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武
(武漢工程大學法商學院,湖北武漢430205)
《合同法》第51條價值論
張宏武
(武漢工程大學法商學院,湖北武漢430205)
《合同法》第51條的立法本旨是,通過賦予權利人對無權處分合同的追認權和否認權,救濟和保護權利人之權利,從而達到保護財產靜態安全的目的。于解釋論而言,第51條中的處分應包括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即將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一體把握。但是,一體把握與我國的交易實際不相符,同時也與我國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以及《物權法》確立的區分原則發生了沖突,結果使得第51條的立法目的落空。
處分;無權處分;權利人;無處分權人(出賣人);第三人(買受人)
處分,是民法最常用的基本概念和術語之一,其含義也極其復雜。臺灣著名民法學者王澤鑒先生依據處分的外延,認為最廣義上之處分包括事實上處分和法律上處分;廣義上之處分僅指法律上處分,法律上處分包括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狹義上之處分僅指“處分行為”。[1](P115)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屬于德國法派,上述劃分不僅有充分的理論依據,而且有法典依據和判例依據。無論是負擔行為,還是處分行為,都是法律行為。
在德國民法理論中,所謂負擔行為,是指“某人通過此行為向相對人表示受為或不為特定行為的約束,其主要的法律后果是設立一個給付義務并由此建立債的關系”。從詞義上分析,負擔行為在狹義上其含義為設定義務的行為,在廣義上其含義應當是設定義務或變更義務內容的行為,而其中的義務主要是指債務。負擔行為是使行為人負有義務的法律行為,其后果僅是產生義務或使原有義務內容發生變更,并不能使權利直接發生變動。
所謂處分行為,是指“直接指向對既存權利發生影響,以對該權利變更、轉讓、設定負擔或者消滅的法律行為”。在現代德國民法理論中,處分與處分行為實際上是同一意義,而且可以相互轉換,都是指移轉、變更或消滅權利或在權利上設定負擔的行為。處分行為有兩層含義:其一,處分行為是對標的的處分,沒有標的就沒有處分行為。德國學界通說認為,處分行為的適用范圍限于涉及財產權利變動的范疇。其二,處分行為的結果是直接導致權利狀態的變化,即權利的移轉、變更、消滅以及使原權利增加負擔,而非行為人負有義務。[2](P2~5)
我國《合同法》第51條所規定之無權處分中的“處分”,當然是指法律上處分,不涉及事實上處分。雖然我國民法理論及實務中沒有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的概念,但是,這兩個概念所描述的法律模型在我國并非不存在。關于《合同法》第51條中的“處分”的含義,無論如何爭論,不外乎三種含義:負擔行為、處分行為、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合而為一。梁慧星教授認為,基于《合同法》第130條關于買賣合同之定義,《合同法》對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一體把握,將處分行為納入債權行為(負擔行為)之中,視標的物所有權變動為買賣合同直接發生的結果。[3]依此理解,第51條中的處分是將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合而為一的。王利明教授認為,所謂無權處分行為,是指無處分權人處分他人財產,并與相對人訂立轉讓財產的合同。[4]實際上也是將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一體把握的。但是,一體把握與我國的交易實際不相符,在我國的現實交易中,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是分離的,盡管我國民法沒有這兩個概念,但實際交易中存在這兩個概念所表達的法律模型。不論將物權變動當成買賣合同履行之結果,還是把物權變動當作獨立的行為(處分行為),買賣合同成立并生效之時,物權并沒有發生變動。我國《物權法》確立了債權形式主義的物權變動模式,把買賣合同作為物權變動的原因,基于物權公示原則,若實際發生物權變動,必須完成公示——交付(動產)或登記(不動產),如果無處分權人不履行合同,物權就不會發生變動。就買賣合同而言,我國《合同法》訂立合同的行為,相當于德國法上的負擔行為;我國《合同法》履行合同的行為,相當于德國法上的處分行為。我國《物權法》第15條規定了不動產物權變動與原因行為(合同)區分原則。在德國,作為原因行為的買賣合同,不影響因此發生的物權變動;而在我國,原因行為無效或被撤銷,物權變動也視為無效,法律要求恢復原狀。由此看來,對于德國法上的物權行為理論,我國法只接受一半——物權行為的獨立性,不接受另一半——物權行為的無因性。
