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民
經濟文化是一定歷史階段人們在經濟發展目的、手段及效果評價等問題上形成的比較一致的思想觀念與行為模式。作為人類社會經濟活動的產物,經濟文化具有鮮明的時空特征。經濟活動主體如果不能適應這些特征,就會出現經濟文化偏離的現象。隨著全球政治、經濟、文化相互依存程度的加深,在“時空壓縮”的背景下,經濟文化的時代性特征逐漸消解了空間性特征,“以人為本”、“創新驅動”、“利益與責任平衡”、“經濟與幸福同在”等成為經濟文化的核心理念并對世界各國經濟起著導向作用。當然,在民族國家依然是國際關系行為主體的條件下,過度強調全人類利益和全球治理有一定局限性。不過,個體利益不能成為無視社會整體利益或者全人類利益的理由。因此,探討當前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經濟文化偏離現象就非常必要。
經濟文化偏離,是指符合時代特征的主流經濟文化對經濟活動的引導作用不明顯,或者某一場域的主流經濟文化明顯有別于更大時空范圍內為人們所接受的經濟文化的現象。經濟文化偏離的極端結果是經濟建設成果喪失,在一般情況下,則表現為經濟總量保持上升勢頭,但積聚的各種矛盾不斷增多,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性趨于降低。目前中國的經濟文化主要是以對 GDP總量追求為特點。從本質上說,這種經濟文化延續的是人類社會從封建時代向工業時代轉換初期的那種經濟文化理念,它在一定程度上與當今世界正在形成的價值觀念相矛盾。在全球相互依存日益緊密的條件下,如果后發國家不利用時代提供的歷史性機遇,克服早發國家經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苦難,經濟文化偏離現象就出現了。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的高耗能低產出、對海外市場的依賴等等,實際上就是發達國家歷史上的做法在中國的重演。這說明,我們的經濟文化偏離現象是比較嚴重的。具體來講,這種偏離主要體現在如下方面:
經濟文化包括宏觀經濟文化和微觀經濟文化兩個部分。其中,宏觀經濟文化以全球和社會整體論為出發點,要求經濟增長的自主性、公正性、穩定性、可持續性不斷提升。但是,我們在中國經濟發展過程中一定程度上忽視了這些問題,僅僅關注經濟總量的擴大。劉易斯在《經濟增長理論》一書中系統闡述了“文化決定經濟主體對財富的態度,進而決定對獲取財富努力的態度”的觀點。中國經濟快速增長同樣與追求“富裕”目標的文化氛圍形成密切的關聯。不過由于經濟發展是按照傳統生產型經濟模式進行的,主要得益于投資增長、資源耗費和低成本的勞動力供給,因此經濟繼續發展受到制約。首先,能源、資源無法支撐這種模式的延續。世界自然基金會《2010年生命行星報告》顯示,全球人均生態承載力為1.8全球公頃,中國僅為1.0全球公頃。這使得中國經濟增長對海外資源依賴度不斷增大,風險也隨之增加。其次,環境約束日益增強。以空氣質量為例,在傳統產業結構和能源結構影響下,實施新《環境空氣質量標準》后,由于新增PM 2.5平均濃度和臭氧 8小時平均濃度限值,全國將有 2/3城市空氣質量不達標。為了改善這種狀況,“十二五”期間,僅以 PM 2.5為主的重點區域大氣污染防控就需要投入超過 1000億的資金。這說明,單純追求經濟總量擴張的代價是非常大的。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戰略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中國經濟增長模式轉換的障礙。因此,如何改變宏觀經濟文化,是我們需要重視的首要問題。
