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莉,王少輝
(1.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2.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恩施 445000)
所謂“變態”,是相對于“常態”來說的,指的是與正常狀態不一樣的狀態。研究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亨克·德·貝格認為,“常態一詞不是在評價意義上使用的,它只是指‘恰巧與多數人的想法和做法完全一致’……非常態和性倒錯也不是在評價的意義上使用的。在弗洛伊德的著述中,它們只是指‘多數人恰巧認為非常態或性倒錯的東西’”[1]。這里所謂的“變態美”是指在王爾德童話作品中大多數人感覺到的一種扭曲變形、另類的美,即一種非常態的美。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年)是19世紀英國著名的劇作家、詩人、散文家。他一生創作豐富,劇本有《德溫特夫人的扇子》、《莎樂美》等,詩歌有《斯芬克斯》、《瑞丁監獄之歌》等,童話有《快樂王子及其他》、《石榴之家》等。學界對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詩歌、戲劇等領域,而對他童話的關注則相對較少。本文試圖通過深入研究其童話集《快樂王子及其他》和《石榴之家》中表現出來的“變態美”來探討這種美學形態產生的原因。
一
童話是一種專門為兒童寫作的文學作品。一般會通過豐富的想象、幻想和夸張來編寫適合兒童欣賞的故事。在內容上以宣傳真善美為主題,在美學形態上則以溫馨明亮為特色。在王爾德的童話中,愛與美,施舍與給予,同情與善良,忠誠與信任這些人性中的美好品質,是其宣揚的主調。但在審美形態上,他卻放棄溫馨明亮之美,代之以一種變態凄厲之色。當然,此種美學形態在一般文學作品中可能算不上“變態”,但把它們放在童話作品系列中來考察,就明顯呈現變態的色彩。這種變態美主要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對肉體痛苦的過度渲染讓王爾德的童話帶上一種殘酷的味道。王爾德的童話沒有以往童話的那種溫馨與明朗。他的主人公無一不經受著肉體的殘酷磨難與考驗,令人揪心。《夜鶯與玫瑰》里的夜鶯為了幫助青年學生拿到求愛的紅玫瑰而用刺頂住自己的胸膛,“于是夜鶯就把玫瑰刺頂得更緊了,刺著了自己的心臟,一陣劇烈的痛楚襲遍了她的全身。痛得越來越厲害,歌聲也越來越激烈……,因為她歌唱著由死亡完成的愛情,歌唱著在墳墓中也不朽的愛情。”[2]為何愛情與殘酷相連?在《星孩》中,主人公因為三次沒有完成任務而受到三次鞭打淪為魔術師的奴隸。《少年國王》中,奴隸們耳朵、眼、鼻孔被灌進蠟,無數次地被扔進海里撿拾珍珠,直到鮮血從耳朵、眼、鼻孔里噴出死掉。這種肉體的摧殘在以往的童話里較少出現。總之,王爾德在作品中反復地渲染著夜鶯,撿珍珠的小奴隸肉體上的痛苦,給他的童話染上一絲血腥的、變態的美麗。
當然,作者絕不僅僅簡單地渲染肉體的痛苦,而且還要展示這種痛苦背后所獲得的精神上的升華。夜鶯雖然受到如此折磨,卻在她把刺頂進心臟流盡最后一滴鮮血、唱完最后一首曲子、紅玫瑰完全盛開的時候達到了靈魂上的完美。同樣,星孩因為把錢幣給了一個麻風病人而受到毒打,每挨一次打他的心靈就更美一層。而那個下海采珍珠的奴隸所受的肉體上的痛苦使少年國王心靈受到強烈震撼而不再追求奢華生活。由此可見,王爾德用凸顯的肉體之痛、變態之美來傳遞愛情、美、善等人性中美好事物之珍貴。
