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杰
中國的公民概念和公民教育是近代從西方移植而來,主要假道日本,但中國公民教育的歷史與歐洲最早實行公民教育的德法諸國一樣相近,在19世紀末就得到維新思想家的倡揚,隨即付諸于新學制。與公民教育在歐美諸國自然發生所不同,中國的公民教育是由內憂外患而應激的產物。如果說西方公民教育是個人本位權利本位,那么民國時期的公民教育則呈現明顯的社會本位和責任本位。
在1927年由清華大學學生主編的《清華周刊》上刊錄了民國十四年清華學校大學部招生考試的政治學試題。所有試題采用論述回答形式,共有八道:
1、成文憲法與不成文憲法有何異同?2、中國國會為何有兩院?3、國會議員為何不可兼任官吏?4、中華民國大總統如何當選,有何職權?5、總統制與內閣制之區別安在?6、試詳論獨裁制與委員制利弊。7、外國人入中國籍(歸化)應具何等資格?8、試擇要批評民國十二年公布之憲法。
1927年,蔣介石南京政府雖完成國家形式上的統一,但中國仍處于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中。而這張入學試卷卻令人精神一振,從中可窺見當時教育的內容以及國家的希望。清華對大一新生政治學素養的要求并不亞于當時的先進國家。縱觀清末及民國教育史,清華的設問方式絕非特立獨行,而是將完整的公民教育浸透進從小學至大學階段的必然結果。
中國的公民概念和公民教育是近代從西方移植而來,主要假道日本,但中國公民教育的歷史與歐洲最早實行公民教育的德法諸國一樣相近,在19世紀末就得到維新思想家的倡揚,隨即付諸于新學制。與公民教育在歐美諸國自然發生所不同,中國的公民教育是由內憂外患而應激的產物。甲午戰爭的失利直接推動了維新派的變法圖強運動。張之洞等清庭重臣在與列強打交道的過程中,也反思中國國民性的弊端:長期以來,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中國社會為家族和地域分割,而使中國人呈一盤散沙的局面。而今再依靠個人英雄主義和精英治國已然不夠,因此,在修齊治平的教育傳統之外,必須另謀良策。
光緒三十二年,學部尚書榮慶等人在奏請教育宗旨的奏折中向上陳情:中國正處于列強環視之中,必須通過培養新國民的方式,救亡圖存,實現富國強民。分別對應著私、弱、虛的“中國病”,榮慶等人提出“尚公 尚武、尚實”的應對之方,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兩項:忠君、尊孔。大多史學家對尚公、尚武、尚實的意義多加肯定,而認為忠君、尊孔是封建殘余,不足為訓。如果從大歷史觀出發,則對其合理性有所認知:忠君、尊孔一方面是中國政教合一的傳統使然,另一方面,當時英、德、俄、日本諸列強,無不是君主立憲,皇帝猶在,中國完全可以效法,改而良之,將改革的成本降至最低。以上五點共同構成中國近代第一個學制的教育宗旨。其中的“尚公”被許多學者謂為中國公民教育之濫觴。中國近代學制的設計者們精準地切中中國人只重私德私利的要害,認定唯有對人民進行教化,方能聚民成眾,扭轉國運。尚公教育是要培養民眾“視人如己,愛國如家”的公德。但若嚴格而論,彼時之尚公教育與公民教育還相隔甚遠。一則是“公德”僅限于忠孝節義等傳統封建道德;二則公民教育的內容遠不止公民道德教育。而清末尚公教育的濫觴卻無意中給常人造成一個曲解,即將公民教育等同于公民道德教育。好在,民國時期公民教育的倡導者和設計者對此予以及時矯正。
如果說救國圖存的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理論是中國近代公民教育興起的內因,那么歐美日等資本主義國家輸入的民主主義和自由主義等近代思潮則構成中國公民教育的外源。正如嚴復在譯《天演論》時所道“自由為體,民主為用”,中國一批眼光超前的啟蒙思想家致力于闡發公民對于現代國家的意義。康有為1902年發表《公民自治篇》一文,提出對公民的見解:“人人有議政之權,人人有憂國之責,故命之曰公民。”“各國皆有公民,而吾國無公民,則吾國孤孑寡獨而弱敗。……故今之變法,第一當立公民矣。”梁啟超也利用《新民叢報》闡釋他的“新民說”,與康有為觀點相似,他認為公民的重要特質是政治自由,享有參政的權利。