經濟文化不僅僅是理念上的存在,而且具有強大的實踐功能,使人的經濟行為始終保持某種一致性和目的性,形成一種自覺的社會機制,推動社會經濟發展,[1](45~48)30多年來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充分體現了經濟文化的這一功能。如果沒有對擺脫貧窮狀態的強烈渴望,中國現代化進程就不會進展得這么順利。同時我們也要認識到,經濟文化是一個系統的、統一的整體。經濟的物質文化如果沒有精神文化的推動,那么二者的不協調是會產生一些問題的。例如,目前我國企業社會責任問題突出,環境污染、食品安全等事件層出不窮,部分行業的從業者沒有將符合倫理的制度規則轉化為自己的行動。深圳禁止民工群體上訪、舟曲不顧地震臺反對上馬大批無證小水電、多地違建高爾夫球場交完罰款繼續營業、康菲溢油事故訴訟半年無一樁被立案等情況說明,我國經濟文化中知行不一的矛盾非常突出。20世紀 90年代,中國就提出了可持續發展的戰略目標,直到今日環境污染問題仍沒得到解決,原因就在于政府博弈的客觀存在使得好的經濟發展理念無法落實。一方面中國已經習慣于強調可持續發展;另一方面人們還在為追求增長而不計后果。這就是知行矛盾的生動體現。
合理的社會分工是人類生存與發展的基礎,正因為如此,才產生了作為社會基礎的社會角色。與按照直接創造多少社會財富為評價標準的企業這類功利性角色相比,對社會公益組織或精神財富的創造者等表現型角色,人們對他們的評價主要不是看創造了多少物質財富,而是看在社會正義等價值觀的宣揚與維護方面所做的貢獻。中國現代化進程重新啟動以來,雖然這一歷史性分工還存在,但社會生活的泛經濟化日趨嚴重,社會財富成為了兩類角色的共同價值追求。首先,經濟組織過于注重利潤獲取。企業為了追逐賣點,使用“法租界”一詞作為宣傳用語,節油與機長收入掛鉤導致吉祥航空拒不避讓事件,諾華借贈藥增加適應癥以擴大銷售等事說明,部分企業在經營活動中為了利潤根本不考慮社會公序良俗。其次,一些表現型角色也將利益獲取作為活動準則。在一切金錢至上的社會文化氛圍下,作為社會個體的公民也以利益得失來決定自己的行為,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社會生活的泛經濟化。礦難頻發但部分礦工家屬卻因利益縱容企業瞞報,房產成家庭訴訟首惡,爭產權搶遺產影響親情,承包寺廟成新暴利行業,這些現象說明利益取向已經滲透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更為嚴重的是,部分政府機構也以各種方式介入經濟活動。例如,民政部評選最具愛心捐贈時,要求年度捐款要達百萬以上;個人所得稅起征點提高后,有些地方稅務部門以各種原因延遲推行新規等等,說明政府主管部門對社會生活的泛經濟化具有很大責任。可以說,在對物質利益追求的過程中,我們逐漸創造了一個物質高于道德的社會。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工業革命以來,對礦物燃料的依賴使人類走上了一條破壞甚至毀滅環境的危險之路。為了可持續發展,必須改變傳統的生活方式、技術、制度和價值觀,按照世界主流經濟文化發展趨勢調整我們的行為。當代世界經濟競爭主要在于技術創新的數量和質量,知識產權被廣泛視為產業和市場競爭力來源。中國一些企業特別是國有企業為了維持較高的利潤率,不是從如何加快技術進步這一角度考慮對策,反而醉心于如何壓低工資,由此導致了大量“勞務派遣制”員工的出現。日本首相鳩山由紀夫曾對此指出,“派遣勞動”從成本上考慮有可行性,但可能會妨礙日本高水平技術的傳承,需要從根本上進行修正。[2]因此,如何解決目前大量存在的勞務派遣制用工問題,是中國改變經濟文化理念的一個入口。另外一種不利于技術進步的觀念是以老齡化社會為由,強調延遲退休年齡。確實,隨著老齡化社會的來臨,人的壽命越來越長。以中國人勤奮的生活態度,現有的退休年齡確實過早。不過,年輕人是新思想的主要源泉,降慢下一代人的升遷可能會延緩技術進步的速度。[3]在技術進步與經濟增長的關系處理上,我們還面臨大量使用灰色技術的問題。當技術擁有者在研發某一技術時,不是從有益于社會進步、對社會生產力有所貢獻著眼,而僅僅是從獲利多少來考量,結果,出現技術發展的負面效應,進而滯后經濟增長方式從粗放型向集約型過渡,這種思維方式甚至影響了國家標準戰略的發展。標準是專利的集合,是最高的產業競爭力。在乳業新國標、校車標準的制定上強調國情而置世界經濟文化發展趨勢于不顧,只能說明我們目光短淺。我們可以發布報告稱我國產業競爭力全球居首,中國制造業超美國躍居世界第一,但虛名背后存在多少隱患更應該引起我們重視。以知識和創新為基礎發展經濟在發達國家已經成為現實,中國激增的專利數量與實際質量之間的差異需要引起我們的警惕。
