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梅
(湖南工業大學,株洲 412008)
20世紀70年代,翻譯研究發生從規約到描述的范式轉換。這種范式轉換在開拓領域、擴展視野的同時也帶來曠日持久的紛爭。一方面,“忠實”、“對等”等傳統規約性翻譯研究命題因為“脫離現實”、“缺乏觀察、描寫和解釋的充分性”等罪狀而面臨被批判和解構的命運;另一方面,“操縱”、“創造性叛逆”等描述性翻譯研究命題因為“缺少規范的維度”、“可能引發胡譯亂譯”而備受爭議。
規約與描述之爭給譯學界帶來多重困惑。一方面,“忠實”、“對等”等規范或理想的作用在于觀察、描寫和解釋現實翻譯中出現的問題嗎?規范或理想與現實發生偏離是否就意味著失去存在的根據和價值?如果不是,那么,規范或理想存在的合理性或不合理性的根據應該到哪里去尋找?“操縱”、“創造性叛逆”等命題從其中立的描述性視角出發能完成批判、解構“忠實”、“對等”這類規約性命題的使命嗎?另一方面,描述性翻譯研究的任務在于“按照翻譯活動在我們經驗世界中表現出的狀況描述翻譯”。作為對翻譯的事實性描述,“操縱”、“創造性叛逆”是在提倡、鼓勵胡譯亂譯嗎?從事實不能過渡到價值、規范,反過來,任何規范、價值原則的根據在邏輯上都無法還原為事實。如果說“忠實”、“對等”與“操縱”、“創造性叛逆”之間的紛爭是把“是”與“應該”,“事實”與“價值”混為一談的話,那么,產生混亂的根源是什么?翻譯之“是”與翻譯之“應該”之間是否有關系,是什么關系?
面對翻譯研究領域中的規約與描述之爭,我們首先需要的是學理上的審思和清理,在一個更基本的層面上澄清其各自隱含的論設邏輯和帶來的理論后果。本文嘗試從規約與描述之爭的哲學根源入手,探索規約與描述之爭的實質及其癥結所在,然后借鑒元倫理學、價值學、實踐哲學等領域的研究成果,緊扣事實與價值既相互區別又彼此纏結的關系,剖析描述與規約的學術差異及內在聯系。
在1739年發表的《人性論》中,休謨論述道:
在我所遇到的每一個道德學體系中,我一向注意到,作者在一個時期中是照平常的推理方式進行的……可是,突然之間,我卻大吃一驚地發現,我所遇到的不再是命題中通常的‘是’與‘不是’等連系詞,而是沒有一個命題不是由一個‘應該’或一個‘不應該’聯系起來的。這個變化是不知不覺的,卻有極其重大的關系。因為這個應該或不應該既然表示一種新的關系或肯定,所以就必需加以論述和說明;同時對于這種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即這個新關系如何能由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關系推出來的,也應當舉出理由加以說明。(休謨2008:509-510)
在這段經典名言中,休謨首次區分“是”與“應該”、事實與價值,提出被后人冠以“休謨問題”之名的“是”與“應該”、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在休謨看來,以“是”或“不是”為連系詞的命題所表達的是事實判斷,它有真假之分并可由經驗證明,以“應該”或“不應該”為連系詞的命題所表達的是價值判斷,它無真假可言且不可由經驗證明。在以往的道德學體系中,普遍存在著從以“是”或“不是”為連系詞的事實命題向以“應該”或“不應該”為連系詞的價值命題的邏輯跳遷,而且這種邏輯跳遷不知不覺發生,既沒有相應的說明,又缺乏邏輯上的根據和論證。
