他首先告誡如果在柏拉圖的智慧學說的意義上,只能看到的消極現象是,“我們無法成為哲人,因為我們無法獲得這種最高意義的教育。我們一定不能被自己遇到的許多自稱哲學家的人所欺騙”,并且他又加了一個有趣的說法,這些哲學家的意思“不過是:我們是哲學系的”。很有意思的是,斯特勞斯這句話在當下的哲學家中也是恰如其分地扼住了“哲學家們”的咽喉,因為當下的哲學家也是哲學系的?!罢J為哲學系的就是哲學家跟認為藝術系的就理所當然是藝術家一樣荒謬。”我們不能夠成為哲學家,但是我們可以去愛哲學,學會進行哲學思考,這就是研讀經典文本,去聆聽偉大思想心靈告白。可是,聆聽得靠語言,我們又不能對所有的語言使用的得心應手。
這需要對自由教育進行自反性的慎思明辨,就是說,我們必須推動談話的開啟,將偉大思想家的獨白轉換為“對話”,而且我們也不能祈求一種絕對的“純粹正確的實體觀點(simply true substantive view),而只有純粹正確的形式觀點(simply true formalview)”。后者的意義在于他承認了每一種觀點的合理性都是建立在特定的視角之下而言的。這樣一來,我們有可能在時間性上贏得并超過那些史上最聰明的人,從而聆聽變成了真正的“對話”。同時,也給我們隱性的教益是,我們也將“被”超越。我們一定要“謹防好為人師”,學會謙遜,如何領悟自由教育在于和最偉大思想不斷交流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必須學會與“知識分子及其敵人喧囂、浮躁、輕率和低劣的浮華世界徹底決裂”,因為橫行流布的普遍性觀點也將要陌生化,流行的極可能是錯誤的,所以自由教育的重要作用在于,“為了把人從庸俗中解放出來”,去體驗美好事物。自由教育更重要的企圖是讓大眾不再盲從而具有獨立的思考,為現代民主制度提供公民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