國家富裕和個人富裕的關系以及如何處理社會福利是人們關注的話題。確實,現在中國經濟總量已經位居世界第二,但相當一部分人沒有分享到經濟增長的成果。現代經濟增長方式出現后,世界已經習慣了一種觀點:全球最大經濟體一定住著全球最富裕的人。隨著中國崛起為超級經濟大國,國家富裕與個人富裕間的聯系正被打破。[4]如何在相對富裕的基礎上持續發展,是我們現在就必須注意的重大課題。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并不意味著以個體形式存在的中國公民都富了起來,相反,絕大多數人需要忍受因經濟快速發展而加劇的收入不平等。更為嚴重的是,階層固化使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很難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國家財富增長過程中使自己的財富獲得預期的增長。隨著社會契約受到侵蝕,因缺少有效群眾政治機構疏導不滿,導致的不是清晰的意見而是不成熟的憤怒。[5]只有形成個人財富穩定增長的機制,群眾的不滿才能真正消解。在這個問題上,人均 GDP增長的解釋力是不夠的,收入分配方式意味著相當一部分人生活在平均數以下。在大部分民眾變得更為富裕并對自身未來抱有信心之前,中國無法成為真正的世界經濟領袖。調查稱:中國百萬美元富翁人數超 50萬,富裕家庭數量已超過英法德等國家。不過要看到我們的人口基數比這兩個國家多很多。現在不斷有人說歐洲過度福利養懶人,中國應警惕福利主義陷阱,不希望該風氣傳染中國。誠然,歐洲福利制度可能確實存在問題,但是收入差距持續拉大必然讓低收入群體失落,進而影響經濟增長和社會穩定。中國發生的群體性事件和其他國家的抗議活動原因各不相同,不過共同點是一樣的:人們在為看得見摸得著的未來而斗爭。要“富國”先“富民”。在高科技與信息化成為現代經濟文化主要特點的情況下,個人富裕必須提到比國家富裕更重要的層面,必須從國家長治久安的角度來看待二者的關系。
危機本身就是一種調節過程,經濟發展過程和經濟文化本身出現一些偏離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能夠認真分析原因,克服這些不正常的現象,實現經濟的健康發展是完全可能的。當今中國經濟文化偏離現象主要是由以下原因造成的:
改革開放以來,對經濟總量的追求成為政績評價的主要標準,財富擁有量的多少成為判斷個人成敗得失的切入點之一。在這樣的社會文化氛圍下,如何快速積累財富成為個體與組織的首要目標,每個人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使自己超過他人。文化與政治的這種融合,是形成當前中國經濟文化偏離的主要原因。當然,這不僅僅是中國,也是世界范圍內的普遍現象,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在全球相互依存的歷史背景下,通訊手段的進步使得公眾隨時能感受到國家之間發展水平的差異,使他們對政府提出更多要求:不僅要實現增長,而且要趕超其他國家。[6](196)追趕首先是數量上的趕超。從世界范圍來看,追趕型社會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對建立自己的科研基地向集約型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忽視,并無視因此附帶產生的問題。[7](154)以社會生活的泛經濟化為例,最高檢數據顯示:部分項目 1/3工程款被用于行賄,但是因為對經濟總量增長貢獻很大,我們往往聽之任之。中國問題的關鍵是縮小城鄉差距及確保經濟轉型,但中產階級的不斷壯大不一定意味著新增財富能夠支持中國的可持續發展。其中最大的威脅在于這意味著環境負擔不斷加重,糧食和其他資源能源供應變得更加緊張。走出這一困境的最佳辦法就是大力發展科學技術,改變對過去模式的迷信,不要背上“成功的包袱”。