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潔
人生豈不也是這樣的旅途,除了過程,哪有什么結果,誰的人生,最終結果不是死亡,不是煙消云散,不是城外一個土饅頭?大饅頭小饅頭豪華饅頭旺仔饅頭,本質有啥區別?那么還如此匆忙緊張,做完一件事又一件事的,趕著往前奔,到底要奔向哪里?
每年元宵節前一兩天,小區都會舉辦猜燈謎活動。這個時候,張燈結彩的物業辦公大廳里,歡聲笑語,嬉樂喧天。廳里高懸著紅紙條和紅燈籠,每猜中一個謎語,就可以將上面的燈籠帶回家。
那時節,回老家、去外地過年的鄰居差不多都回來了,借著這機會碰個面,問聲好,關系好的再約聚會。老人們交流些東家西家的長短,最活躍和積極的自然是孩子們,眼饞那一個個燈籠,前后奔忙,笑跳不休。一進門便挨個看燈謎,看到會的,爭先奔到工作人員處,大聲報編號和謎底,若得著一聲“對了”,轉身就炮彈般沖向另一個手持衣架的工作人員,鬧著要將贏得的燈籠挑下來。否則便碰了一鼻子灰一般退回去,再冥思苦想,抓耳撓腮。小伙伴們開始商討切磋,或者各找各媽,尋求幫助。知曉了謎底還沒想明白的,追著勝利者問“為什么呀”,恍然大悟的,則評價一個謎語設計得高明與否。鬼精而沒耐心的,正試著偷看工作人員手里的答案表,被抓個現行。一個燈籠也沒得到的則開始哭鼻子,引來一片竊笑和安撫。
猜到最后,每每會剩幾個高難度的。大人孩子都束手無策,工作人員放下鐵面神秘的模樣,遇到碰著邊的答案,連忙啟發加暗示,一旦被破解,所有人都喜笑顏開,如釋重負。如果還是不行,那最后幾個也會作為安慰獎或者鼓勵獎,送給堅持到最后的孩子。
這活動每年一次,年復一年成了全小區的大日子。大家生活在小區,從這樣的快樂燈謎會開始一年的生活,總是愉快的。這也成了大家的牽掛,頭年得的燈籠不多的孩子,會惦記著下一年要翻身重振河山,今年提了很多燈籠回家的,希望明年保持佳績再創輝煌。
這樣的愿望一強烈,自然會把家長老人們都發動起來,全家人齊上陣。玩不轉腦筋急轉彎的孩子只要有個腦子活的爸或媽,也能滿載而歸,讓那些猜謎還不錯的孩子受挫眼紅,轉而抱怨自己爹媽沒有貢獻。孩子們的戰火漸漸引燃了大人的競爭欲。有的謎語實在難猜,孩子又逼迫甚緊,被歪纏不過的現代爹媽自然條件反射地要求助于網絡,說:“你等會兒,我回家百度一下去。”孩子跟著爹媽飛奔回家,開電腦,上網,查到答案再奔回物業大廳,還能趕上拿下燈籠,也惹得一陣笑。
但這辦法在以驚人的速度被復制和改進。到了下一年,有組織的家庭集團作案”開始出現,父母坐鎮電腦前,老人帶著孩子去猜謎現場,也不細看,直接打電話將謎面報告過去,家里鍵盤敲幾下,謎底就出來了。而且保證逢猜必對,穩操勝券。那些認真猜謎的孩子見燈籠轉眼要被一掃而空,心中那個急呀,自然也放下自己的腦子,投靠電腦去了。結果是,燈謎破解率高了,活動時間短了,孩子們輕巧地提著燈籠走人,甚至連自己猜對了哪些謎語都不知道,玩得沒那么開心了。
今年尤其是災難性的一年,因為有了手機上網。我正點到現場時,發現人已經到了不少,但沒有往年的歡聲笑語,多數人不是仰著頭想燈謎,而是低著頭摁手機。看一個謎語,手機上網搜一下,讓孩子去搶一個燈籠回來,再看下一個。
網絡那叫一個快,所以所有人都跟打仗一樣,孩子都來不及看清楚謎語,更沒時間想,得了答案就直接去拿燈籠(因為答案幾乎肯定是對的),要是還多問一句“為什么‘冰’打一個字是‘汗’啊”,那燈籠一準已經被人捷足先得了。除非工作人員不甘心地額外設置路障:“哪個han字?”
