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 戈
1930年8月,媽媽陶桓馥在蘇聯學習3年后,回到了上海,并立即到中央組織部報到。
中央組織部分配媽媽到文件處工作。這是十分機密的工作,屬中央特科領導,主要是管理和分發中央文件。與陶桓馥聯系并來取文件的劉亞雄,也是從蘇聯留學回來的一名女杰。媽媽工作了一兩個月后,組織部調媽媽到中央軍委工作。因為她是黃埔軍校第六期參加過北伐的女兵,留蘇時又學習過軍事、政治,軍委準備派她去江西中央蘇區。媽媽也很向往蘇區,十分高興,就住到肖桂昌家待命。由于通往蘇區的“交通”被困阻,耽擱了一段時間,媽媽心中非常焦急。
大約在11月,媽媽主動要求到基層去,到工人中去,發動工人運動。媽媽在留學蘇聯時,曾到紡織工廠實習過半年,每天上半天課,到紡織廠工作半天,所以對女工生活比較熟悉。中央組織部批準了媽媽的要求,讓她到中共浦東區委負責婦女工作,化名阿寶。那時,浦東區委書記是一名工人,委員有媽媽和曹孝琴。曹孝琴也是從莫斯科留學回國的。當時,她們兩人同租市區一個亭子間住,生活十分儉樸。

陶桓馥
媽媽本來想直接進日本人辦的裕華紗廠做工,但工廠只招10個工人,媽媽已30歲,沒有考進工廠。為了深入到工人中去,媽媽選擇了為一煙廠女工馬嫂當保姆。很快,媽媽與一些工人建立了密切的聯系。媽媽給工人們講道理,夜晚組織工人們開會、學習,啟發他們認識資本家的剝削本質,幫助他們提高階級覺悟——為了改善生存條件,只有團結起來與資本家斗爭。
1931年2月,媽媽和戰友們領導了浦東區紗廠、煙廠和鐵廠的工人年關罷工。工人們在廠子里靜坐示威,要求年關實行雙薪。機器一停轉,資本家就受損失,他們很害怕,不得不答應了年關發雙薪等條件。罷工取得了勝利,工人們過了一個好年,十分高興。陳云見到浦東區委的同志時,高興地說:“你們勝利了!”媽媽很有成就感。
快過年時,共青團浦東區委書記被捕叛變,供出了浦東區委書記和曹孝琴的住處,結果區委書記和曹孝琴都被捕了。媽媽平時基本住在馬嫂家,當時并不知道曹已被捕,仍繼續自己的工作。后來,發現有暗探跟蹤盯梢,媽媽幾次機智地甩掉“尾巴”。不久,她得到江蘇省委通知,命她及時撤離浦東到閘北區工作。媽媽躲過一劫。媽媽調走后,江蘇省委派帥孟奇接替了她的工作。
1931年三八節那天,媽媽在一位女工家里主持召開了有30多名女工參加的紀念三八節大會,并一致通過向廠方提出恢復原有的較高工資待遇的要求。之后曾派代表向廠方交涉,但沒有成功。同媽媽一起工作的有一個化名叫阿四的女同志,她是媽媽在武漢上軍校時的伙伴。還有一個姓周的叫秋娃子的女同志也來一起工作,力量加強了,媽媽非常高興。她們在閘北區辦工人夜校,教工人文化,講解革命道理,還常到職工子弟學校的師生中開展活動。
到了農歷三四月份,因天氣原因,紗線老是斷頭,又費力又費時,女工們身心疲憊,對資本家十分不滿。媽媽就抓緊機會,領導工人發動了梅雨季節罷工。
那時蔡暢受中共中央派遣,也來到閘北區委指導罷工。蔡暢布置了有關大罷工的工作。后來,江蘇省委又派關向應來具體指導罷工。罷工先從一個工廠開始,黨員骨干帶領女工首先關掉電閘,推倒發電機,全廠的機器都停轉。然后,全廠女工集中沖向另一個絲廠或紗廠,讓機器停轉……就這樣從一個廠沖向另一個廠。這種辦法是工人們創造出來的,叫做“沖廠搖班”,聲勢浩大,具有沖擊力。罷工聲浪從一個廠波及閘北全區,形成了紡織行業的梅雨總罷工。
面對強大的罷工浪潮,各廠資本家與警察局勾結,逮捕工人運動中的積極分子,但工人們仍不屈服,緊密團結,堅持提高工資等要求。資本家只好答應了工人代表們提出的要求,工人們才復工。
隨后,各廠黨支部又組織了“后援會”,營救被捕的女工。媽媽一直深入第一線,與罷工工人們一起斗爭,直到大罷工獲得全勝。