康、梁二人的公民學說對民國的憲政制度架構產生深刻影響,其認識深度甚至超越后來人。五四運動時期的公民教育思潮爭議的焦點之一即國家和個人的關系,多少是受康、梁的指引。曾任《教育雜志》早期主編之一的朱元善請專人將日本教育雜志中有關公民教育的內容系統譯介過來,并化名“天名”,結集出版《公民教育論》。對外語是門外漢的朱元善卻吸收了西方民主主義思想精髓,為公民教育正名:“喚起國家觀念以矯正冷淡國家之弊,使之對國家有獻身奉公精神,對自己有自營自主之力,此乃公民教育之意義也。”
除中國學者的努力之外,一些國外學者的來華訪學也為公民教育推波助瀾,最知名者莫過杜威。杜威在華兩年期間,對西方教育思想的傳播堪稱多角度全方位。杜威從民主主義立場出發,認為民主國家教育的首要目的是為國家培養良好的公民,其次才是個人主體性的弘揚。920年,杜威在上海浦東中學以“公民教育”為題演講,從學校即社會的教育哲學進行推演:學校教育就是要培養學生做一個良好的公民。良好的公民須具備三種資格:在政治方面,能輔助政府,為國家謀公共利益;在經濟方面,謀個人利益,也謀公共的福利;在社會方面,能與人為善。
《杜威在華講演集》)
因此,有學者認為五四運動前后的公民教育思潮脫胎于杜威的民主主義教育哲學,并因杜威的中國弟子如陶行知等人倡行而蔚為當時中國之一觀。嚴格而論,公民和公民教育雖系外生概念,但并非絕對移植自西方并追隨西方學者的結果。民國初年公民教育的倡導反映了當時以自由主義者為主體的新知識分子以西方民主政治和公民理念為理想,建設新國家的良好愿景。公民教育的思想萌芽可溯至維新改良運動,與中國有識士人的自我覺醒,面對古今未有之大變局主動求解有著內在關聯。
1912年民國初建,共和國家的權利主體是公民,不再是臣民。民眾需要經過特殊訓練,方能“堪任公民資格”。公民教育遂成為民主憲政制度的基石。蔡元培擔任臨時教育部長,在啟蒙思想家和學者自下而上倡導公民教育的途徑之外,又多了自上而下施行的可能。一般教育史家認為,蔡元培提出“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五育并舉不可偏廢,是替代了清末帶有封建殘余的教育宗旨,而具有鮮明的資產階級國家教育目的特征。其中,軍國民教育和實利教育是為了解決中國長期因經學教育而造成的積貧積弱,美育是為代宗教的缺失,而公民道德教育和世界觀教育則可納入公民教育的范疇。隨后國民政府對于清末新學堂的修身科進行改善。由于當時的歷史局限,公民教育更多關注公民的責任和義務,而公民的自由和權利卻被忽略。1912年3月11日,南京臨時參議會通過《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章士釗即撰文揭露其缺陷:沒有解決公民自由的保障問題。
1916年,教育部公布《國民學校令實施細則》,規定修身科從第三學年起,在原授“道德之要旨”外,加授《公民須知》。《公民須知》的讀本雖然僅19頁,更像一個行為規則,但“其示以民國之組織及立法、行政、司法之大要”,故民國公民知識進入學校課程由此肇始。1917年,中華書局出版了方瀏生著《公民讀本》(上下兩冊),成為中國公民教育首本教科書。上冊內容包括國家、國民、民族、國體、政體、國會、政府、法院、國民之權利和義務、法律與道德、自治和選舉等,下冊內容包括軍備、警察、戶口、租稅、國債、預算決算、貨幣、教育、生計、公眾衛生、外交及歐戰等。這些課文,囊括了現代公民的基本常識。一個學生中學畢業,考入大學,意味著其公民教育基本完成。清華大學那份政治學入學試卷的答案也就有了。
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不僅是文字和文學的革命,還是現代政治文明的啟蒙運動。《新青年》六大編委中的陳獨秀、胡適、高一涵是安徽同鄉,也是不遺余力鼓吹現代國家觀念的同道。陳獨秀早在青年時代,就在愛國救亡的議題下,受梁啟超的啟發,著就一系列激情四溢的文章,喚起國人民族國家意識的覺醒。陳獨秀痛批中國人“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只知道聽天命,不知道盡人力”的奴隸根性,盼望中國人在從臣民到公民的身份轉換中,既做獨立自主的個人,也要為國家謀幸福。與陳獨秀的國家主義立場略有不同,胡適則是基于易卜生式的健全的個人主義,謹慎探討國家與個人的關系。