“哲學在其全部歷史中一直是由兩個不調和地混雜在一起的部分構成的:一方面是關于世界本性的理論,另一方面是關于最佳生活方式的倫理或政治學說。這兩部分未能充分劃分清楚,自來是大量混亂想法的一個根源?!保_素2005:395-396)事實和價值的關系問題,不僅是哲學難題,同時也是使公眾和個人深感混亂的問題。規約與描述之爭是事實和價值之關系這一哲學難題在翻譯研究領域的投射。休謨問題在被提出后的兩百多年里吸引無數哲學家為之進行孜孜不倦的探索,這種探索所積累的豐富成果為我們辨明翻譯研究中描述與規約之關系具有元理論意義上的啟發力量。
描述性研究面對的是現狀,探尋的是一種關乎存在的“實然”的知識,體現的是人類認識世界、解釋世界的沖力,屬于認知理性的范疇;規約性研究面向的是未來,探尋的是關乎規范的“應然”的知識,體現的是人類改造世界的沖力,屬于實踐理性的范疇。二者的學術差異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2.21 研究對象
描述性翻譯研究以翻譯之“是”為研究對象,規約性翻譯研究以翻譯之“應該”為研究對象。在“是”與“應該”這對哲學術語中,前者屬于認知理性的范疇,后者屬于實踐理性的范疇。認知理性著眼于分析事物“是如何”、“為什么是”,把認識世界和解釋世界作為自己的最高任務,側重于強調主觀認識與對象相符合的性質和程度,但是缺乏對人與世界關系的能動把握。實踐理性著眼于分析事物的“應如何”,其任務是觀念地將事物之“實然狀態”改變成“應然狀態”,它是對人與世界關系的能動把握,且直接指向極富能動性的實踐活動。認知理性求“真”,體現的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沖力,著眼于描述和解釋已然存在的事物;實踐理性求“善”,體現的是人類改造世界的沖力,著眼于對理想未來的籌劃。
描述性翻譯研究把實際存在的翻譯作品置于目標語文化語境中進行多角度的描寫分析,著眼于研究翻譯之“事實如何”,揭示翻譯是怎樣的和為什么是這樣的,以解釋已經存在的翻譯現象為旨歸。英語的fact一詞源自拉丁文factum,原意為“已成之事”(布寧 余紀元 2001:359);漢語的“事實”是一個合成詞,“事”指事物或事情,“實”指實際狀態或真實狀態,事實即事物的真實狀態或實際狀態。事實具有既成性和不以人的主觀意志而轉移的客觀實在性。但是,客觀事實不會自我表白,人類對事實的把握永遠是一個沒有止境的、無限接近或逼近的過程。因而本文所使用的“事實”是一種表述性事實,一個認識論意義上的事實判斷,是通過一定的科學方式所把握和認定的客體的客觀存在狀態,是對事物之實然狀態的判斷?!霸谥黧w關于客體的認知過程中,各種主體因素可能會產生這樣那樣的影響,就如同相對論、量子力學測不準原理所揭示的一樣,但認知必須以反映客體的‘本來面目’為目標,甚至以排除各種主體因素的‘干擾’、‘污染’為目標”。(孫偉平2008:38)為了獲得對翻譯現象的客觀描述,實現描述性翻譯研究的理論目標,描述學派當然應該努力做到價值中立,排除研究主體的價值判斷。從“缺少價值判斷”、“缺少規范的維度”等角度對描述性翻譯研究展開批判難免是“論點預設不當”。
規約性翻譯研究以翻譯之“應該”為研究對象。追問“應該”問題就是要構建理想目標并為這種理想目標的實現進一步構建出理想的手段、方法或途徑?!斑@種‘應如何’的實踐目標已不是對外界事物‘本來面目’的純直觀和消極描述,而是一種對外界客體未來發展的‘理想狀態’的觀念預設”。(王炳書2002:70)批判“忠實”等傳統規約性研究命題“缺乏觀察、描寫和解釋的充分性”,難免是方枘圓鑿,不得要領,因為“觀察、描寫和解釋”面向的是現狀,探尋的是一種關乎存在的“實然”的知識,體現的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沖力;“忠實”作為一個規約性命題面向的是未來,探尋的是關乎規范的“應然”的知識,體現的是人類改造世界的沖力?!皩嵢皇澜缰铝τ趯Ψg事實規律的認識,應然世界則是有關翻譯價值和信仰的談論。前者求真,后者求善”。(申連云2007:100)
