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毅,郭奕奕,張淑琴
(東華大學 外語學院,上海 201620)
著名美國華裔女作家譚恩美憑借《喜福會》一書,成功躋身于美國主流作家之列。其后,她又陸續推出了《接骨師之女》、《灶神之妻》、《一百種神秘感覺》等作品。她的作品通常以女性視角為特征,突出地表現了母女關系、身份認同等主題。其中母女充滿疏離、矛盾和痛苦的互動更是引起了讀者的極大關注。人們常以中美之間的文化差異、代際沖突和矛盾來解釋緊張的沖突對立關系發生和存在的必然。誠然,筆者并不否認中美文化和代際沖突在母女關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然而,筆者認為,如果仔細地品味作品中母親們的生活經歷以及女兒一代的成長經歷,我們不難發現,僅僅以文化差異、代際沖突來解釋這些矛盾發生的緣由,顯然是不夠的,也是十分片面的。探究其因,我們可以發現,這些沖突的背后不僅隱藏著歷史文化的原因,還交織著母女兩代的創傷經驗以及如何認同自身的文化身份等復雜的問題。只有找出引起這些矛盾沖突的根本原因,我們才有可能發掘出探尋母女關系的新視角,找到理解母女關系的鑰匙,為母女和解架起一座橋梁。這正是筆者本文的立意所在。
首先讓我們來回顧一下小說中所描述的充滿疏離和對抗的母女關系。簡單地說,女兒一代對母親充滿了反感,母親一代對女兒充滿了失望。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母女雙方彼此都覺得對方十分陌生,相互之間存在一個無法理解的巨大鴻溝。這樣的情況,深深地傷害了母女雙方。正如精美所說:“媽媽雖然是用英語說,但我還是感到,我們用的是兩種語言來對話……反正各人講各人的。我們常常這樣的?!保?]母親也失落于母女之間隔著的那一堵無形的、巨大的墻,感覺她們彼此失散,“互相見不到,聽不到,互不了解”[1]。在女兒的眼中,母親們幾乎都有如下的令她們十分反感的性格特點。
(1)挑剔。精美曾經說過,母親“似對周圍所有人,……都不滿意,總能從中挑剔出種種的不足和缺陷?!保?]在女兒一代的心目中,這似乎不是精美的母親獨有的缺點,母親一代幾乎都是如此。在作品中,你能看到龔琳達毫不留情地挑剔奚落女兒的未婚夫送給女兒的貂皮大衣,數落其未婚夫嗜酒和譏誚他的雀斑;茹靈不滿意別人送的香水,斥之為“廁所水”等等,難怪女兒認為母親們“對誰都看不順眼,對誰都能挑出一大堆不是?!保?]
(2)暴力和冷暴力替代教育和交流。中國母親在孩子成長的年代,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孩子內心的聲音,常以體罰替代與孩子的交流。這在中國的傳統教育中并不鮮見。因為中國文化信奉“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材”。小說中母親體罰孩子的情節比比皆是。當龔琳達發現薇弗萊早戀,“當下就將鞋脫下劈臉扔上來”[1];當精美不愿意再練鋼琴時,“媽當即給了我一個巴掌”[1]。當薇弗萊抗議母親拿自己出風頭時,母親還之以冷漠相對。這些暴力和冷暴力,不僅無助于母親和孩子的交流,反而深深地傷害了女兒,更加深了母女之間的誤解和隔膜。
(3)炫耀攀比。在女兒看來,母親視女兒為自己的財產,愛拿女兒來進行炫耀攀比。當女兒表現出色時,母親倍感榮耀;當女兒表現不佳時,母親十分沮喪。女兒成了母親們相互之間攀比的工具。龔琳達在吳素梅面前炫耀女兒下棋贏得了許多獎項,成了唐人街的小名人;吳素梅炫耀精美對音樂的投入與熱愛。這使得女兒們心理上十分反感,也激起了她們心中的逆反心理。最終,薇弗萊放棄了十分熱愛的圍棋,吳精美也放棄了鋼琴,甚至放棄讓母親引以為豪的大學學業,以此來制止她們這種令人可笑的攀比。
(4)迷信。母親們的迷信心理在小說中處處都有體現。她們對風水、魂靈、鬼怪的迷信讓女兒們深感迷惑和不解。她們不是依靠科學、邏輯的思維來解釋生活中的事情,而是信奉陰陽五行,對照老皇歷本來行事。比如因為風水的緣故,鏡子不能對著床放;性格缺乏決斷,是因為五行缺木;打碎了碗,電話接起來沒有聲音等都是鬼魂作祟等等。這些行為在女兒們看來,無異于怪異。
(5)過分節儉。母親們生活在戰亂、貧窮的舊中國,這樣的生活經歷使她們養成了勤儉、節約的習慣。即使后來到了美國,物質條件改善了,也一直沒有改變這樣的生活觀念。她們查找各種折扣券,想方設法地節約。家里堆滿了各種東西,即使從來不用,也都不愿意扔掉。母親們異常節約的習慣,在女兒的心中無異于怪癖。