五四運動之后,中國人學習的風向從日本和歐洲轉向美國,1922年壬戌學制的頒布帶有鮮明的美國印跡,這一學制延用至解放前,沒有大的變動。壬戌學制與杜威來華有莫大聯系。也正是在當年,國民學校課程設置中的修身科開始向公民科轉型。公民科是公民教育的重要組成,主要包括公民知識方面的討論和訓練。公民科獨立設科標志著完整的公民教育體系在學校教育中建設起來。為滿足學校公民教育所需,出版界的有識之士及時編輯出版了一些公民教育教材。這些教材一般篇幅都不大,最多不過百頁,但簡潔扼要,涵蓋全面。其中商務印書館還出版了一套介紹美國、意大利、德國、法國等國公民教育的叢書。李慎之曾經著文回憶30年代在初中三年上過的公民課,即是使用當時民營的商務印書館編的課本。課本分量不大,卻明確教給學生什么是國家(政府)的權力與責任,什么是個人的權利與義務,公民與中國人歷來說的老百姓有什么區別。(《修改憲法與公民教育》1997)
從1917年國民學校必須講授公民須知課程以來,公民教育成為學校教育的重要內容。甚至有些公民教育思潮的倡導者認為學校教育的唯一目標就是公民教育。1922年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年會上設立公民教育組,認定國民教育,就是以民主的原則,造就為家庭、為社會、為國家、為世界人類忠勇服務的明達公民。公民教育是學校教育不可或缺的內容,但學校教育并非公民教育的唯一途徑。民國初期,以當時的國力和條件,能接受完整學校教育的學生畢竟是少數。即使在發達的美國,社會教育也構成公民教育的重要途徑,如選舉時,家長帶著孩子去投票,讓孩子從小養成民主的意識和習慣。因此,民國時期許多走平民主義路線的教育家,如陶行知、晏陽初,面向大眾,以社會為學校,通過演講、表演、辦報等直接的形式推進公民教育。
公民教育移植自西方,而一旦進入中國,與本土文化相結合,便衍生出本國特色。如果說西方公民教育是個人本位權利本位,那么民國時期的公民教育則呈現明顯的社會本位和責任本位。這由中國的國情所決定,針對國人參與國家公共事務不足,亟待進行公德教育。所以,有時候公德教育幾乎成為公民教育的同義詞。如相菊潭主編的《公民教育實施法》認為,中國社會公民教育實施目標是:國家觀念、民族觀念、社會觀念、合作精神、良好習慣、遠大眼光。而另一些公民教育的研究者和設計者在完成塑造民族意識和國家觀念的基本任務之余,也能兼顧公民教育的其他內容。如熊子容著《公民教育》將公民教育簡化為道德、知識和技能三類綱目。公民道德主要是化私重公;公民技能主要是訓練學生學會組織、運動和指導;公民知識內容最豐,包括共通知識和特殊知識兩類,其中,共通知識又包括對學生進行中國文化教育、民國國情教育、世界公民教育,將民生、民權、民治和民族觀點輸給學生。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對公民教育有所影響:黨化教育開始侵入學校。1928年,國民政府教育部開始頒布一系列條例,要求各級各類學校開設黨義必修課程,連大學也不例外。1929年,國民政府公布中華民國教育宗旨:“根據三民主義以充實人民生活,扶植社會生存,發展國民生計,延續民族生命為目的,務期民族獨立,民權普遍,民生發展,以促進世界大同。”但黨化教育受到學校的普遍抵制和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批評。胡適在當年就痛批黨義教材為“黨八股”。許多教育學者認為嗣后公民教育為黨化(黨義)教育所取代。關于這個問題,可澄清兩點:一方面黨化教育在初期還是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比如吸引女生入學,促進了教育公平等;另一方面黨化教育并未絕對化,比如一直沒有官修統一教材,學校自由編寫。在一本1927年由上海中央圖書局出版的《黨化教育輯要》中,主要內容是孫中山文獻和中央及地方政府教育法規匯編,并沒有令人生厭的教條。國民黨真正實施黨化教育應該是在1949年遷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