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慶瑞
(忻州師范學院,忻州,034000)
所謂情感類量詞,指對人的外顯情感(心理喚醒的生理表達和外在行為)和內隱情感(意識體驗情感)進行量化的詞。值得注意的是,在英漢語中均存在大量情感量詞隱喻。英語中有表達外顯生理的情感類量詞隱喻,如a ripple of applause,a fit of giggles,a stream of tears;有表達外顯行為的情感類量詞隱喻,如a chorus of praise,a string of curse,a rain of congratulations;有表達內隱意識體驗的情感量詞隱喻,如a gush of enthusiasm,a cloud of suspicion,a tint of jealousy等。在漢語中,也有表達外顯生理的情感量詞隱喻,如“一陣掌聲、一陣咯咯笑、一股淚水”;有表達外顯行為的情感類量詞隱喻,如“一片贊揚、一連串咒罵、一連串祝賀”;有表達內隱意識體驗的情感類量詞隱喻,如“一股熱情、一片疑惑、一絲妒意”等。
因此,我們把情感類量詞隱喻大體上可分為三類:表外顯生理、表外顯行為和表內隱意識體驗。
首先我們來看以下幾組英漢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的典型例子:
a peal of applause/一陣掌聲
a ripple of applause/一陣掌聲
a shower of applause/一陣掌聲
a storm of applause/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a thunder of applause/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a burst of laughter/一陣哄笑
a gale of laughter/一陣狂笑
a peal of laughter/一陣響亮的笑
a ripple of laughter/一陣哈哈大笑
a series of laughter/一陣連續笑
a fit of laughter/giggle/一陣大笑/咯咯笑
a rain of congratulations/一連串的祝賀
a string of curses/abuse/一連串的咒罵
a flood of tears/一連串淚珠
試看上述情感類量詞隱喻的例子,我們可以發現英漢語情感量詞隱喻翻譯模態呈現不對等性且具有多樣化情形。第一類是英漢呈現基本對等性,如“a peal of applause/一陣掌聲,a ripple of applause/一陣掌聲”;第二類是英漢呈現不對等性。有的漢語翻譯有較長修飾語限制,且有標記語“的”,如“a storm of applause/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a thunder of applause/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有的漢語翻譯有較短修飾語限制且沒有標記語“的”,如“a burst of laughter/一陣哄笑,a gale of laughter/一陣狂笑”。有的漢語翻譯有修飾語限制且標記語“的”可有可無,即“的”的擇用具有可脫落性,如“a rain of congratulations/一連串的祝賀,a string of curses/abuse/一連串的咒罵”。不難看出,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都遵循英語量詞短語的一般程式,即“數詞+量詞+of+中心詞”,而相對應的漢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具有多樣性:有的必須加標記語“的”;有的則沒有,呈現光桿性;有的則可加可不加標記語“的”。
為何會出現英漢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不等性現象?我們的假設是:英漢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不對等性是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的映射、主體認知距離象似性(cognitive distance iconicity)、主體認知語用熟悉度(pragma-cognitive knowledgeability/sophistication)以及英漢文化基因四個因子共同作用的結果。接下來我們將深層剖析該語言現象的認知語用理據。