(6)性格怪異,缺乏安全感。母親們在中國所經歷的動蕩不安的生活,以及在移民美國的過程中所經歷的一切,給她們的生活投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她們時時擔心又有什么災禍降臨,總是處于驚恐不安的狀態。即使生活在遠離中國的新大陸,也沒有消除她們習慣性的恐慌和不安。如麗娜·圣克萊爾所述,母親“滿口講的,老是關于她的擔憂、不安、失重感,與別人的齷齪。”[1]這種不安全感不僅讓女兒深深地感受到了,也傳遞給了女兒。
凡此種種,在女兒的心中,母親不是一個可以親近的、可以隨時交心的朋友。而母親每每面對“美國制造”的女兒時,內心也是非常失落、無奈、無助。她們無奈地看到女兒離自己的期望越來越遠,看到她們遭遇生活的坎坷、感情的跌宕和折磨,卻無力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去引導和幫助自己的孩子。她們不僅痛苦于“從來就沒人肯聽聽我(母親)的心”[2],更痛苦于她們“只能無奈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們長大成人,生兒育女,在異國他鄉的美國落地生根,子孫滿堂,然當初母親們從中國帶來的準則和期待,卻日漸湮沒流失……”[1]
以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母女關系的誤解和隔膜,極大地影響了母女關系的和諧。下面筆者就此從中美文化中不同的家庭倫理、創傷經驗和文化身份的自我認同等三個方面對母女沖突發生的深層次的原因進行探討。
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和美國的歷史文化傳統有著很大的差異。母親們成長在以父權為中心的舊中國,她們尊崇儒家傳統,遵守封建家庭倫理,對人人平等的現代文明觀念一無所知。正如本尼迪克特所說,“在‘孝’的世界中,妻子(女性)只處于邊緣地位”[3]。這些儒家傳統和倫理的核心就是:女性,作為家庭和社會的邊緣人,以服從、順從他人為前提,不能有自己的意志。她們從小就被教導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等等。作為女兒,她們在自己的娘家也被視為外人,必定屬于婆家的人;作為兒媳,作為妻子,她們的角色就是完成家務勞動,替婆家傳宗接代,看長者和丈夫的眼色行事。她們的人生就是為父母、為公婆、為丈夫、為孩子等不同的人而活著。正如龔琳達所追問的,“為什么我的命運要讓別人來決定?為什么為了別人的快樂,我就得獻上自己?”[1]雖然不平,但這就是母親們面臨的現實。而反觀美國社會,人人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即使在家庭中,美國父母也視孩子為獨立的個體。父母擔負的只是撫養和教育孩子的義務,而不是擁有他們的權利。因此對于在美國社會出生長大的女兒們來說,她們接受的美國社會的核心價值觀恰好相反:推崇個人價值,崇尚自我,人人平等。她們有著十分強烈的個體意識,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是個美國人,……有權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活著不是為了滿足你(母親)的要求?!保?]因此,她們不能接受母親要她們“聽話”的要求,也不能理解和接受母親對她們生活的指導和關心。因為這些指導和關心在她們看來是對其生活的無理干涉、是侵犯其隱私,也是對她們生活的控制。所以母女之間為此頻頻發生沖突,彼此無法理解,又互相折磨。母親因為女兒的不理解,甚至自殺;女兒因為不滿母親的控制,往往悖逆母親的期望,以母親的失望和傷心來滿足實現自己的個人價值的愿望。在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歷史文化下成長起來的兩代人,接受了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又缺乏發自內心的交流,所以彼此不能理解和認同也就毫不奇怪了。