因工作緊張,生活條件極為艱苦,媽媽累得肺結核病發作,咯血不止,不得不請假到上海她的四姐家里休養、治療。1931年10月,媽媽病情緩解,被中央組織部派往中共河南省委,任婦女部長。不久,擔任宣傳部長兼婦女部長。
1932年4月媽媽在河南被捕,7月被家人保出后,曾回武昌外婆家治療肺結核病。她休養了兩個月后,不顧外婆和舅舅、姨媽等人的勸阻,又返回上海找到了黨組織。因上次被捕未暴露共產黨員身份,組織審查后立即派她到中央特科繼續工作。當時,正是上海灘白色恐怖嚴重的歲月,國民黨瘋狂逮捕屠殺共產黨員和革命人士。由于顧順章等叛變,白區地下黨組織受到毀滅性的破壞。這時,中央特科尤其需要堅定堅強的戰士。
1932年10月,媽媽與一位男同志喬裝為夫妻,在中央局機關工作。據楊尚昆回憶錄記載,機關在北四川路的一座石庫門房子的前樓,他們是與陳云同住的。陳云當時以商務印書館職員的身份作掩護,實際是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常委并兼任全國總工會黨團書記。媽媽的掩護身份是陳云雇的娘姨,實際上是從事機關日常工作,包括照顧和保護陳云。12月,地下黨又有一批人被捕,擔任江蘇團省委領導的胡均鶴等多人被捕后叛變,直接威脅到陳云的安全。組織上讓楊尚昆設法通知陳云轉移。楊尚昆冒著瓢潑大雨找到了陳云的住處。當時陳云不在家,便寫了一張字條,意思是那邊出了問題,讓陶桓馥“務必轉交陳云本人”。媽媽當晚及時把條子交給了陳云。陳云等人立即轉移,避免了一場危險。媽媽前后在中央局機關工作了大約兩個月。
互助總會機關被敵人破獲,負責人被捕后,中央組織局分配媽媽去擔任互助總會黨團書記。沒幾天,李竹聲通知媽媽說:“政治局已派了一個同志去擔任互助總會書記了,現在機關需要人,你還是先去住機關吧。中央婦委也需要人,等住機關找到合適的人時,你再調到中央婦委工作……”但是,僅幾天后,組織局秘書長又找媽媽談話:“現在急需‘內交’(內部交通),沒有合適的人選,你無論如何幫忙一個短時期。”媽媽又一次從機關轉入“內交”。在上海地下黨遭受破壞嚴重的歲月,干部十分缺乏。媽媽成了一顆萬能螺絲釘,哪里需要,她都可以去發揮作用。對于黨的需要,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媽媽,堅決服從,堅定地執行每個命令!
當時“內交”的負責人之一是以商人身份出現的熊瑾玎——熊老板,他大革命時期在長沙女子師范學校工作時,媽媽也在長沙讀書,那時他們就認識。熊老板在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的白色恐怖中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與媽媽同時期擔任“內交”的還有夏之栩,左翼女作家葛琴。開始時,她們仨互相不得見面,互相不知底細,只是輪流到熊老板處,穿一件貍貓皮大衣,取文件,送文件。任務完成后須立即把貍貓皮大衣送回來復命,另一個交通再來穿大衣,取文件,送文件……
1933年農歷年后的一個雪花飄舞的日子,她們三人接到通知后在熊老板開的“湘繡鋪”第一次相聚了。熊老板接待了她們。熊老板說:“原來,組織上安排你們分頭跑交通,任務就是送文件;三個人送三條不同的路線……聯絡暗號就是這件貍貓皮大衣。以前你們互不知道底細,今天讓你們一同來,原因是最近又出了叛徒,來不及通知所有的機關,要你們緊急通知各機關,一個人先去,另兩人在此等待她回來復命,再出去一人……”“先由葛琴去,一定要保護好貍貓皮大衣啊!到那里先看窗口暗號還在不在……千萬謹慎小心啊!”那件貍貓皮大衣上的花紋好像一把利劍,三個俠女輪流穿。媽媽和兩位戰友穿梭在上海灘大街小巷,猶如俠女穿梭在刀刃上。她們都勇敢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于是,特科的同志親切地稱呼她們為“三劍客”!