令人遺憾的是,在原來追趕型的經濟發展模式作用完結并充分顯現弊端之后,我們沒能形成適應國內外形勢需要的新增長模式,從而使各種制度設計逐漸偏離時代的需要。增進個人幸福感對整個社會都是有益的,但能為人們帶來持久幸福感的決策在政府施政過程中往往被置于次要位置。這是追趕型經濟的最大弊端。其實,西方并非一個地理性的實體,也并非僅僅表現為物質文明的高度發達。從根本上說,西方是一個由對創新的熱情、自我批評的能力以及性別平等三個基本特征確定的心態。[8]關于“西方”與現代化認識的歧義,是中國經濟文化偏離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一個民族或者國家中,集團文化和經濟文化關系的處理,直接影響到民眾對科技發展的態度。中國古代,由于整個人類社會的生產力水平低下,那時我們的經濟文化和集團文化都非常重視知識,對科學技術的重視帶來了中國社會的相對繁榮。但是,當封建社會的大一統制度確立后,中國的文化發展方向就逐漸背離最初的形態,對社會管理的重視到導致學而優則仕的觀念流行,集團文化開始壓制經濟文化。在人類整體上處于封建社會、技術進步頻率相對緩慢的情況下,文化內部構成的這種偏向問題不大,畢竟那個時代,科學發現與技術發明是人口的函數,中國人口總量的優勢決定了中國技術進步領先地位的維持。但是,進入工業時代以后,科學發現與技術發明和人口總量的傳統關系不復存在,偏重于集團文化的中國傳統文化對技術進步的制約作用就凸顯了出來。
儒家文化強調社會價值而非個體價值。雖然這種注重集體的文化對中國以致亞洲經濟發展起過重要作用,但除了像日本這樣的國家由于將技術自主性作為與國家安全密切相關的因素而大力強化,從而使得集體觀念對技術進步起到了正向作用外,其他亞洲國家和地區更多的是阻礙了技術快速發展。在傳統文化的長期浸染下,缺乏批判性和個性化思維成為中國國民性的主要特征。這使得中國形成了更適合于在明確指令下發展經濟的歷史慣性,即少數精英人物負責戰略統籌,大多數人被動追隨,而不太注重鼓勵個人的創造性。這是中國個性化色彩更強的現代服務業發展緩慢,而傾向于嚴格的流程規范的制造業成就突出的原因所在。創新需要個性與自我意識的張揚。然而在中國,標新立異并不是經濟模式中的一個顯著特征。應該說,學而優則仕的精英政治,以及追求和諧這兩條重要價值觀結合在一起產生的結果,就使我們對技術創新等現代經濟文化理念加以漠視。因為知識產權為個人思想創造了一個競爭市場,最終破壞社會的穩定與和諧。[9]這是我們理解儒家思想與科技發展關系進而了解經濟文化偏離問題的一個切入點。
隨著活動空間不斷擴大,人類步入了一個不確定性日漸增多的時代,風險已經成為當代社會的重要特征。持續多年的經濟快速增長,使得多數中國人信心滿懷,覺得只要我們確定了目標,那么實現目標只是時間的問題。多年來,中國的戰略設計基本就是這種樂觀情緒鼓舞下,順境條件下的過程。如果有人對這種心態提出質疑,那反倒是不正常的事情了。經濟長期繁榮使人們喪失了風險意識,導致政策設計上的粗疏和自滿。經驗表明,重大危機發生前預測性情報和分析得不到重視的關鍵是存在一種對風向的“冷”處理文化。在這樣的文化里,苗頭性的東西是不討論的。警報無人關注是因為崩潰威脅不是即刻的和容易發現的,也是因為從政治上講不能讓人聯想到實際上不存在任何真正的控制,也不存在任何真正的干預手段和應對措施。[10](44~45)2011年以來中東、北非局勢動蕩的嚴峻現實提醒我們,必須要以風險意識為原則,重新思考過去實行的經濟戰略。特別是要注意,意在加快經濟復蘇的經濟政策,應當遵循醫學上的第一原則:不造成傷害,不要加劇原已存在的不確定性和風險。[11]例如,為了克服金融危機對我國經濟的消極影響,我們提出了 4萬億的投資計劃,雖然避免了經濟衰退,但同時也滯后了中國經濟轉型過程。我們要明確,注重短期效益的思維方式和過度的冒險投機行為,只能導致經濟的泡沫化增長和嚴重的經濟失衡。如果我們不能認真審視延續多年的工業、經濟和社會發展模式并做出改變,那么還會存在經濟文化偏離的現象。