小說中的母親們和女兒們的生活經歷可謂云泥之別。母親一代一生中經歷了無數的苦難和艱辛,在精神上均遭受過巨大的打擊。具體說來,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首先,戰爭磨難。母親們去美國之前,都經歷了各種戰爭,如八國聯軍入侵、日本侵華戰爭等。這些戰爭帶給她們的恐懼和害怕,無助與無奈,都深深地銘刻在母親們的記憶之中。吳素云、江雯麗、茹靈等在戰爭期間顛沛流離,苦難漂泊,失去親人、失去財產,失去孩子。戰爭不僅使她們面臨生命的威脅、家庭的破碎等實實在在的災難,更給她們的心靈帶來了極大的創傷。恐懼、擔憂、無奈像噩夢一樣,如影隨行。其次,家庭之痛。安梅的母親因為被人強奸而被迫做人小妾,被自己的娘家視為奇恥大辱,而被趕出家門。即使她在自己的母親臨終,為母割肉治病,母親依然沒有原諒她。龔琳達從小就被訂了娃娃親,十二歲就離開母親做童養媳。母親一代在很小的年紀,就品嘗了家庭分離、分裂的痛苦。再者,婚姻之痛。中國有句古話,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婚姻對于舊時的女性來說,幾乎就是生命的全部。譚氏筆下的母親,各自經歷了不同的婚姻,但幾乎都沒有品嘗到婚姻的幸福甜蜜,反而品嘗了無盡的婚姻之痛。顧映映的丈夫毫無責任心,成天在外沾花惹草、風流度日。雯麗的婚姻更是充滿了欺騙、羞辱和背叛。她的一生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痛苦。她經歷了丈夫無數次的背叛,數次流產,痛失好幾個孩子。這些母親們共同的命運就是或遭遇離異的痛苦,或面臨丈夫背叛的隱痛,亦或遭受喪子之痛,或將所有的痛苦都一一品嘗。可以說幾乎每一位母親的婚姻都使她們遍體鱗傷。即使后來有機會移民美國,在進入美國之前,又被羈押在天使島上接受難堪恥辱的移民甄別。母親們的人生,恰如文中所說,“唉,人生,……就是一長串吃不盡的痛苦?!保?]
根據卡魯斯的創傷理論,創傷事件可以使人在“時間、自我和外部世界”等方面發生斷裂,嚴重地影響和改變受創人的身體、情感和心理,從而產生出 “第二自我”,并出現壓抑、與外界疏離以及對自我的否定等等癥候。經歷了創傷事件的人,通常會感覺“害怕”、“無助”和“恐怖”,對一切失去信心,缺乏安全感?!笆苓^創傷的人經常感覺他們已經對生活環境失去了控制,他們是易脆弱的”,“他們感覺自己已經對各種不幸失去了免疫力,一些糟糕的事情注定要發生在他們身上?!保?]這種創傷的后遺癥在心理學上被稱為“創傷后壓力綜合癥”(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這種后遺癥在母親們的身上有極其明顯的反映。因為身心創傷,她們無法輕易敞開心扉,而是彼此都緊緊包裹住自己的內心,不把自己真正的心意表露出來,不管是希望還是失望;因為身心重創,她們極度缺乏安全感,心中充滿擔憂、不安以及失重感,總是“像在等著某種意料中的災禍的到來”[1];因為身心重創,她們形成了或敏感、或不安、或猜疑、或迷信、或感性等個性,或時常陷入莫名的絕望和悲傷的情緒,無法自拔。正如茹靈無助地感嘆,“心情不好因為我忘不了!看看我這一輩子,多少傷心事!”[2]。她們無法忘卻過去的痛苦,更難以調整自己去迎接新的生活。她們認為“整個世界都在跟她對著干,誰也改變不了這種狀況。因為這是一道毒咒?!保?]更為不幸的是,母親們嚴重的創傷反應并沒有得到女兒們的認知和理解,反而將她們的這些疾病癥狀誤認為是母親們身上特有的“中國性”(Chineseness)而倍覺反感。
反觀女兒一代,在她們成長的重要階段,她們的心靈也飽受痛苦和折磨。首先她們因無法理解母親的性格和生活方式而痛苦。女兒們生長在美國,享受著和平年代的寧靜,享受著美國社會豐裕的物質生活(與母親一代相比)。沒有親身經歷母親跌宕的人生,也沒有仔細傾聽母親的心聲,她們何以能夠理解母親的種種“中國行為”的“怪異”呢?何以能夠理解母親們在動蕩不安中掙扎求生的努力呢?她們不了解母親一生的坎坷命運,何以能夠理解母親的無助、無奈和掙扎呢?因此,母親們的創傷反應被她們視為“難纏,個性壓抑,舉止怪異”[2];母親們努力求生存所摸索出來的立足之本:勤奮努力、節儉生活、通過競爭(下棋、彈鋼琴)成為生活的贏家、“悄然進攻”(即凡事總是事先作好準備)等在新大陸立足的生存技巧,非但不能得到女兒的認同,反而被誤解為是“怪異”、“出風頭”、“互相攀比”的中國媽媽的劣根性。其次,她們也因無法理解和接受母親傳統的教育方式而痛苦。母親一代在傳統封建家庭倫理的影響下,總是認為孩子是自己的,要求孩子無條件地聽從她們的命令,而不是仔細地去傾聽孩子的心聲,了解孩子的需要和夢想。孩子是誰,孩子需要什么,在母親眼中并不重要。她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世界上只有兩種女兒,聽話的和不聽話的。在我家里,只允許聽話的女兒住進來?!保?]孩子作為獨立個體的主體性完全被扼殺、自我意識被壓制、自我價值被否定。孩子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行為,一切都應該遵照母親的意思來行事。這樣的家庭教育方式,顯然也在傷害和折磨著渴望獨立自由生活的女兒們。她們在母親們以愛的名義的拖拽下,在疏離的親情和文化的撕裂中痛苦地成長。