孩子也不看謎語,只管胡亂地嚷“漢族的漢,出汗的汗!”
“為什么呀?”孩子想都不想,直接將這個問題原樣轉送給告訴他答案的父母“為什么呀?”父母不耐煩了,說,你管呢,反正是對的。工作人員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好吧,燈籠拿走吧。”
這是最無趣的一次小區燈謎會。也就二十來分鐘半小時不到,所有的謎語,無論難易高低,統統被一網打盡。剛剛還布置紅火的大廳,風卷殘云的轉眼空蕩蕩了,燈籠被提走了,人散了。近百個謎語,正經被猜出來的連三分之一都不到。多數人——包括那些雙手提滿燈籠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沒意思。有老人生氣了,在對物業工作人員抱怨:都這么個玩法還搞什么搞,明年別辦了,別浪費物業費了。也有人出主意,明年增加條規定,不準帶手機來,要在門口寄存了才準進場。我家孩子說,明年要是還這樣,就不來了。我說,還有燈籠呀。他說,不管有什么,都沒意思。
現代人就這樣用聰明的高科技毀掉了自己的快樂。破解了,成功了,勝利了,達到目的了,領到獎品了,但全部的趣味和意義都毀了。有朝一日連活動都毀了,依存于活動的那點兒成功、勝利、驕傲、獎品,還不跟著煙消云散?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人類有時真傻,一心只想著“把事辦了”“辦成”,只想著要結果,卻將過程視如畏途,目若仇讎。豈不知很多事的意義和快樂,只在過程當中。燈謎會的快樂,在于“猜”中,而不是猜“中”。正所謂“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獎品不過是泥上的爪印,人生感受才是瀟灑的飛鴻。
由蘇軾其詩想到其人,想想現在從眉山去開封,汽車轉飛機,幾個小時就到了,而九百多年前的嘉祐年間,蘇家父子無論是從成都經蜀道出劍門到汴梁(開封),還是走三峽水路,經嘉州(樂山)、忠州(忠縣)直下江陵,哪一次不得在路上折騰好幾個月?確實辛苦多了,而且效率低下。但走那么一趟,父子三人不僅飽覽“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雜然有觸于中”,而且趁“舟中無事,博弈飲酒”,詠嘆唱和,留下百余首詩篇,結集成彪炳千古的《南行集》。比較而言,現代人呢,得到的只是暈車暈機的煩惱和堵車不耐煩的心境,留下的只是對飛機晚點的投訴。到底哪種旅途更有趣些?
蘇氏父子出蜀出峽,無不有其目的,不是進京趕考,就是進京赴任。可除了這個目的,前往目的地的過程也是人生的有機組成部分,不是可以減損和忽略的,而且自有情趣和收獲。
試看當今的商務人士,從一地到一地,追求的是越快越好,火車不夠快,飛機!如果能坐火箭則更好。一上飛機就閉目睡覺,恨不得一睜眼,已經到了目的地。路途中的云海變幻、同路旅人、心境感受,統統是不存在的云煙,毫不關心。這過程雖短,短到幾小時,也是毫無意義的、全然浪費的、被生命感受排斥的幾小時。而古人的旅程雖長,長到艱苦的數月,卻是鮮活生命的一部分。
人生豈不也是這樣的旅途,除了過程,哪有什么結果,誰的人生,最終結果不是死亡,不是煙消云散,不是城外一個土饅頭?大饅頭小饅頭豪華饅頭旺仔饅頭,本質有啥區別?那么還如此匆忙緊張,做完一件事又一件事的,趕著往前奔,到底要奔向哪里?
這個人生的問題也許聽起來太復雜和高深,那么我親愛的鄰居們呀,你們那么緊張忙碌地讓電腦和網絡送給你答案,你們要的,難道真的就是那幾個未必精致而且了無情趣的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