政府存在的目的在于實行有效的社會管理,它主要受集團文化支配;市場存在的價值在于促進經濟增長,它主要受經濟文化支配。隨著現代經濟與社會關系日益密切,經濟文化與集團文化融合的趨勢日漸加強,政府與市場不再分屬于某種關系框架的兩級,而是共同作用于經濟社會發展。中國經濟文化偏離的發生從政府和市場關系角度看,主要源于兩種性質的問題:第一,權力平衡過于向市場傾斜。金融危機發生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政府喪失了監管市場的能力與意志。單純的市場行為未必能夠實現效率最大化。在“華盛頓共識”居于主導地位之時,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是日本、韓國、中國、印度這些并未完全接受這一共識的國家就是很好的說明。在20世紀90年代,對中國來說,建立和完善市場經濟是我們唯一的目標,經濟文化建設也是以此為重點的。但就目前來說,由于單純強調市場化,資本逐利的本性使得國家缺乏支持經濟增長所需的資源能源,環境退化、社會秩序緊張也成為不能回避的問題。如何平衡市場和政府的關系,必須引起我們的重視。第二,政府也以市場化的原則運作。政治或者政府對經濟發生作用的途徑之一是經濟文化的制度化。正是因為制度的存在,經濟文化對現實經濟活動的約束才有了一個有形載體。可以說,制度通過獎懲機制確立了人們經濟行為選擇的機會集合。在市場經濟快速推進的過程中,政績考評與晉升機制導致了中國政府官員在施政過程中像商人一樣思考問題。由于資本和資源如何分配是由胸懷政治目標的官員決定的,因此一旦經濟總量增長能夠帶來政治或者經濟上的利益,地方官員是不會在意發展的負面效應的。黑龍江阿城政府幫雀巢克扣奶農等事件說明,政府與市場關系失衡,是目前我國經濟生活中各種非理性、非道德狀態形成的根本原因。
在總量追求成為經濟文化核心理念的情況下,經濟主體注重可見性成果就成為一種理性選擇。從政府宏觀層面來看,這一選擇的結果就是只重 GDP總量增加而不考慮其來源和分配,從而使旨在為公平經濟發展指明方向的可持續發展原則朝著各個方向搖擺,既忽視了為社會公平做出貢獻,也使其成為一種特殊利益而非管理框架。這種情況又進一步導致了對實用主義的迷信。改革開放以來,在解放思想的口號下,任何在經濟上可行的東西都是好的。這種局面的出現,與成果主義泛濫、實用主義大行其道密切相關。這不僅對社會的道德氛圍有影響,也直接影響到技術進步與經濟發展。中國一直強調提升科技進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強調自主創新。但是,由于通過模仿他人知識產權可以在短期內迅速獲益,在沒有長期目標追求的文化氛圍影響下,人們自然不會冒很大風險去從事預期性差的研發活動。意識形態上的實用主義以及由此導致的成果主義的泛濫,可能是中國經濟文化偏離的一個根源。現在,我們越來越把個人利益看做唯一可靠的動機,將人與人之間的競爭看做能夠最有效地發揮他們才能的途徑,結果往往適得其反。[12]以科技創新為例,目前中國科技論文產出已居世界前列,但在論文影響力即被引用頻率上,與數量指標排名反差太大。數量和質量不同步的原因就在于中國現階段對“可見性成果”的重視。[13]只要這種心態不改變,中國經濟發展就很難說是健康的,增長模式轉變以及社會文化氛圍的改善也就根本不可能。康菲公司稱漏油停產每日損失約 4400萬;1989年至 2010年間,全國土地成交價款從 4.5億攀升到 3萬億,賣地收入占地方財政收入比例增長超過 300倍;媒體稱電視劇廣告禁令可能導致電視臺損失 200億;種地與蓋樓收入相差 30萬倍,過半農民盼政府征地,等等。諸如此類對數字的過度關注,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未必是好事。
目前,中國經濟發展中存在的各種問題以及經濟文化的偏向,主要是關于經濟發展的價值理念方面的危機。對于經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各種問題,如果不深刻研究其本質,而僅僅針對眼前問題實施對癥療法,那么在不久的將來,還會出現同樣的問題。[14](240~247)為了營造經濟持續發展的環境,中國經濟文化的調整和重塑是必須的。