譯者作為主體具有自為特性、能動潛質、審美感知、情感體驗、理性判斷、思維意識、主觀認知等主體性特征,其中主體認知對語言具有映射作用。根據認知語言學的觀點,主體認知對語言的映射具有鏡像效應,不是被動映照,而是積極主動映照,不是靜態而是動態的曲折反映,就像筷子在水中給人的曲折的感覺。這正如王寅(2006:57)所倡導的語言世界觀多元論所述的那樣,現實決定認知,認知決定語言;認知反映現實,依靠語言凝化,認知具有想象力;語言反映和影響認知,認知反映和影響現實。其實,現實、語言和認知三者之間彰顯著互動映射和透視體現的關系。上述英漢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不對等性現象,即英語模態單一型和漢語模態多樣化是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的映射效應發揮作用的結果,滲透著譯者對源語和目的語理解的主體性印痕,攜帶者譯者主觀視域差異的認知體認。正如德國著名哲學家Humboldt(2008:52)所言,語言的真實本質一方面是語音,另一方面就是意義印象和相伴的心理活動,且這種心理活動優先于概念創新。Humboldt的論斷說明了語言背后隱藏著主體人的認知和心理的道理。因此,英漢翻譯模態不對等性是由于漢語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映射在發揮作用的結果。
趙艷芳(2001:155)認為,所謂象似性是指語言的能指與所指之間,即語言的形式與內容之間有一種必然聯系,兩者之間的關系是可以論證的,是有理據(motivated)的。趙艷芳(2001:156)還指出,認知語言學中的象似性是指語言與思維的關系,即語言結構直接映照經驗結構。
關于認知距離象似性的術語表述并不一致,如趙艷芳(2001:160-161)使用“接近象似性”(proximity iconicity),盧植(2006:75-79)使用“距離象似性”的表達。為了敘述方便,我們統一概之為“認知距離象似性”。
趙艷芳(2001:160)認為,認知上相近的概念在語言形式的時間和空間上也接近,即線性概念距離的水平性相近。從信息處理的角度看,相臨近的概念容易被快速激活,從而縮短處理時間。我們采用“認知距離象似性”這一概念,除了概念距離水平性相近外,還蘊含著認知主體對相近概念間的垂直式認知投射。換言之,不光是從信息處理角度審視,相臨近的概念容易被快速激活,而且相近概念還具有認知心理距離的“親近感”(sense of intimacy/intimateness)。這種親近感可從語言形式表征方式加以說明:若心理距離親近,則言語表達順暢且言語線性結構不帶有語言標記語;反之,則言語表達較為拗口且言語線性結構帶有語言標記語。
譬如,在“a peal of applause/一陣掌聲,a ripple of applause/一陣掌聲”中,英漢語兩種隱喻翻譯模態呈現基本對等且漢語翻譯沒有任何語言標記,這是譯者主體認知心理距離親近的表現。而在“a storm of applause/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中,漢語譯文中存在言語標記語“的”,且不可隨意去掉,否則就產生語誤,如“一陣暴風雨般掌聲”。從認知角度審查,這是譯者主體認知心理距離對新穎隱喻陌生,認知心理距離較為疏遠的具體表征。還有一種情況是,語言標記語“的”具有可有可無的特征,如在“a rain of congratulations/一連串的祝賀”中,“的”字大有可脫落的跡象,屬于過渡的中間階段,其取舍或脫落不會影響言語的正常表達,這是形成詞匯化(lexicalization)演化連續統中過渡層,符合人們認知事物完形心理。但是,從另一方面也恰恰反映了漢語譯者主體對漢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的認知距離屬于從陌生化(alienation)到親近化(intimation)的認知心理轉化歷程。
總之,主體認知距離象似性原則可以概括為:心理認知距離疏遠,則言辭線性排列呈現間距大,表述復雜而且附有話語標記語;若心理距離親近,則言辭線性表述呈現的間距小,沒有或即將脫落話語標記語。認知距離象似性原則背后透視著認知主體親近性的印痕。
造就英漢情感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不對性的根由除了譯者主體認知距離象似性發揮作用外,依然脫離不了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的心理固化和積淀。我們認為,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的心理固化和積淀就是譯者主體的認知語用熟悉度。我們在本文提出的認知語用熟悉度是指基于外在社會語境語用互動并歷經內在主體體認(subjective identification)和主體順應(subjective adaptation)后,語言在主體認知心理的積淀和石化的演變過程。