兩天以后,媽媽來到“湘繡鋪”,葛琴剛剛到學生區完成了任務,把貍貓皮大衣還來復命。熊老板交給媽媽一箱子書,命她送到霞飛路一個機關去。后來,媽媽才知道那里是共青團中央的一個機關。臨出發時,熊老板叮嚀道:“那個機關的警號是在窗戶上掛著一只鳥籠,如果鳥籠不見了,就說明這個地方暴露了,你就千萬不要進去!”媽媽拿起書箱點了點頭。她穿過飄著雪花的街道,來到霞飛路機關所在地,遠遠望見鳥籠依舊掛在窗戶上——警號未動。媽媽放心地走上三樓,誰料想一推門,才發現屋子里情況不妙:有幾個陌生男子在抽煙。媽媽正想回頭下樓,門外又躥出一個男子從背后一把拽住媽媽,將媽媽手上的書箱奪了過去。媽媽掙脫那男子轉身沖向窗戶,想把鳥籠取下,向以后再來的同志報警。可那男子用手槍猛擊媽媽的頭,然后和另外幾人一起把媽媽架到了樓下,推推搡搡,把媽媽推進了停在旮旯里的一輛汽車上……
這一年冬天,夏之栩在馬路上被一個男叛徒認出,糾纏不放,也被推進了囚車。一年后,她與媽媽在南京監獄相遇。不久,熊老板也與她倆在獄中相遇了。
1933年4月,媽媽被關進南京老虎橋第一模范監獄女牢。女牢中20多名政治犯被關在10間小牢房內。在這里,媽媽見到了比她早幾個月被捕且受盡酷刑卻鐵骨錚錚的帥孟奇。帥孟奇被捕時是中共江蘇省委常委,領導女工運動。后來,錢瑛和夏之栩也先后被捕,投入女牢,她們倆都曾留學蘇聯,媽媽早就認識。女牢中其他共產黨員有彭鏡秋、耿建華、何寶珍、王根英、黃海明、陶谷芳。其中,有的是媽媽黃埔女生隊同學,有的是媽媽留蘇同學。她們被捕后經受了威逼利誘和種種考驗,信仰堅定,寧死不屈,都被判重刑關進了老虎橋監獄。女牢中逐步形成了領導核心,開始有帥孟奇、媽媽、黃浩等。錢瑛、夏之栩被關入女牢后,由于斗爭堅決,也被吸收進了領導核心層。幾位女杰成為女牢里中共秘密支部的領導骨干。
女牢黨支部工作重點有分工,媽媽因曾留蘇3年,懂俄文和英文,她的一項重要工作是與外國人牛蘭夫婦聯絡。牛蘭是共產國際在1927年下半年秘密派往中國上海聯絡站的負責人,他當時在華以非蘇聯籍人士身份經商,手中持有比利時、瑞士等國護照,平時從不講俄語,只講德語或英語;除了左爾格,從不與蘇聯任何駐華機構聯系;除了宋慶齡,也未與中共任何機構發生聯系。1931年6月,牛蘭夫婦在公共租界被英國巡捕房逮捕,后引渡給國民黨政府。當時,國民黨政府只掌握了其掩護身份——赤色職工國際駐華聯絡站代表,該組織是公開合法的國際工人組織。牛蘭夫婦還在上海等城市開辦大都會貿易公司等三家企業,在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人脈很廣,信譽很好。因此,自從牛蘭夫婦被捕后,營救牛蘭夫婦就成為世界性運動,特別是當他們在獄中進行絕食斗爭抗議時,更掀起了抗議、營救的高潮。媽媽負責用英語與牛蘭夫婦聯絡。牛蘭夫人汪得利昂每次放風時,走到媽媽所在監牢門口,把她當天看到的外文報紙上關于紅軍的情況,以及愛國學生運動等消息告訴媽媽,媽媽再報告獄中支部領導和傳達給獄中戰友。
女牢黨支部組織了一場抗議國民政府法西斯暴行、聲援牛蘭夫婦、爭取合法權益的絕食斗爭。那是1933年冬的一天,她們得到消息,國民政府司法部長要來視察,便決定向其提交一份呈文,要求改善待遇,改善醫藥條件等。當這名司法部長手持呈文走到男監時,牛蘭要求他到自己所在監所對話,被這名司法部長拒絕了。自此,牛蘭宣布絕食。幾天后獄方毫無反應,汪得利昂也宣布絕食。獄方仍無反應。女牢黨支部決定全體絕食,提出的條件是:強烈要求將牛蘭夫婦送醫院,支持牛蘭夫婦“無罪釋放”的要求。同時提出:改善醫藥條件,改善監獄伙食,準許親友送來食物和書報。絕食第二天,監獄長召集訓話,要求復食。帥孟奇因受過老虎凳刑罰,雙腿受傷,行動不便,媽媽和錢瑛就代表大家去談判,聲明獄方如不答應要求,就堅決拒絕復食!絕食到第七天,監獄長到牢房宣布:上面基本答應了你們的要求,一是送牛蘭夫婦進醫院搶救,保證其生命安全;二是答應改善醫療條件,增加一些設施;三是答應每月吃肉三次;四是允許親友送食物,送書報。絕食斗爭取得了勝利,大家受到鼓舞,方才開始進食。