基于上述理由,筆者認為,《合同法》第51條中的處分,是指發生物權變動,應作“處分行為”解釋。以出賣他人之物為例,法條內容可演變為:“無處分權人為了處分(出賣)他人(權利人)財產,與第三人(買受人)訂立買賣合同。”處分的含義是指將標的物的所有權移轉給買受人,完成處分的方式是交付(動產)或登記(不動產),在我國表現為履行行為。第51條的法律邏輯是,處分是結果和目的,訂立合同是原因和手段。此處的“處分”不能理解成訂立合同的行為,否則會出現邏輯錯誤。
《合同法》第51條規定:“無處分權人處分他人財產,經權利人追認或者無處分權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有效。”從文義上看,本條是關于無處分權人訂立合同(以下簡稱“無權處分合同”)的效力的規定。為了使法律條文簡潔化,立法者在不損害原義的情況下,可以適當刪減一些文字,簡化的程度以不產生歧義為限。為了更好地理解和解釋法條,我們可以把立法者刪減的文字回補到條文中去。第51條的完整表述是:“無處分權人為了處分他人(權利人)財產,與第三人訂立處分財產的合同(如買賣合同、抵押合同),如果該合同經權利人追認或者無處分權人訂立合同后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有效。”該法條的本旨是規定無權處分合同的效力問題,并不解決權利人能否追回自己的財產問題。按照反對解釋,如果訂立無權處分合同后,權利人不予追認,無處分權人也未取得處分權的,該合同無效。[3]這是該條的立法原義,也是忠于法條的解釋。
《合同法》第51條的積極價值在于對權利人的權利進行保護,本質是保護財產的靜態安全,保護的手段是賦予權利人對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訂立的無權處分合同效力的決定權(追認權和否認權);其消極價值在于使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所訂立的合同效力處于不確定狀態,危及交易安全。質言之,財產靜態安全之保護與交易安全之保護之間發生了沖突。最美好的愿望是同時實現對兩者的保護,客觀的現實是二者只能選擇其一。第51條賦予權利人的手段,能否實現保護權利人從而達到保護財產靜態安全之目的?如果能實現此目的,雖然不能肯定此種選擇是正確的,但至少可以說這種選擇是值得的、有價值的;如果不能實現此目的,卻又白白犧牲了交易安全,或者有其他更好的辦法救濟權利人的權利,且不用犧牲交易安全,那么可以肯定這種手段是錯誤的,我們就必須對其進行修正。
無權處分的最佳案件模型是無處分權人出賣他人之物——與第三人(買受人)訂立買賣合同。對于此模型需要做兩點說明:其一,此處被無處分權人出賣之物,應當為無處分權人所控制——如果是動產,已經被其占有;如果是不動產,應當登記在其名下。只有這樣,才有第三人善意之說,否則,第三人的善意就失去了客觀事實基礎,善意取得也就無從談起。理由是:如果動產為權利人占有,不動產登記在權利人名下,基于物權公示與公信原則,第三人沒有理由相信該動產或不動產為無權處分人所有,也沒有理由相信其有處分權;如果動產為權利人占有,不動產登記在權利人名下,即使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買受人)訂立出賣該動產或不動產的合同,也不會損害權利人利益。無權處分合同充其量構成由第三人履行的合同,權利人置之不理就可以了。其法理在于,無論采取何種物權變動模式的立法,他人訂立合同,不會引起為我所有并為我自己掌控之物的物權變動,否則,任何人的財產都會朝不保夕,其結果必然是天下大亂。關于無權處分的案件模型,有學者認為,在現實交易中,中間商與零售商訂立的合同[5],市場交易中無處分權人在未現實擁有合同標的的情況下與買受人訂立的買賣合同[6],屬于出賣他人之物的無權處分合同,這種觀點值得商榷,因為這兩種合同不屬于《合同法》第51條調整的對象。其二,此處為無處分權人所控制的財產,如果是動產,應當是占有委托物,而非占有脫離物。
