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安平
拍攝于新中國成立之初的電影 《趙一曼》,是一部以東北抗日聯軍斗爭生活為題材的影片,著重表現民族女英雄趙一曼團結領導群眾英勇抗擊日軍、不幸負傷被捕英勇就義的事跡,通過人物在戰場、監獄、醫院、刑場等不同環境所經受各種考驗的生動描寫,表現了她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和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非常受矚目的優秀影片之一,曾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并為新中國贏得第一個國際電影表演獎。
將趙一曼的事跡拍成影片,是東北抗聯著名將領、時任松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馮仲云提出的建議。
趙一曼1905年出生于四川宜賓一個地主家庭,原名李坤泰,學名李淑寧,參加革命后改名李一超。曾赴蘇聯短暫學習過,回國后在宜昌、南昌和上海等地秘密從事黨的工作,參加東北抗日聯軍后化名趙一曼。九一八事變后,她被派往東北地區發動抗日斗爭,先后擔任滿洲總工會秘書、組織部長,中共濱江省珠河縣中心縣委特派員、鐵北區委書記,領導工人進行罷工運動,組織青年農民反日游擊隊,與敵人進行斗爭,能文能武,機智過人。1935年秋,她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第一師第二團政治委員,率部活動于哈爾濱以東地區,給日偽以沉重打擊。1935年11月,在與敵作戰中,她為掩護部隊突圍身負重傷,后在昏迷中被俘。日軍對她施以各種酷刑,企圖逼其招供,但毫無所獲。在將其送往醫院治傷過程中,她乘機教育爭取了看守她的偽警察和治傷的護士。但在一同逃離哈爾濱奔往抗日游擊區途中,被日本兵追上再落敵手。1936年8月1日,敵人將她押往珠河縣城準備公開處死。臨刑前,她給兒子寫下遺書。次日,敵人將其綁在囚車上“游街示眾”。面對屠刀,她大義凜然,毫無懼色,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等口號,直至壯烈犧牲,年僅31歲。
馮仲云對趙一曼的情況也知之甚少,因與其僅見過一面,講不出什么可供創作參考的具體材料,甚至描繪不出她的相貌,只能提供一些一般性的線索。這使被指定擔任《趙一曼》編劇的于敏大感為難。此時,于敏還根本不知道趙一曼的原名叫李坤泰,更沒有見過她在臨刑前寫給愛子的信,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見過。有關趙一曼的身世包括來到哈爾濱之前的經歷,直到全國解放以后才被有關方面調查清楚。等于敏見到一本敘述趙一曼生平事跡頗詳的小冊子時,《趙一曼》已經上映了。后來他坦陳《趙一曼》“遠不能描繪年輕女英雄的非凡膽識和沖天英烈”,直言“素材奇缺是客觀原因”。
