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繼剛
在漢魏六朝碑刻文獻里[1],“釋褐”、“解褐”、“釋巾”、“解巾”、“脫巾”等是同義詞。據筆者窮盡性調查,其中“釋褐”50例,“解褐”39例,“釋巾”3例,“解巾”5例,“脫巾”3例。現梳理五詞意義嬗變如下。
“釋褐”、“解褐”都有“脫去布衣,擔任官職”義,這是本義。二詞各有2例,各舉一例:
東魏武定元年(543)《崔景播墓志銘》:“釋褐大尉行參軍,尋轉司空城局。”
東魏興和二年(540)《敬顯儁碑》:“公名□,字顯儁……解褐奉朝請。”
此外,“釋褐”、“解褐”還有“(無職貴族)開始為官”義,這是引申義。二詞分別有41例和 31例。“釋巾”、“解巾”、“脫巾”意義同此,分別有3例、5例、3例。每詞各舉一例:
北魏太和二十三年(499)《元弼墓志(咨議參軍)》:“釋褐,起家為荊州廣陽王中兵參軍。”
南朝梁普通元年(520)《蕭敷墓志》:“解褐齊后軍長沙王行參軍。”
北魏建義元年(528)《元毓墓志》:“年十六,襲爵趙郡王。十有九,釋巾通直散騎常侍。”
北魏正光三年(520)《元孟輝墓志》:“永平之季,解巾給事中,時始八歲矣。”
北魏延昌四年(515)《邢偉墓志》:“君爰在志學,孝友睦于閨庭;脫巾近禁,匪懈形于夙夜。”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有一部分貴族不是白身為官,而是先襲爵位,后始為官,但爵位不是官職。“釋褐”有2例,如永安二年(529)《山徽墓志》,山徽“起襲父爵為建城侯,釋褐定陽太守”。“解褐”亦有2例,如北魏孝昌二年(526)《于纂墓志》,于纂“太和十三年,襲品富平伯。景明二年,解褐明威將軍、冗從仆射”。
與“釋巾”、“解巾”、“脫巾”三詞不同的是,“釋褐”、“解褐”還有“從某一官職升任他職”的引申義,“釋褐”有7例,“解褐”有6例。各舉兩例:
北魏正光五年(524)《元寧墓志》:“君托歲懷經……旨補騎官之任。釋褐殿中將軍。”
北周大象元年(579)《封孝琰墓志》:“年十六,辟為主簿……釋褐秘書郎中,轉太子舍人,典文記。”
北魏正光元年(520)《劉滋墓志》:“曾祖孑遺,皇始之年,初宦圣魏,解褐入朝,帶仗給事。”
北齊武平二年(571)《裴子誕墓志銘》:“養第四弟子虔道,辟州主簿,解褐開府參軍事,年廿。”
可見,“釋褐”和“解褐”的意義是一致的,都有“脫去平民衣服,始任官職”、“(無職貴族)開始為官”、“從某一官職升任他職”等從本義引申而來的意義;而“釋巾”、“解巾”、“脫巾”三詞的意義是一致的,僅有“(無職貴族)開始為官”一義。同是同義詞族中的一員,差異為何如此之大?筆者打算從構詞語素本身去尋找答案,以期探索同義詞發展的規律,并能為漢語史和辭書的編纂提供資料。
就構成的語素來看,“釋褐”、“解褐”、“釋巾”、“解巾”、“脫巾”等詞,是由“釋”、“解”、“脫”等語素和“褐”、“巾”等語素組合而成。
“釋”、“解”、“脫”三個語素的本義分別為“解也。從釆。釆,取其分別物也”(《說文·釆部》),“判也。從刀,判牛角。一曰解,廌獸也”(《說文·角部》),“消肉臞也。從肉,兌聲”(《說文·肉部》)。很明顯,成為同義語素的“脫掉”之意,用的都是引申義。詞語的同義有兩類:一類是根源上的同義;一類是詞義引申過程中的同義。“釋”、“解”、“脫”三個語素就屬于后者。之所以有這個引申義,主要是三個語素成詞之時都包含核心義素“分離”,這是三個語素成為同義詞的根本原因。在詞義引申的過程中,該核心義素很穩固地保留下來,使三個詞成為同義詞。
“褐”與“巾”的本義分別為“編枲襪。一曰粗衣”(《說文·衣部》),“佩巾也”(《說文·巾部》)。這說明“褐”與“巾”不是同義詞,而是類義詞,都是衣飾。作為構詞語素,“褐”義為“用獸毛或粗麻制成的衣服”,用的是本義;“巾”義為“頭巾,冠的一種”,用的是引申義。
正是由于“釋”、“解”、“脫”三個語素同義,“褐”、“巾”兩個語素類義,所以可以通過語素替換,組合成“釋褐”、“解褐”、“釋巾”、“解巾”、“脫巾”等復音詞。語素的替換導致復音同義詞的增加。
那么“釋巾”、“解巾”、“脫巾”三個復音詞的意義為什么沒有全同于“釋褐”、“解褐”呢?此五詞本義相同,引申義為何不全同?筆者認為,詞語本身和深層文化決定了語素的選擇。