其次,對死亡意象的反復書寫,也給王爾德的童話染上了幾分殘酷的色彩。死亡是王爾德童話中反復出現的意象,而人物大多數都是以“心碎”的方式死去。王爾德童話中每個故事的主人公最后都會心碎而死。《快樂王子》里的小燕子死在王子腳下,王子體內傳來崩裂的聲音,因為王子的心碎了。《小公主的生日》里那個丑陋的小矮人由于在鏡子里看到真實丑陋的自己而無法承受恐怖的現實和美好幻想的破滅讓他心碎。《打魚人和他的靈魂》里漁夫最后因為他心里的愛太大而碎裂。然而,更令人難以接受的是主人公苦苦追求理想直至心碎,還被當成破爛扔進了熔爐。看到小燕子的尸體,市議員竟然下令不許鳥類死在這里。當大臣告訴小公主小矮人趴在地上不動是因為他的心碎了,結果小公主下令:“以后凡是來陪我玩的人,都不能有心!”[2]漁夫因為愛小美人魚而與她一起死在大海里,他們的愛情卻遭到世人的鄙棄。這些善良的主人公一個個被作者安排了死亡的命運,而他們死后的結局卻更令人寒心。其實這流露出作者對美好事物命運的擔心,也表達了他對現實的變態反抗。總之,在王爾德童話中反復出現死亡意象和這種意象背后傳出的哀傷、反抗和絕望給童話添加了幾分殘酷和幾許憂傷。
最后,同性戀意識的流露更為王爾德的童話添罩了幾分怪異的美麗光環。王爾德的作品中常有潛意識的同性戀情感流露,而他的童話也不例外。《快樂王子》明顯是一篇同性戀宣言。當王子沒有了眼睛讓小燕子離開他去埃及時,“燕子說,‘你現在瞎了,’……‘我要永遠陪著你。’……‘我要一直陪著你’”[2]。這不是單純的友情而是戀人的依賴。后來同性戀傾向就更明顯了。小燕子最終快要被凍死,“他剩下的力氣只夠再飛到王子的肩上一回。‘再見了,親愛的王子!’他喃喃地說,‘你愿意讓我親吻你的手嗎?’‘我真高興你終于要飛往埃及去了,小燕子,’王子說,‘你在這兒呆得太長了。不過你得親我的嘴唇,因為我愛你。’”[2]王爾德對快樂王子和小燕子用的人稱代詞是“他”。正常男性間表達情感不會親嘴。此外,王爾德童話中常表現出對女性的偏見與排斥。小燕子最初愛的是蘆葦小姐,可他懷疑她是個蕩婦,老是跟風調情。王爾德作品中對男性形體與外表美的描述也存在情欲成分。《星孩》中將美少年描述成:“他長得又白又嬌嫩,就像精細的象牙一樣,他的卷發如同水仙花的花環。他的嘴唇也像紅色的花瓣,他的雙眼猶如清水河旁的紫羅蘭,他的身材恰似田野中還沒有人來割過的水仙草。”[2]這里,作者使用了“白”“嫩”等通常用來描寫嬰兒和女性的文字描寫一個男人,況且“紅色的嘴唇”、“清亮的眼睛”、“柔軟的身材”等含有“性”暗示意義的描寫暴露了情欲成分。這種同性戀意識的流露為王爾德的童話增添了幾分“變態美”。
二
王爾德童話為什么會表現出殘酷怪異的“變態美”? 這首先源于作者對現實生活的失望。王爾德生活在19世紀末的英國,工業發展給人們的生活和思想都帶來了巨大沖擊,拜金主義一時成為人們唯一的信條。啟蒙學者曾經為人類設計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性藍圖并沒有實現,社會反而更加黑暗,矛盾更加尖銳,道德也更加墮落。許多知識分子悲觀失望,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生命的意義,他們感到焦慮不安,“世紀末”情緒普遍蔓延。王爾德作為當時知識分子中的一員同樣對現實世界感到失望。他在《英國的文藝復興》中就說過這樣的話:“在這動蕩和紛亂的時代,在這紛爭和絕望的可怕時刻,只有美的無憂的殿堂可以使人忘卻,使人歡樂。我們不去往美的殿堂還能去往何方呢?只能到一部古代意大利異教經典所說的CittaDivina(圣城)的地方去,在那里一個人至少可以暫時擺脫塵世的紛擾與恐怖,逃避世俗的選擇。”[3]他認為這個時代是“動蕩”、“紛亂”和“絕望”的,他希望在藝術世界中可以暫時擺脫對現實的紛擾,尋找歡樂。但實際上對現實的失望情緒還是會不自覺地帶進藝術創作中。所以,他的童話中常用對人性的冷酷描寫來表達對現實的失望。
王爾德的變態心理也是他童話殘酷怪異的變態美形成的另一個原因。王爾德小時候就一直被打扮成女孩,成年后他也一直喜愛奇裝異服。他服裝惹眼,常穿一身天鵝絨,手持百合花或向日葵,談吐非凡,特立獨行,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與阿弗雷德·道格拉斯有同性戀情。從他的怪異之舉和不倫之戀多少可以推斷出王爾德具有與當時社會主流審美傾向完全相悖的審美追求,也就是同性戀傾向。這種變態心理在現實生活中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世人的嘲笑與唾棄,乃至牢獄之災。這讓王爾德身心備受摧殘,因而他對世界的態度非常悲觀,“全世界在我看來也不過和我的牢房一樣大,并且也同樣充滿恐怖”[4]。他所體會的恐怖和殘酷可能是世人不能想象的。在創作童話之時,他對世界的變態體驗自然地滲透到作品之中,形成與眾不同的美學風格,成就童話的變態美。