于敏想方設法,到處奔走尋訪英雄。他深知,《趙一曼》“既然是傳記性的藝術片,沒有扎扎實實的生活原料決然出不了好作品”。他去找曾與趙一曼假扮夫妻共同組織罷工的滿洲總工會負責人老曹和共同轉戰于珠河一帶的抗聯團長王會同,無奈他們均已犧牲。他見到曾在電車廠工作過的王某,雖參加過趙一曼領導的罷工,可惜什么也講不出。也找到為趙一曼治過傷的張大夫,但張說當年只知治病其余不清楚。好不容易打聽到曾護理過趙一曼,并幫助她出逃的護士韓永義,可興沖沖跑到韓所住的醫院,不料韓生命垂危,連面都未見到。當聽說珠河一面坡的呂大娘曾掩護過趙一曼,于敏又特意趕去見這位唯一尚存的與趙一曼有過工作關系的人??上煤苌?,只說出趙一曼極瘦,人稱“瘦李”,和另一個“黑李”相區別。在農村工作時,她腦后梳一個小鬏,插一支簪子,上身是藍布偏襟衫,腳下是家制布鞋。
就在苦于“無人知曉女英雄趙一曼,也無人能說出她的斗爭事跡”之際,于敏見到了16歲就成為抗聯女戰士,當時在哈爾濱市總工會擔任女工部部長的李敏。他們連續晤談了八個夜晚。凡是抗聯的戰斗情況,生活情況,怎樣行軍,怎樣宿營,怎樣在山里染布縫軍衣,怎樣在冰天雪地中找食物,吃烏拉草皮,冬天怎樣打火墻等,李敏都能娓娓道來。后來,影片中趙一曼的戰斗場景大多取自于李敏的講述。于敏曾感嘆:“沒有這一次晤談,《趙一曼》的創作極難完成?!?/p>
不但采訪趙一曼事跡艱苦,而且進入實際創作也不輕松。盡管此時沙蒙已受命出任導演,并趕至哈爾濱和于敏會合,在整體布局、結構情節上幫助出主意,但是在性格刻畫、語言運用、細節安排、氣氛烘染等方面,卻還是要于敏自己下工夫。經過奮戰,他終于交出了符合電影拍攝要求的劇本。
沙蒙早年曾參加過《都市風光》 《夜半歌聲》 《十字街頭》等影片的拍攝,但進入東影擔任編導,獨立執導影片卻是第一次,而且又是首度在銀幕展現黨領導的抗日斗爭,因此,他對《趙一曼》的創作格外用心。雖然他沒能同于敏一起采訪,但對其掌握的素材作了深入研究,在醞釀劇本提綱階段又和于敏共同商討了多次,后又親自修改劇本。與此同時,他還專門搜集有關抗聯的各種材料,調看相關的敵偽影像,研讀電影和戲劇方面的書籍,反復觀摩《普通一兵》《鄉村女教師》 《永遠的秘密》等描寫英雄成長及地下斗爭的蘇聯影片,鉆研電影的制作、創作方法及蒙太奇的中國風格等問題,從各方面充實自己,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他還特意選擇于1949年7月1日率領攝制人員正式進駐東影,意在“用這個節日激勵自己,要在《趙一曼》的導演工作上嚴肅、認真、精心設計,并執行好這次任務”。
影片于1949年9月開拍,翌年5月拍攝完畢。之所以歷時8個多月,除囿于當時的攝制條件及能力外,更多地在于參與拍攝人員的水平參差不齊。除導演沙蒙、攝影指導吳蔚云、攝影包杰、造型設計辛漢文、美術秦威等少數人有過從事電影工作的經歷外,其余如石聯星、張平、梁音、張瑩、方化、高平、葛存壯、歐陽儒秋、黃玲、劉儒、安琪等演員,以及在片中飾演角色的王炎、方熒、羅泰、傅杰、齊興家、尹一青等,在當時都是匆促之下由不同途徑和職業渠道進入東影的。他們雖赤誠敬業、邊干邊學,但缺乏充分的專業準備,有一個適應電影拍片方式和業務素質鍛煉提高的過程。沙蒙作為拍攝領軍和統籌的導演,作用和責任更為凸顯,而且在沙蒙所持的現實主義的藝術觀念里,趙一曼屬于“具體的典型”,要突出她的英雄性格、作為及品質,必須注重豐富、復雜的人物關系的展示,調動發揮所有大小角色的襯托作用,因而在演員表演組織、指導和磨合等方面就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最典型的例子是對剛走出校門跨入電影表演行列的安琪的指導。為讓她與片中扮演的護士小韓達到融為一體的境地,沙蒙煞費苦心。此前,安琪在影片《白衣戰士》中扮演一個戰地護理員。在后期錄音空當,她接到通知,參加《趙一曼》組“跑群眾”。