以人為本是現代經濟文化的核心理念,經濟文化重塑必須圍繞這個中心進行。科學發展觀的提出與推進,意味著我們已經找到了正確的施政路線。要發展以人為本的經濟,就不能僅僅用數字作為評價標準。通過社會創造的財富衡量社會組織模式成功與否,等于用平庸低下的標準衡量人類社會的意義。如果人們無法安全自由地享受繁榮,西方模式創造人們能共同分享的普遍繁榮的超強能力就毫無價值。[15]新的價值體系必須在“文化”的參與下才能最終形成。在根據經濟文化的時代性特征制訂經濟與社會政策時,人們主要關注的很可能是幸福,而不是單純的收入狀況。GDP的增長只是說明國內企業發展勢頭較好,并不意味著大多數民眾生活水平必然隨之上升。因此,我們必須停止對金錢的頂禮膜拜,創建一個更加人道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人類體驗的質量才是評判標準。特別是,我們不應該犧牲最重要的幸福源泉,即人際關系的質量。[12]時代發展要求我們放棄以經濟增長尤其是用 GDP作為衡量政策成功與否主要標準的做法。必須采取戰略性步驟改變“增長型”經濟發展方式,通過實施社會性包容戰略,使人們廣泛共享經濟增長所帶來的益處。當然,這并不是說要停止增長,而只是強調我們的社會邏輯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人類福祉等變量上來。正因為如此,胡錦濤強調,要始終堅持把保障和改善民生作為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為人民群眾安居樂業創造安定和諧的社會環境,努力實現經濟發展和人民幸福同步提升。[16]我們應該用公平正義消解“弱勢心態”,制定涵蓋各個階層的新社會契約,要讓所有公民都能從不斷發展的繁榮中獲益。能否促使地方政府采取行動,將可持續性、社會福利、教育和文化發展提至與 GDP增長同等重要的位置,推動新的經濟文化的形成,對于“十二五”規劃能否成功至關重要。
每個經濟主體在獲取自己利益的同時,不能損害其他經濟主體的利益。從上面所述近年企業經營中暴露出來的各種問題來看,中國經濟發展的非倫理化傾向是比較突出的。人們在很大程度上依賴道德羅盤來指導自己及其機構的行為。[17]傳統商業道德基礎的破壞是經濟系統出現危機的重要因素,因此我們的經濟發展模式必須進行思維轉換。從宏觀經濟文化來看,必須遠離過度的個人主義,致力于建設一個基于信任的社會,朝具有更高社會責任感的方向發展。[12]從企業角度來講,就是實現“追逐利潤”與“社會貢獻”的統一,要按照社會公認的倫理準則來調整經營活動。近年來受人詬病的銀行業、移動通訊業的暴利以及保險市場的不規范等情況說明,對金錢的無盡追求,使得市場經濟運行所必須的誠信缺失。2011年媒體不斷披露的以價格標簽誤導消費者,樓市降價促銷觸痛房奴神經引發維權風波等等,充分說明了經濟活動非道德現象的嚴重性。中國海關獲全球“反假冒最佳政府機構獎”,既是對中國政府施政行為的肯定,也暴露出目前的經濟生活中違規違法行為還比較嚴重。市場必須講求公平,必須講究道德,必須受到監管。改革開放之初,中國與西方國家發展水平的巨大差異,使得相當一部分人認為,所謂現代化就是物質文明的高度發達,一旦有人談到價值、理想、信念,就是所謂的走回頭路。要認識到,中國社會良知正處于發展之中,巨大的國內市場使得市場分割現象普遍存在,為部分企業非道德行為提供了發展空間。因此,必須通過制度建設,強化企業經營的誠信、守法意識,切實履行社會責任。近年隨著經濟發展,我國公眾對工作時間、勞動報酬、社會保障等的要求越來越高。沿海制造業“民工荒”意味著中國“最低勞動力成本”的地位即將終結。我們必須以此為契機,實現經濟活動的倫理化轉向。
如果說在趕超先進國家的目標指引下,我們追求數量型經濟增長方式是有道理的,那么,在已經是世界第二經濟大國的情況下,如果我們還延續過去的發展思路,顯然不利于中國經濟的進一步發展。現在,經濟趕超的時代已經基本結束,對中國來講,重點在于如何確定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并據此選擇合適的發展道路。城鎮化是未來中國發展的巨大推動力,但照搬西方城市化的模式是行不通的。市場經濟模式的最大挑戰可能是各國國內和國際上的有效治理。在日益相互依存的世界里,發展的可持續性問題只有通過有效的全球治理才能解決。