從合同訂立到合同履行,無處分權人出賣他人之物,主要有以下幾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第三人知道出賣人是無處分權人。例如,第三人明知出賣人出賣的標的物是向權利人借用的,仍然與無處分權人訂立買賣合同,并受領標的物,于此情形,如果權利人愿意出賣標的物,并能從無處分權人處及時取得滿意的價款,出賣人的目的已經達到,根本不用去關注出賣人與買受人之間訂立的合同;如果權利人不愿意出賣標的物,或者不能及時取得滿意的價款,權利人無須在是否追認該買賣合同效力問題上糾結,而應直接以無處分權人與買受人惡意串通損害自己利益為由起訴至法院,請求法院宣告該合同無效,并請求返還標的物,即通過《合同法》第52條和第59條為自己提供救濟。如果標的物尚未交付,權利人可以基于物權請求權請求無處分權人返還原物,不必關注出賣人與買受人之間的合同,因為此合同與權利人無關。在這種情形下,法律無須賦予權利人對無權處分合同的追認權與否認權,權利人通過物權請求權以及惡意串通損害第三人利益合同無效之規則可以獲得周延的救濟。如果權利人否認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之間合同的效力,純粹是損人不利己之舉,無任何法益可言,而且徒增繁復。
第二種情形,第三人不知道出賣人是無處分權人,并與之訂立買賣合同。此種情形要區分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是否完成交付(動產)或登記(不動產)。其一,出賣人未完成交付或登記。如果權利人不愿意出賣標的物,權利人可以基于物權請求權請求無處分權人返還原物,不必關注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如果權利人愿意出賣標的物,但未能從無處分權人處取得滿意價款,權利人仍然可以基于物權請求權請求無處分權人返還原物;如果權利人愿意出賣標的物,并已從無處分權人處取得滿意價款,也無須關注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合同。總之,權利人只要手握返還原物請求權,就足以保護自己的權利,而無須去追認或否認無權處分合同的效力,合同效力對權利人不具有法律意義。但是,合同效力對第三人是有法律意義的。如果權利人已追回標的物,無處分權人將不能對第三人履行合同,第三人可以追究無處分權人的違約責任;如果合同效力被權利人否認,則第三人不能追究無處分權人之違約責任,交易安全將得不到保護。其二,無處分權人與第三人已完成交付(動產)或變更登記(不動產)。此時,第三人對標的物構成善意取得,權利人已經喪失標的物所有權,只能向無處分權人主張價款或損害賠償(價款偏低時),追認和否認無權處分合同都不具有法律意義。在這種情形下,法律賦予權利人對無權處分合同的追認權與否認權,并不具有法律價值。如果權利人行使否認權,則會白白犧牲交易安全,實無法益可言。
《合同法》第51條關于無權處分合同效力的規定,通過賦予權利人對無權處分合同的追認權和否認權,達到救濟和保護權利人的權利的目的,本質是為了維護財產的靜態安全。該法條的擬定,也曾參考《德國民法典》第185條和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18條的規定,這兩個法條中的“處分”通常被解釋為“處分行為”,“有效”通常被解釋為“處分行為有效”,而非“買賣合同有效”。我國立法者在參考的同時,直接對其進行了變異,結果并不盡如人意,以致第51條之尷尬。造成尷尬的另一原因,就是我國主流民法學派所主張的、最終也為立法所接受的執意排斥物權行為理論,但是,這種排斥的態度并不能否認物權行為理論所描述的法律模型的客觀存在。
[1]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四冊)[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
[2]趙冀韜.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區分[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3]梁慧星.如何理解《合同法》第51條[N].人民法院報,2000-01-08(3).
[4]王利明.論無權處分[J].中國法學,2001(3).
[5]王軼.論無權處分行為的效力[A].王利明.民商法理論爭議問題——無權處分[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6]孫鵬.論無權處分行為[J].現代法學,2000(4).
D923.6
A
1673-1395(2012)01-0042-03
2011 -10 -20
張宏武(1967—),男,安徽無為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民法、民事訴訟法研究。
責任編輯 葉利榮 E-mail:yeliro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