因為并不知曉全劇的內容,只是臨時指定的幾個很短的片段,安琪就認為隨機式的“跑群眾”的任務就這么過去了。誰知當《白衣戰士》后期工作結束時,有關領導才嚴肅地告訴她:“上次給《趙一曼》組‘跑群眾’,其實那不是‘群眾’,而是影片中很重要的角色。”隨即遞給她一本厚厚的《趙一曼》分鏡頭劇本,接著說:“導演沙蒙同志怕影響你在《白衣戰士》戲里的創作情緒,要求先不告訴你,讓你安心完成《白衣戰士》組的后期工作。現在你那個組的工作全部結束了,你要全身心地投入到這部戲中,好好研究劇本,主動向演趙一曼的石聯星同志求教?!边@時,安琪才如夢初醒,難怪當時她的裝化得那么仔細,還是化裝大師辛漢文親自動手,同時感到自己的戲當時拍得很平淡,連忙說:“如果當時告訴我,我可能會更用心地演!”那位領導感嘆道:“沙蒙同志這樣考慮是對你的關心愛護,‘老頭’(當時東影上下對沙蒙的尊稱)比我們想得周到??!”此時,安琪為沙蒙如此細微地關心年輕演員而感動,也由衷欽佩他善于發掘演員本色表演的高明。
正式進入《趙一曼》劇組后,安琪更為切實地體會到沙蒙對藝術創作所持有的嚴謹態度與精細精神,以及他為幫助演員“進戲”所付出的大量心血。在拍攝監獄重場戲期間,沙蒙每天都讓安琪化裝,戴頭套,換服裝,并戴上手銬、腳鐐,把她關在鐵籠式的單間里,坐在潮濕的泥土上“醞釀”情緒。此時,整個棚內的燈光全照射在“趙一曼”那邊,安琪只好在黑暗中等待,沒人過問。到吃午飯或晚飯時,劇務才把她的鐵門打開讓她“放風”吃飯。像這樣“坐牢”一下子就是三四天,直到把“趙一曼”及其他群眾的戲都拍完的那天下午,安琪才突然感到燈光照了過來。她眼睛一陣刺痛,還沒明白這很快到來的變化,攝影機就已搬了過來,沙蒙、吳蔚云和包杰也已轉過身來。安琪本能地向鐵欄桿爬了過來,當她抬起頭來時,看到的卻是與本戲無關的東影電影訓練班主任白大方。白大方也曾被捕入獄,備受摧殘,但他始終堅貞不屈,表現了一個共產黨人的高風亮節,因而很受大家尊重。面對關切注視著自己的白大方,安琪如同看到了親人,許多天被關的委屈一下涌了上來,真想放聲大哭。白大方輕輕地問道:“你現在在想什么?”安琪強忍淚水嘟囔著:“我害怕……我……”白大方點頭說:“是的!現在周圍的一切風吹草動你都害怕,你怕趙一曼被敵人殺害!”
此時,棚內突然響起先期錄好的“趙一曼”臨刑前高喊的口號聲和她赴刑場時影片的音樂聲,一陣永別的激動突然涌上安琪的心頭,而就在此時飾演趙一曼的石聯星向安琪的鐵門伸過頭來說:“小韓,明天是七一,是黨的生日,出去以后千萬不要忘記革命!”安琪頓時想哭,只聽導演對攝影說:“快,快,來情緒了,拍!”她真的哭了,哽咽著說:“出去以后,一定不忘記革命!”這時安琪胸中充滿了對日軍的仇恨,在“趙一曼”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口號聲中,她站了起來,怒目向著“趙一曼”的背影。沙蒙順勢向她比畫“咬牙……‘憤怒’”,這個鏡頭拍得很長,安琪猛地使勁攥著鐵欄桿,眼睛仍向前怒視著,心中一點也不空……當導演突然喊“停”時,現場都在默默地注視著安琪,她好像在悲痛地為“趙一曼”送行。
后來,大家在放映室看了樣片,退場時,沙蒙走到安琪身邊說:“小安琪呀,白大方同志對你的情緒啟發得好吧?”至此,安琪才明白,請經受過敵人酷刑的白大方啟發幫助,讓自己每天化裝、戴鐐銬、坐牢,原來都是讓自己體驗“坐牢”的滋味,找到人物的感覺。