其實,從母女兩代的種種對立和沖突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兩代人對自我文化身份的認知也截然不同。這種不同的認知,也是各種沖突的必然原因。荷蘭學者瑞恩·賽格斯曾經指出:“某一特定的族群和民族的文化身份只是部分地由那個民族的身份決定的,因為文化身份是一個較民族身份更加廣泛的概念?!雹俎D引自張立新.白色的國家 黑色的心靈[J].國外文學,2005,(2):63.著名美國學者Sollars也曾經說過,“族裔性,并不僅僅是來源于歷史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力量……它是一種后天獲得的歸屬感……”[5]即個人的文化身份具有雙重特征:由于某一民族與生俱來的固定的特征和由社會、語言等建構起來的特征。如著名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所論述的,“身份是一種主體間的,演現性的行動,它拒絕公眾與私人、心理和社會的分界。它并非是給予意識的一種‘自我’而是自我通過其他領域——語言、社會制度、無意識進入意識的。”[6]譚恩美筆下的母女兩代人對自己族裔的文化身份的不同認知即是如此。
首先,母親們與自己的祖輩緊密的聯系以及她們的生活經歷決定了她們對“中國”這個國家的認同,對“中國人”這個身份的認同。她們和自己的祖輩一樣生在封建的舊中國,長在舊中國,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更是在那里度過。母親一代與自己母親、祖輩之間不僅血脈相連,在人生經歷和人生經驗方面更是十分相似。正如許安梅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時,“(母親)抬頭看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我自己的臉在看著自己?!保?]②此處原譯有誤,引文為筆者自譯。天然的親情,血脈的紐帶,相似的生活環境,她很自然地認同了自己的母親,盡管在此以前她從未見過自己的母親。她也看到了自己和母親相似的命運,“……就像兩只養在水底的烏龜,隔著汪汪的水面,有如用漣漣的淚眼,來看待這個世界?!保?]因為她們都生活在舊時封建的父權社會,作為女性,她們的命運無法由自己掌握。生活中的痛苦、不平,都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無人述說,也無處述說。安梅和母親代表著舊中國的女性,她們的命運也是舊中國女性的命運的縮影。
其次,來到美國社會以后,作為少數族裔,她們因為語言、歷史文化和社會發展的局限,并沒有順利地融入美國社會。母親們移民多年,還是講著一口結結巴巴、詞不達意的中國腔英文。例如茹靈,在香港和大陸學了一口洋涇浜英語,移民到了美國五十多年,無論是英語的發音還是詞匯都毫無長進。作為新移民,她們保持著中國傳統的生活方式,從未進入主流社會,也難以進入主流社會。作為生活在新大陸的邊緣人,她們未能順利地融入美國社會,這使她們傾向于更加固守中國文化,自覺地放棄美國文化。這一點從母親們對美國文化的態度上可見一斑。