[18]目前中國城市的能源消費是農村地區的 3.5倍,中國現在是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石油消費國。根據國際能源署(IEA)統計,到 2020年,中國新增石油需求量將占世界新增總量的40%。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如果我們的經濟發展戰略選擇不考慮世界經濟文化的整體發展趨勢,勢必遭受巨大的內外壓力。要認識到,在中國,除非科學技術發生根本變化,否則目前的資源使用方式是不能持久的。“十二五”規劃目標體現出中國革除高增長帶來的弊端,將重心調整到可持續發展軌道上來的決心。在這個過程中,中國的經濟決策將會不僅向價值鏈上游而且向國內消費方向前進。實現這兩個至關重要目標的選項就是放棄所謂的勞動力比較優勢發展戰略,讓越來越多的大學、公司與科技工作者參與到世界重要的知識生產和流動中去。目前,中國學術界存在兩條路線之爭:持保守立場的人不肯改變這些年來在經濟總量增長上成效明顯的技術跟蹤模仿戰略;而持現代化立場的人則主張利用金融危機提供的機會,關閉落后的增長方式,并開啟新的增長方式。國際經驗告訴我們,成功要持續下去,就必須改變經濟繁榮背后的“模式”:把低技能和低收入的工作轉變為高附加值、高收入和高成就感的工作。這就要求我們形成注重知識產權的社會氛圍,改變傳統文化阻礙技術進步進而影響經濟增長方式轉換的現狀。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非政府組織越來越多,并在一定范圍內行使部分社會管理職能。如何確保非政府組織等社會公共力量真正發揮作用是個重要課題。誠然,我們不能以所謂公民社會理念與中國國情不符而拒絕政府權力向社會的轉移,但 2011年不斷披露出來的社會公益組織斂財的負面消息說明,只要社會組織的泛經濟化現象存在,所謂的公民社會建設是解決不了目前中國的現實問題的。從 20世紀初登上世界舞臺以來,非政府組織一直以大公無私的形象在活動。不過隨著時代變化,部分組織已經一定程度背離了最初宗旨,甚至有批評者指出,相比于財富創造者,這些機構更像經濟掠奪者。在中國,開展非政府組織工作成為公民“在政治上活躍”的途徑,民間組織也成為了另一種政治手段。因此,對社會組織等公共力量的作用,我們必須全面看待,不能偏執一端。
隨著經濟形態不斷演變,以及權力從政府向社會轉移,未來社會可能出現比當下更為復雜的經濟行為規范化系統,各種社會機構將取代國家在游戲規則確定與執行中發揮主導作用。人的幸福和地區的繁榮僅僅靠企業為社會做貢獻和政治力量是不夠的,市民和非贏利組織正在為解決教育、培養后代、城市建設、福聾等問題做出不懈的努力,過去“官方”所壟斷的領域應該向“公共”開放。[2]近年中國政府對環保問題的關注,對食品安全的整治,很大程度上都是公共力量推動的結果。未來中國發展除了在技術層面解決貧富不均、道德滑坡、社會穩定等問題外,更重要的是在頂層設計上實現從以政府為主的政體向以社會為主的政體轉型。正如溫家寶所說,要創造條件讓人民監督政府,凡市場機制能調節的就不設審批。民訴法擬修改賦予社會團體公益訴訟資格、民政部稱將最終實現社會組織直接登記等舉措說明,政府正在推動公共力量成長。廣東省委不追究烏坎群眾過激行為的做法,說明我們已經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并采取行動。
經濟文化實質上是關于經濟行為的價值取向和社會規范問題,同時經濟發展又是在國家戰略指導下的發展。因此,離開了對政府法制、監管與公信力的分析,關于經濟文化的相關結論必然會存在偏頗。農民工欠薪問題多年沒有解決,矛盾激化之際,我們往往站在強勢者的角度談論法制,說農民工與用人單位沒有簽合同導致討薪難。如果這個推理是正確的話,那么政府就應該要求用人單位在招工時必須簽訂合同,以維護弱勢者的權力,而不能等到出了問題就以法律說事。市場只有與適當的社會、法律和政治體制配合,才能確保經濟發展的益處惠及大眾,因此必須把監管機制變得與市場一樣現代化,要使法制成為公眾的最后保障。環保法讓康菲逍遙法外,湖南村民賣假羊毛衫卻被罰 2151萬等等,既是法制不健全的表現,也對政府公信力提出了挑戰。衛生部稱食品安全問題主要出在執行環節,無資質企業連續中標政府采購等情況說明,政府公信力已經遭遇危機。