《趙一曼》的拍攝成功,除了編劇提供的文學形象準確和導演藝術處理得當外,還在于扮演者石聯星質樸真切的表演,而這又同其特有的氣質與經歷有關。
石聯星早在大革命時期就投身于革命洪流,搞過工人運動,經受過戰火洗禮與監獄考驗,又長期從事進步文藝工作,是中央革命根據地“紅色戲劇”開拓者之一,與李伯釗、劉月華一起被譽為蘇區“三大紅星”,后來又參與抗日大后方演劇運動,既有豐富的革命經歷,又有很深的表演藝術素養。當周恩來得知籌拍《趙一曼》時,曾推薦說:“趙一曼這個角色就找石聯星演吧!我相信她一定能演好,因為她有著和趙一曼相同的經歷?!?/p>
此時剛進入東影的石聯星對趙一曼這樣的職業革命者感同身受,就主動請纓扮演。同在東影并已主演了《白衣戰士》的于藍后來回憶說:“當時,我們都認為就應該由她演,因為只有她經歷了那個時代?!?/p>
石聯星在總結塑造趙一曼形象體會時,深有感慨地稱自己是“電影工作者之中的一個新兵”,把飾演趙一曼當做“正式上第一堂課”。
石聯星首先熟讀劇本,并向作者、導演請教,了解影片的創作意圖和計劃,然后開始進一步的準備工作。通過研讀抗聯奮斗史,聽取馮仲云關于抗聯的報告,看相關影片,訪問,回想過去所看過的影片中的英雄形象,回憶和尋找自己生活中所接觸到的與角色有關的事物,以及有聯系的思想感情,她對角色的歷史時代特征及英雄烈士們歷盡艱險的經歷,進一步加深了理解。
對于角色的具體行為、動作,石聯星則直接回憶和運用自身的生活經歷及體驗。
影片中趙一曼在哈爾濱從事地下工作的形象,就是以石聯星在白區的經歷為基礎的。石聯星在中學時代開始接觸共產黨人,參與抗日救亡運動。她最信賴的一位黃姓老師被國民黨逮捕殺害,激發了她對反動派的仇恨和對真理的渴求,促使她走出書齋投奔革命。她第一站到達上海,被吸收為黨的外圍組織“赤色互濟會”會員,曾深入滬西組織女工為革命根據地繡制紅旗,還參加“飛行集會”搞宣傳示威。
趙一曼在農村發動群眾武裝抗日和在部隊的戰斗生活,則是以石聯星在中央蘇區和游擊戰爭中的經歷為原型。石聯星在紅軍中雖主要從事演劇工作,但仍按照黨的教導以“做個堅強的紅色戰士”自勵。她一方面配合形勢進行宣傳鼓動,做發動群眾工作,一方面隨時準備與敵人作戰,隨身攜帶的除必要的演出用具外,還有槍支、大刀、手榴彈,緊跟隊伍行動。她曾親眼目睹了許多紅軍將士浴血奮戰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因而對黨領導的工農子弟兵有著深刻的理解。
演趙一曼在敵人監獄、法庭和刑場,石聯星同樣調動了自己類似的遭遇感受。中央紅軍主力長征后,石聯星曾率領劇團人員隨劉伯堅輾轉閩贛邊境開展游擊戰爭。在牛嶺地區戰斗中,紅軍遭到敵軍前后夾攻傷亡很大,石聯星被俘。雖受盡折磨,但她堅貞不屈,后被營救逃離敵手。也就在同一年,她的丈夫鐘偉劍在長征路上第二次攻打遵義時英勇犧牲,失去親人使她非常悲痛,也更加堅定了她跟著黨革命到底的決心……她一再回憶這些難忘的情景,滿懷對黨和人民的無比熱愛、對敵人的無比鄙視和憎恨,圓滿完成了相關場面的拍攝。
石聯星全身心投入角色創造,終于使趙一曼的形象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公映后扣動了億萬觀眾的心弦。影片還曾到印度、蘇聯等國放映,廣受好評,被認為“對反對侵略戰爭有偉大貢獻,鼓舞人民反對侵略戰爭的罪惡”。在第五屆國際電影節上,石聯星榮獲演員獎,為新中國捧回了第一個國際電影表演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