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美學追求則是他童話變態美形成的第三個原因。唯美主義是19世紀中葉出現在西方的一種文藝思潮,一種與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皆有所區別的文藝思潮,它濫觴于19世紀的50年代,70、80年代達到鼎盛,90年代以后演變為“頹廢主義”,被批評家稱為“黃色的九十年代”。因頹廢派的刊物《黃面志》而得名。唯美主義者提出“為藝術而藝術”,想用藝術的美來改造生活,表達對現實的叛逆和反抗。唯美主義作家都善于從怪誕、頹廢、丑惡、乖戾等現象中提煉美,同時又對現實的社會習俗和倫理道德進行反抗。王爾德是唯美主義思潮的代表性作家,在他的《謊言的衰朽》和《作為藝術家的批評家》等論著中,他提出了藝術至上的主張,認為“不是藝術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藝術”[5],他追求純粹的藝術美,要用美來改造社會和改造生活。同時他又是一個“長期負才任性,狂放不羈”,“故意要與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習俗和倫理道德觀念作對”[6]的作家。 所以,王爾德的美學追求可歸納為:(1)藝術至上,藝術美高于生活美。(2)對現存的社會習俗和道德的反抗。這兩點在王爾德童話中都有所體現。“藝術至上”,在童話中是以美輪美奐的藝術形式出現的。王爾德認為,“真正的藝術家的創作過程不是從感情到形式,而是從形式到思想和感情”,“形式就是一切”[7]。在唯美主義者的心中,形式遠大于內容,內容只是材料。王爾德的童話具有明顯的形式美。每篇童話都是景色優美的油畫,高大的宮殿,美麗的人物,盛大的宴會,華美的詞藻,這些都無一例外地體現了王爾德的美學理想。而對社會的反抗與批判則是通過變態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在《夜鶯與玫瑰》中,善良的夜鶯因為被“學生”的愛情感動,付出生命的代價為“學生”換來一朵紅玫瑰,可是“學生”的戀人卻視紅玫瑰為糞土,隨意地把它丟棄在陰溝里,因為即使是用生命換來的玫瑰,也比不上“宮廷大臣的侄兒”送的“珍貴的珠寶”,權勢和金錢玷污了愛情。作者在結尾時讓充滿愛情的“學生”放棄愛情,回到了滿是塵土的書中,從此委婉地批判了當時社會盛行的拜金主義,人性的勢利與虛偽,“學生”的輕言放棄,也表達了作者對現實世界的絕望和反抗。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美學追求使他的童話呈現出一種殘酷、絕望和憂傷的美。
總之,王爾德的童話從表面上看篇篇美麗如畫,但這種美麗的背后潛藏著痛苦、死亡、絕望和憂傷,美麗的表面下掩蓋著殘酷、怪異的“變態美”。
[參考文獻]
[1](荷)亨克·德·貝格.被誤讀百年的弗洛伊德[M].季廣茂,譯.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
[2](英)奧斯卡·王爾德.王爾德童話[M].王林,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11.
[3](英)奧斯卡·王爾德.英國的文藝復興[M]//趙澧,徐京安.唯美主義.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100.
[4](英)奧斯卡·王爾德.奧斯卡·王爾德自傳[M].孫宜學,譯.北京:團結出版社,2005:119.
[5]雷體沛.西方文學的人文印象[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242.
[6]趙元蔚.藝術的背后:王爾德論藝術[M].長春:吉林美術出版社,2007:32.
[7]張介明.唯美敘事:王爾德新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