Crystal(2006:2-3)在闡述如何培養認知成熟度的過程時論述如下:我把幼兒不斷發展的語言能力比作逐漸增大的桶。在發展過程中的任何時候,桶里的水都幾乎是滿的。每個正常小孩的桶都會自然變大,來順應語言環境的要求。從Crystal的論述中可以判斷:主體認知語用熟悉度是與語用環境緊密聯系的,是在與外部社會和世界不斷互動中所發展出來的,帶有強烈的語用意味。誠如黃希敏(2011:72)所言,人們在互動當中接觸新語境中的新語言用法,在腦海里不斷形成溝通模式,并不斷進行修改,找到重新出現的模式,并在腦中加以整理,之后建立基模,這是認知邁向成熟的一種過程。
接著我們再考慮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模態的漢譯情形:有些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的漢語翻譯是固化的,如“a peal of applause”譯為“一陣掌聲”;有些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短語“a rain of congratulations”可譯為“一連串的祝賀”,“的”屬于即將脫落狀態;有些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的漢譯則已經固化,量詞短語很難鑲嵌入話語標記語“的”,比如短語“a burst of laughter”漢譯為“一陣哄笑”,“的”已經脫落,該短語已經固化;同時我們看到,有些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短語的漢語翻譯要求有修飾限制語,必須加入“的”后方可感覺舒服和地道,譬如在“a thunder of applause”的漢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中,“的”不可以隨便刪除,它在中心和修飾語之間起著紐帶的關聯作用。事實上,已經固化在主體認知心理的譯入語漢語就形成一種認知模型或常規關系,而翻譯陌生的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時,則會經歷一個譯者主體認知心理的自我協商、自我構建的認知嬗變過程。正如王寅(2006:101)指出,如果語言表達形式符合人們的認知模型或常規關系,則兩者具有同構性,那么兩種編碼形式就一致了,處理起來就方便多了,所需時間也就短;如果兩者不同構,即語句表達形式與認知模型或常規關系不一致,兩種編碼就產生分歧,也就是說語句形式具有了標記性,這時就需要重新知覺事件,或改變句子代碼,信息加工時間就相對要延長。王寅的論述恰恰從另一個角度證實:與譯者常規模型同構,認知熟悉度大,則沒有話語標記語;與譯者常規模型不同構,認知熟悉度小,則會添加話語標記語。漢語譯者在處理新穎的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時,由于對語言形式的陌生導致譯者認知距離疏遠,心理感知差距大,處理信息所需時間和精力必然會增加,所以譯者要加注標記語“的”以強化其認知熟悉度小的心理傾向。
同時我們可以看到,漢語標記語“的”是否使用以及嵌入量詞短語的松緊表明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漢譯演化過程是漸進的,是由陌生級階到漸漸熟悉階基再到固化于人的心理結構進行級階梯度式推進,從而形成一個認知心理發展演化的連續統,是人們認知事物的心理完型和循環規律的體現。
英漢兩種語言浸透著兩種民族不同的認知心理,孕育著英漢民族的不同思維,也植根著英漢民族不同的文化基因。正如Kramsch(2004:3)所言,語言表達文化現實,語言表征文化現實,語言象征文化現實。反過來,百科性的文化知識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與認知和語言必不可分(王寅2006:57)。英漢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不對等性除了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的映射的總推動,譯者主體認知距離象似性原則對英漢語翻譯模態不對等性的內在驅動,譯者主體認知語用熟悉度原則對英漢語翻譯模態不對等性的內在固化,同樣擺脫不了英漢民族的不同文化基因的潛在干預與催化觸發。