在“脫掉”一義上,就語體色彩來看,語素“釋”和“解”的書面語色彩要明顯強于“脫”。碑刻是一種非常正式的應用文體,書面語色彩強的詞語會優先成為被選擇的對象。在這里,重要的不是本義與引申義之別,而在于這兩個語素的代表性哪一個更強一些。“巾”為頭衣,“褐”為上衣。劉熙《釋名·釋首飾》:“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玉篇》:“巾,佩巾也,本以拭物,后人著之于頭。”直到漢代,頭巾仍用于庶人和隱士。后來,為官之人散居時,亦戴頭巾,豪強地主居家裝束亦是頭巾,這是封建社會成年男子的常用頭衣,并不能說明人的真正身份。“褐”則不然。《詩經·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褐”這種粗麻布短衣,是勞動者的專用服裝。《孟子·公孫丑上》:“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褐夫”是穿粗布衣服的人,古代用以指貧賤者。封建社會中的為官之人、豪強地主等平時的上衣亦是絲帛之物,而非粗布衣。這是能起到區別身份作用的裝束。因此,上衣“褐”比頭衣“巾”更能代表平民身份。因此,由“釋”、“解”分別與“褐”所組成的“釋褐”、“解褐”就被碑刻文體優先選用,其使用率很高,自然容易引申。那些開始為官的平民是無官職可言的,開始為官的貴族本也無官職可言,雖身份不同,但在無官職一點上是相同的。故“釋褐”、“解褐”既可以用來指“平民開始為官”,也可以用來指“(無職貴族)開始為官”。因為詞義引申的實質是縮小內涵,擴大外延。這是語言的內部因素在起作用。
至于“從某一官職升任他職”一義,則說明雖有術語“遷”、“轉”、“入”等專門用來表述一個人的職務升遷,但由于語言運用的慣性和人們求新求異心理使然,相關或相近的詞語也會被選用來承擔這一職務。這是語言的外部原因——社會因素在起作用。“釋褐”和“解褐”的連用就說明了這一點。如《庫狄業墓志》:“爰褰愇作牧,著逐雨之余。釋褐領民軍主都。至于和鸞楊軫,窮容握之藝,彎孤引矢,盡參連之妙。解褐使持節、都督涇州諸軍事、涇州刺史、金紫光祿大夫。”該志敘述了庫狄業先是做州牧,后升遷為領民軍主都,后又升任使持節等官職的輾轉履歷。在該句中,“釋褐”、“解褐”成為程序化的詞語,只起到連接的作用,二詞的語義在向“遷”、“轉”、“入”等靠近,原詞義便進一步虛化起來。
由此可見,盡管“釋褐”、“解褐”、“釋巾”、“解巾”、“脫巾”是語素替換而成的同義詞,但在這一語義場中,成員可分為兩小組,一組是“釋褐”和“解褐”,一組是“釋巾”、“解巾”和“脫巾”。由于它們是同義詞,語義發展方向一致,在碑刻文獻語言中可以引申出相同的意義;但由于組成詞語的語素的語體特征不同,語素的概括度不同,導致這兩組詞的語義發展速度也不一樣。“釋褐”組發展較快,引申出“釋巾”組所不具備的意義,這就讓兩組的語義發展不同步起來。是優選原則決定了競爭結果。
在傳世文獻中,“釋褐”等五詞自漢代以來,用例甚多。《漢語大詞典》都已收錄,但僅有“脫去平民衣服。喻始任官職”和“指進士及第授官”二義。“指進士及第授官”是隋唐實行科舉制的產物,魏晉南北朝時期實行察舉制,還未出現該義。《漢語大詞典》把“(無職貴族)開始為官”義與“脫去布衣,擔任官職”義合并為“脫去平民衣服。喻始任官職”義。至于“從某一官職升任他職”義,由于傳世文獻沒有提供相應例證,未予分立。碑刻文獻恰可補充傳世文獻不足。這也是具體詞語研究不充分的表現。從詞義引申的角度看,三個義項當分立。
附 注
[1]本文的全部語料均來源于國家級社科項目結題成果《漢魏六朝碑刻語料數據庫》,編號為06byy033。
1.毛遠明.訓詁學新編.成都:巴蜀書社,2002.
2.王力.漢語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80.
3.徐朝華.上古漢語詞匯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4.張永言.詞匯學簡論.武漢: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