恢復公信力,要依靠政府自身的努力,尤其是要建立健全更具活力的監管機制。 1978年以來,在政策形成過程中,中央政府往往先選擇一個地區進行試驗:收到了預期效果的就推廣,不能發揮作用的就放棄。這種體制創新的積極效用是明顯的,但也帶來了一個問題:中央政府解決與持續增長相關的各種問題的能力受到制約。目前,中國解決能源、環保、社會公正等問題時還停留在僅僅提出一系列國家目標的層面上,在敦促企業和地方政府執行這些目標上還存在很多障礙。1994年分稅制改革,極大增強了地方政府的財政實力及其與中央政府的政策博弈能力。這意味著,除非一國社會具有明確的國家特征意識和共同的公共利益,否則個體對其表現出的忠誠就會少于對自己族群、部落或關系網的忠誠。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地區間的不平等拉大,那么其潛在的危險就更大。因此,如何通過法制建設,強化監管能力,提高政府公信力,是解決經濟文化偏離問題必須予以重視的問題。
[1]張永慶、喬冠華:《略論經濟文化》,《黑龍江社會科學》 ,1994,(3)。
[2][日 ]鳩山由紀夫:《第 174回國會における鳩山內閣總理大臣施政方針演說》,|http://www.kantei.go. jp/jp/hatoyama/statement/201001/29siseihousin.html
[3]Robert Fogel.China's Estimated Economy by the Year 2040.Foreign Policy,2010.1/2.
[4]Gideon Rachman. When China Becomes Number One.Financial Times,2011-06-7.
[5]Richard Florida.The Global Cities'new Social Contract.The Straits Times,2011-08-19.
[6]朱文莉:《國際政治經濟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
[7][俄 ]伊諾澤姆采夫:《后工業社會與可持續發展問題研究》,安啟念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
[8]Guy Sorman.Clash of Civilizations: the West Against the Rest.The Jakata Post,2008-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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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包立德:《中國科教興國的真正出路何在?》,http://cn. reuters. com/article/specialEvents2/idCNChina-2727420081031
[14][日]田坂廣志:《日本式資本主義的示范意義》,李慎明:《世界在反思之二:批判新自由主義觀點全球掃描》,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
[15]Martin Sandbu.Why western ways are still winning.Financial Time,2011-08-23.
[16]胡錦濤:《努力實現經濟發展和人民幸福同步提升》,http://news.sina.com.cn/c/2012-03-07/011624070553.shtm
[17]Fareed Zakaria.The Capitalist Manifesto:Greed Is Good.Newsweek,2009-06-22.
[18]Robert Edward Rubin.Getting the Economy Back On Track.Newsweek,2009-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