2.22 運思方向與有效性標準
元倫理學價值詞分析的研究成果表明,描述性翻譯研究命題是“告訴某人某事是事實”的陳述句,規約性翻譯研究命題是“告訴某人去使某事成為事實”的祈使句。(黑爾1999:8)按照塞爾的言語行為理論,描述性翻譯研究的陳述、描述和解釋等屬于斷定式行為,規約性翻譯研究的指令、命令和要求等屬于指令式行為;斷定式的言語行為具有語詞向世界的適應指向,指令式的言語行為具有世界向語詞的適應指向。(塞爾2006:144-145)因而,屬于認知理性領域的描述性翻譯研究立足于揭示翻譯是怎樣的和為什么是這樣的,其運思方向是讓主觀認識符合客觀事實,將客觀事實“內化”為思想;相反地,屬于實踐理性領域的規約性翻譯研究是從主觀規定(意圖、目的)出發,要把主觀的東西“外化”為客觀存在物,實現其主觀愿望向客觀轉化。
“所有斷定式的言語行為都具有語詞向世界的適應指向,斷定的真誠條件總是信念。每一個斷定式言語行為都是對一種信念的表達。確認斷定式言語行為的最簡單的檢驗方法就是問一問說出的話語可能確實是真的還是假的?!保ㄈ麪?2006:144-145)因而,判斷“操縱”、“創造性叛逆”等描述性翻譯研究命題是否有效的標準為看它是否符合客觀事實,是否具有真實性。
“指令式言語行為的適應指向總是世界向語詞的適應,被表達出來的心理學上的真誠條件總是愿望。每一個指令性言語行為都表達出希望聽話人做所指示行為的愿望?!保ㄈ麪?006:145)但是,“只有所有人認為能夠得到普遍推廣的準則,才能算得上是一種規范,才能得到所有人的贊同和認可,也就是說才會具有道德約束力。”(哈貝馬斯2005:75)如康德所言,“除非我也愿意我的行為準則會成為一個普遍的法則,否則我決不應該做那樣的行為”(康德1960:368)。因而,判斷“忠實”、“對等”等規約性翻譯研究命題是否有效的標準為看它是否符合人類——這個類主體通過翻譯想要實現的愿望,是否具有可普遍化性。
“描述命題普遍都是用來陳述事實,因而可以從命題的真實性的角度加以肯定或否定;規范命題(應然命題)是用來證明行為的,因而可以從行為方式的正確性(或“公正性”)的角度加以肯定或否定。”(哈貝馬斯 2004:39)作為事實判斷的“操縱”其主要功能在于描述,它所關心的是翻譯的本來面目,其有效性在于認識的正確性。作為價值判斷的“忠實”其主要功能在于規范,它所關心的是翻譯的理想狀態、應然狀態,其有效性在于行為方式的正確性?!皬囊幌盗械年P于‘其對象的特征’之陳述語句中,不可能推導出關于應做什么的祈使語句”。(黑爾1999:32)從操縱學派對翻譯之“是”的事實描述中無法推斷出翻譯之“應該”或“不應該”的結論,因為價值判斷既要以事實性認知為基礎又要以更高一級的價值立場為依據。缺少價值立場的“操縱”理論,從其中立的描述性視角無法完成批判、解構“忠實”、“對等”這類規約性命題的使命。
“操縱”所揭示的是現實生活中某些翻譯“不忠實”或“無法忠實”的事實,批判的是“忠實”這一規范在現實生活中的實然有效性。這種揭示和批判深化了對翻譯之社會性與文化性的發掘,讓譯者本身可能有的偏見、語言本身的限度以及譯本背后的力量無所遁形?!安倏v”所不能揭示的是“忠實”的應然有效性。應然有效和實然有效是兩個不可混淆的維度。前者是正義和秩序的綜合體,強調的是規范內容的正確性及在道德意義上的公正性,通常以規范性的陳述來表達;后者指規范的歷史動機和歷史效果,通常以描述、認知性陳述來表達。規范的實然有效無法證實或證偽規范的應然有效。缺乏批判主體帶入的價值參照,“操縱”對“忠實”的批判所顯現的只能是“事實”,即現實生活中有些翻譯“不忠實”或“無法忠實”的事實,而不是“該不該忠實”的規范意義上的正義。