與此相反,女兒一代生在美國、長在美國,她們生長和生活的環境與母親的生活環境有著天壤之別。女兒們受美國文化的吸引和同化,她們主動認同美國文化,認同自己“美國人”的民族身份。如露絲在選擇丈夫時所說,“我不諱言,特德最初能引起我注意的,恰恰就是那些與我的哥哥和相識的中國男孩子的不同之處。他的魯莽,他的執著,他的自信和固執已見;他的瘦削的輪廓鮮明的臉龐和頎長的身材,他的壯實的手臂;還有,他的父母是來自紐約太蘭城而不是中國的天津?!保?]露絲的擇偶觀體現了她對白人社會的認同和向往。這樣的選擇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女兒一代的主流選擇。女兒一代幾乎都選擇了白人作為丈夫。對美國文化的擁抱和對美國人的身份認同,使她們自覺或不自覺地采取了東方主義的思維方式,將中國文化“他者化”而拒絕認同,因為“任何身份建構都是以抹殺差異為代價的?!保?]女兒選擇認同美國文化,認同自己是“美國人”,因此她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戴著東方主義的有色眼鏡來看待中國文化和中國母親,將母親的行為視為“他者”的“非理性”、“怪異”行為。
除此之外,母女兩代人不同的生活目標也使得母親們一生所積累的經驗,被視為“中國特性”而不為女兒接受,更難以指導女兒的成長。作為第一代移民,她們艱難求生的生存目標,和ABC(American born Chinese)的女兒們尋求自由獨立的生活目標相差甚遠。因此,在面對著一群“除了頭發和皮膚是中國式的,內部全是美國制造”[1]的女兒時,無所適從,無能為力。例如勤儉、節約,“悄悄進攻”是中國母親們在困苦生活中獲得生存所必須遵守的原則,而對于生活在美國的女兒們來說,生存所需的基本物質條件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她們沒有任何必要和任何動力去遵守這樣的生活原則。所以母親們由于生存意識而產生的憂慮和關切,并不為女兒一代所認同,反而被認為是母親利用自己來炫耀和居功。她們更不能理解為什么“運氣”和“計謀”比“技能”、“聰明”更重要,因為她們不再像母親們那樣任憑命運擺布,而是能夠做自己,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
綜上所述,譚恩美作品中母女的沖突關系不是偶然的,這些沖突的背后隱含著十分復雜的原因。如果我們僅僅從中美文化之間的差異和母女兩代的代溝的角度來認識和理解這些沖突,無疑是十分片面的,也是十分膚淺的。正如小說中寶姨所說,“人應該知道凡事都有個來由。來由不同,結果就不同?!保?]如果我們能夠直面華裔女性因舊中國而遭受的封建文化壓迫而形成的揮之不去的創傷記憶,能夠直面華裔兩代人不同的文化身份認同,我們不僅可以幫助不同代際的華裔女性,更好地克服家庭生活和成長過程中的煩惱、挫折和痛苦,找出構建和諧的家庭關系的方法,更可以幫助生活在雙重文化邊緣的華人在以白人為主導的美國社會中,為如何認識和構建個人的文化身份,進而實現對民族文化身份的認同而進行的艱難求索。
[1]譚恩美.喜福會[M].程乃珊,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17,19-20,27,32,38,45,55,86,90,99,118,136,151,155,197,214,227.
[2]譚恩美.接骨師之女[M].張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37,47,82,120,131.
[3]魯斯·本尼迪克特.菊與刀[M].呂萬和,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144.
[4]Kai Erikson.NotesonTraumaandCommunity[A].Cathy Caruth(ed.).Trauma:ExplorationsinMemory[C].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5:194.
[5]Sollors,Werner(ed.).TheInventionofEthnicity[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xiv.
[6]Homi K.Bhabha.Unpackingmylibrary...again[A].Iain Chambers and Lidia Curti(ed.).ThePost-colonialQuestion:Common Skies,DividedHorizons[C].New York:Routledge,1996:206.
[7]蒲若茜,饒芃子.華裔美國女性的母性譜系追尋與身份建構悖論.外國文學評論[J],2006,(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