從語言的外在線性結構形式上審視,英語盡量避免重復,而漢語不怕重復。因此,英語量詞構式單調而固定,遵循“數詞+量詞+of+中心詞”的一般模式。漢語情感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多樣而靈活,除了依照量詞翻譯的一般模式“數詞+量詞+中心詞”外,表征為三種狀態:在中心詞前面粘著修飾語;沒有附著修飾語,呈現光桿性;粘附修飾語且伴有顯性標記語“的”。這也表明漢語具有可分割性強,松散度高的特征。該現象也映射出英漢語另一不同的文化傾向:英語關切時間性,而漢語注重空間性。英語的時間性要求英語的線性表達具有不可逆反性,精密度高,程式呆板。漢語的離散性容易形成塊狀,可以相對自由地漂移,靈敏度高,靈活性強,這都是漢語空間性文化的具體表征。正如王文斌(2011)近來對英漢語本質差異所做出的逼真概括:英語的時間性如同音樂,其本質特征是連接性、延續性和不可逆性,而漢語的空間性猶如繪畫,其本質特征是離散性、塊狀性和可逆性。
認知構式語法是以使用為基礎的(usage-based)語法(Croft & Cruse 2004:291;劉曉林、王文斌2008)。認知構式語法的基本精神是形式-功能的匹配(form-function pairing)(劉曉林、王文斌2008)。我們擬將認知構式語法與翻譯聯姻,試圖構建我們的翻譯觀——認知構式翻譯觀。我們作如是說,是因為認知構式具有自身獨到的優點,認知構式具有概括性(generalization)、規則性(regularity)、能產性(productivity)、應用性(applicability)、頻率性(frequency)、固化性(entrenchment)和開放性(openness)等特征。同時我們還認為,量詞短語是一種認知構式,因為不管是英語量詞短語還是漢語量詞短語,都遵循相似的模式,即“數詞+量詞+(of)+中心詞”,它們均是功能和形式相匹配的和諧統一體,具有類似的形式構成,同時表征量化功能,認知上具有主體范疇化意義。量詞構式的形成要受到內外因素的控制,即受到外在語用語境的觸發和主體人的內在詞化②的嬗變。因此,我們倡導用認知構式翻譯觀來指導英漢語情感類量詞隱喻量詞構式的翻譯。
認知構式翻譯觀主張,英漢語量詞的翻譯要遵循量詞構型(module)來翻譯。具體而言,英漢語量詞翻譯不能脫離量詞的基本構型或范式(paradigm),但是構式語法中的構式不是僵化不變的,而是在總體不變的情況下,可以作細節調整或變動,而且這樣的變化和變動要受到外界因素的影響和制約。具體到量詞的話,就是受到譯者的主體認知和詞化以及文化因子的牽制。由于受到文化因素和詞化的影響,在翻譯過程中,為了實現英漢翻譯的等效或近效原則,在構型允準的范圍內,作適當的變通是可行的,甚至是合乎情理的。上述漢語情感類量詞構式中,中心詞之前附加修飾語的限制,表明了構式的彈性和變通性。
根據劉曉林、王文斌(2008)對認知構式的分類,認知構式可以分為三種:全構式、半構式和零構式。對于量詞構式類型劃分的標準應當取決于譯者主體的認知熟悉度、認知心理距離象似度和詞化度等因素。而漢語量詞構式類型劃分的顯性標志就是“的”擇用或拈附中心詞的情況如何,而英語量詞構式的類型劃分主要取決于量詞詞化度和新穎性如何,沒有顯性話語標記語。因此,在翻譯英語情感類量詞隱喻構式時,我們可以根據量詞構式類型即全構式、半構式和零構式來進行理性而有效的翻譯。
總之,漢語情感類量詞翻譯模態的多樣化充分體現了認知構式觀所主張的原則性與現實性統一,簡約型與靈活性統一,外在性與內在性統一。漢語翻譯多模態化真正實現了認知構式翻譯的基本準則。我們推想,該翻譯觀可對英漢被動句構式、英漢雙賓語構式等具有一定的指導和啟迪作用。另外,認知構式語法還在發展和充實中,具有諸多不完美之處,還有待于擴大其內涵和解釋力。所以,我們新構建的認知構式翻譯觀也有待于在實踐中進一步完善以便更好地服務于翻譯研究與教學。
英漢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不對性現象形成的原因不是孤立因素所能促發的,而是語言意義、主體認知、語用語境和社會文化諸因素彼此相互交織,內外互動滲透作用的結果。概言之,英漢語量詞隱喻翻譯模態不對等性是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的映射、主體認知距離象似性、主體認知語用熟悉度以及英漢文化基因四個因子共同互動作用的結果。其中,譯者主體認知對語言映射是驅動兩種翻譯模態不對等的總推理引擎;譯者主體認知距離象似性和認知語用熟悉度是其內在驅動力,文化基因是其觸發機制。
附注:
① 本文所使用的“模態”概念與功能語言學中的“模態”含義不同,意指樣態或態勢。
② 關于量詞構式的詞化演變歷程,限于篇幅,我們將另辟專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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