事實和價值二者之間既有實質差別又有內在聯系。我們拒斥事實與價值的混淆,也不認同將事實與價值截然分立。言語行為哲學的代表人物塞爾所提出的意向性理論將外部實存世界、言說者的內心世界和社會世界通過言語行為這一中介緊密地聯系起來,為我們把握描述與規約的內在聯系提供了有益的啟發。
在塞爾看來,“說話人的思想的原初的、或內在的意向性被轉換成語言、語句、記號、符號等等。這些語詞、語句、記號和符號如果被有意義地說出來,它們就有了從說話人的思想中所派生出來的意向性。它們不僅具有傳統的語言學的意義,而且也具有有意圖的說話人的意義”(塞爾2006:137)。那么,“應該做什么”這些語詞的意向性是什么呢?從語用功能上說,含有價值詞“應該”的句子不是“告訴某人某事是事實”的陳述句,而是“告訴某人去使某事成為事實”的祈使句。含有價值詞“應該”的言語行為是指令性行為,它要求、命令或勸告聽話人去做某事。這種言語行為的出發點是言說者的意圖和愿望,其意向性是希望世界能滿足他的愿望,實現其主觀愿望向客觀轉化。由是觀之,“應該”源于主體的意圖和愿望,與客觀世界的實然狀態之間存在的張力,“應該”的設立正是為了將客觀世界的實然狀態改造成符合主體意圖和愿望的理想狀態的需要。
那么,翻譯之“應該”問題如何求解?首先,我們需要詢問:主體(類主體)通過翻譯想要實現的意圖和愿望是什么?這是一個具有主體間性的主觀價值問題,因而具有自為的客觀性。其次,我們需要詢問:翻譯之“實然”是什么狀況?造成怎樣的積極或消極結果?這是可以通過描述性翻譯研究去認識的客觀存在之“是”。再次,我們需要詢問:為了彌合主觀愿望與客觀實存之間的差距,翻譯應該遵循什么樣的“應該”?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仍然需要通過描述性翻譯研究以達到對翻譯之規律的了解,從而為“應該”的實現尋求行動指南。“對客觀世界的了解,即把握事實、發現真理本身,并沒有直接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做。但當人為了實現其目的而采取一定行動時,事實、真理卻是人行動的指南”。(孫偉平2000:115)因而,盡管從“是”不能直接推導出“應該”,但是,正是因為對現實實然狀態之“是”的認識導致主體產生變革現實的愿望,也正是對現實實然規律的了解為“應該”的實現提供指導?!皯摗敝哺凇笆恰敝校忠浴笆恰睘橹笇А!皯摗眴栴}的求解要建立在描述性研究所提供的“是什么”和“怎么樣”的基礎上。
“我們的理性可以發現價值不同于事實,同樣,我們的理性也可以發現價值根源于事實?!保徣?004:18)事實和價值是兩種有實質差別的判斷,描述性翻譯研究與規約性翻譯研究在研究對象、運思方向、有效性標準等方面存在深刻的學術差異。與此同時,從功能和工作機制上看,描述性翻譯研究的事實追尋和規約性翻譯研究的價值追尋是相互補充、相互支撐的關系:事實要素是我們決策的外在依據,價值因素是我們決策的內在動力和目的。認識世界是為了改造世界,改造世界要建立在認識世界的基礎上。事實的清晰是預設價值、討論價值判斷正當性的基礎,價值的設立是人把世界從其所“是”改造成所“應該”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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