此外,為了爭取每個月恢復放風權、洗澡權、吃飯時開門權益等,媽媽她們發動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斗爭。在“文革”專案組摘抄的媽媽自傳檔案中,媽媽這樣自述:“我在監獄中的活動,參加了獄中的領導,并與汪得利昂發生關系,由我與黃浩負責翻譯,歷次斗爭都是堅決積極的,因為發動組織者就是我們幾個。”
媽媽原本多年患肺結核病,入獄后的霉米爛菜,談何營養,又幾次參加并堅持絕食斗爭,以致病體瘦弱不堪,咯血不斷,但斗志和精神一直堅定昂揚。那時,按獄方規定,患病者是準許保外就醫的。我的九舅舅陶桓棻大革命時曾是金陵大學國民黨左派領導人、黨支部書記,時在中國銀行就職。他對我媽媽一直支持同情。媽媽在1932年擔任中共河南省委宣傳部長時,被逮捕后關入開封監獄,就是由九舅舅到開封營救出獄的。這次得到媽媽被判十年徒刑的消息,九舅舅又一次利用各種關系上下活動,又請自己開水泥廠的岳父出面做鋪保,在媽媽坐牢兩年多之后,于1935年7月保外就醫。
媽媽回到武昌外婆家治病調養。外婆一大家人一邊為媽媽請醫治病,一邊勸媽媽不要去參加隨時有性命之虞的革命工作了,還勸媽媽老老實實治病,病好了找份工作,盡快找個婆家嫁人。外婆還吩咐家人看住媽媽,不準她隨便外出。
然而,媽媽自1926年考入黃埔軍校,入黨、參加北伐征戰,又到蘇聯留學深造,早已樹立了共產主義信仰;回國后出生入死上海灘、黃河邊,兩次坐牢,虎穴狼窩斗敵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怎么可能聽得進親人們的好心勸導呢?她嘴上不說,心中有數。她在上海工作兩年多,在家治病期間,絞盡腦汁思索在上海可能聯系上的堅定可靠的同志,曾陸續往上海發過幾封信,千方百計尋找黨的組織關系。

1981年, “三劍客”在北京重聚。從右至左:葛琴、夏之栩、陶桓馥
北平發生“一二·九”愛國學生運動后,全國抗日呼聲響徹神州大地,媽媽在家里再也住不下去了。后來,她終于接到了黨組織的秘密通知——到北平去。這時,媽媽的肺病有所減輕,便暗自找機會逃離家庭。外婆和舅舅們看到媽媽安分守己在家里住了一年多,也逐漸放松了對她的看管。1936年夏秋之際,外婆出遠門到南京、上海走親戚,媽媽乘機對舅舅們謊稱要到北平去教書,并讓十妹陪她同行。舅舅們信以為真,認為她再也不會到上海去“胡折騰”了,便同意她姐妹倆到北平去投奔六哥。
媽媽她們到北平后住在六舅舅陶蘭亭家。媽媽進入一所小學任教,不久就與地下黨派來的人接上了頭。讓媽媽喜出望外的是,來接頭的竟是她留蘇時的老同學劉亞雄。媽媽詳細述說了自己被捕在獄中堅持斗爭,以及回家治病的經過,并愿意接受組織的審查。劉亞雄向媽媽介紹了當時的抗日形勢,介紹了中共中央的抗日政策。黨組織決定派媽媽到山西去從事統一戰線工作。媽媽立即結束了教學工作,把十姨媽送回武昌。在參加完十姨媽的婚禮后,媽媽便匆匆辭別了母親和兄妹,奔赴抗日前線太原。薄一波代表黨組織對媽媽被捕后的經歷進行了嚴格審查,正式批準媽媽恢復了黨的組織關系。媽媽雖然告別了武昌的慈母、親人,又回到黨的母親般的偉大懷抱,投入到轟轟烈烈的抗日斗爭中,因而無比振奮!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我的媽媽——出身岳陽名門望族的洞庭女杰陶桓馥,大革命時期的黃埔女兵,義無反顧地投身到挽救民族危亡的偉大洪流中去。
她和劉亞雄一起奉命籌建了山西抗日軍政訓練班女生連,劉亞雄擔任連政治指導員,媽媽因有黃埔、北伐經歷,又在蘇聯學習過軍事,而擔任了連工作員。她倆把各地來報考軍政訓練班的女學生編入連隊,遵照黨的建軍宗旨,為黨培養出了一批杰出的抗戰女軍人、女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