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貴
中國古人治學,向來有重視目錄的傳統,或綱紀群籍簿屬甲乙,或辨章學術剖析源流,或鑒別舊刊讎校異同,或提要鉤玄治學涉徑[1]。對于收書范圍只限于某一學科或領域的專科專題目錄,因學科的專指,和對象的專門,尤為學界所垂青。特別是清末至民國時期,西學東漸帶來近代學科的興起與發展,許多領域中開風氣之先的人物,都把編制專科專題目錄,作為本學科建設的一個重要內容。一時間,各類專科專題目錄紛紛出爐,形成了我國歷史上專科專題目錄的高峰時期。據研究者調查統計,在1862至1937年間出版或發表的專科目錄,現存可查者,就達近400種[2]。丁福保《算學書目提要》(1899年)、王國維《曲錄》(1909年)、胡樸安《古今文字學著作提要》(1923年)、馬敘倫《清人所著說文之部書目初編草稿》(1926年)、董康《曲海總目提要》(1927年)、姚逸之《湖南唱本提要》(1929年)、容庚《金石書錄目》(1930年)、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提要》(1932年)、謝國楨《晚明史籍考》(1932年)、呂紹虞《中國教育書目匯編》(1932年)、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1932年)、張陳卿《文學論文索引》(1932年)、李星可《甲骨學目錄》(1934年)、朱士嘉《中國地方志綜錄》(1935年)、王重民《清代文集篇目分類索引》(1935年)等目錄,為其犖犖大者。大家、名家編目錄,說明目錄與治學,確有至深至密的關系;而近代專科專題目錄與近代學科學術的互為促進,同樣值得后人認真反思。
眾所周知,任何學術創新,都必然建立在已有研究成果基礎之上,古今中外,概莫能殊。現今許多高校的碩博士論文寫作,都有對相關研究成果進行文獻綜述的學術要求,體現了對這種學術規律的充分尊重。然而,令人隱憂的是,作為專題性文獻匯集和分編的專科專題目錄,在如今卻有越來越邊緣化的發展趨勢。國內圖書館界似乎更著意于尋求某種技術上的解決,希望通過技術途徑,以實現相關文獻的鏈接檢索與相對集中,因而多少有意無意忽略了原本是其重要工作內容的專科專題目錄的編制;而作為專科專題目錄另一支重要力量的學術研究者們,則囿于國內學術成果的評價標準,多不把這種費時費力的專科專題目錄,看成學術成果,因而也大大稀釋了編制的積極性。就這樣,如今的專科專題目錄,慢慢地淡出了學人的研究視野。
我們說,當每年發表的學術論文數以千萬計,每年出版的圖書數以百萬計,發展數字化檢索一途,確是圖書館界服務讀者的未來重要方向。數據庫巨大的文獻收納能力和檢索上的點擊便利,每一個研究者在使用過程中都一定感同身受。然而,如何做到研究者最為關注的某一專題文獻,既一次性的集中而至于收羅全面,同時又整體性的展示而至于類列明晰,是目前的檢索技術,依然難以奏功的。因為這里所牽涉的各方面問題,不只是技術方法,還關聯到學術判斷,如文獻鑒別、類例劃分等,都需要人的專業學識做基礎。計算機網絡檢索技術,可以是有力的輔助工具,但無法完全替代。從這個意義上說,以收羅齊全和類列清晰為學術訴求的專科專題目錄,在如今不僅不應淡出,反而還需大力強化,特別是在現在專業分工更細、文獻數量更多、檢索難度更大的情況之下。且舉范軍編撰的《中國出版文化史研究書錄(1978~2009)》(2011年1月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為例,結合筆者個人的研究實踐,說明專科專題目錄在現實學術環境下的重要作用。
《中國出版文化史研究書錄(1978~2009)》(以下簡稱《書錄》),顧名思義,是一部圍繞“出版文化史研究”的專題書目,在作者的“后記”中,還有另一個意義相近的表述——“書之書”。筆者本人做文獻史、出版史研究多年,平時勤于收集此類資料,家中相關藏書,數量也在兩三千冊之間,一度很自雄于個人的“書之書”專藏。然而,當拿到范軍的這本《書錄》,發現其著錄條目,居然超出了六千種,頓然間,不禁生發出小巫見大巫之慨。后來細想,終究是一本專題性目錄,編撰者從2004年即悉心于此,寒來暑往,歷時數年,抱著“寧失之繁,毋失之略”的編撰原則,幾經增益而成,若不能臻于全面和完備,又何以能擔當起專題書錄之名呢?藉此為南針,筆者的“書之書”專藏,一時平添了許多增補的新線索;而筆者正在進行的抗戰文獻史研究,更從中輯出了一長串既“舊”又“新”的參考書單。說“舊”,是因為有些書早些年前就已出版,固然是舊書了;而其中聞所未聞者所在多有,說其“新”,自也相宜。像這樣的專題目錄,因為專門,也許不會有太多的讀者,而像這樣學術上的“意外驚喜”,又是每一個相關研究者都有機會遇到的。窺斑見豹,專科專題目錄的資料線索價值寓其中矣。
《書錄》沒有前言或序,對什么是“出版文化史”,編撰者并未給予明確的學科定義,只在“編撰說明”中,框定了書目的收錄范圍,包括“圖書、報紙、期刊等各種媒體,編輯、印刷、發行、管理等各個環節,乃至與出版相關的人物、機構、版本目錄、裝幀設計、文獻典藏、版權保護、新聞傳播、文化交流等方面”。準乎此,編撰者將《書錄》全部內容,類分為“出版史志、出版史料、編輯史、書刊文化史、新聞傳播史、發行史·藏書史、印刷史、版本史·文獻學、出版人物、出版機構、綜合及其他類一·個人文集、綜合及其他類二”等12個部分。從這樣的分類中,我們其實已不難了解編撰者“出版文化史”所言指的學科內涵了。鄭樵在《通志·校讎略》中說:“類例既分,學術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幾百年前宋人的學術歸納,放之乎現今《書錄》這樣的專科專題書目中,依然還是那么精準。
而像這樣的類例劃分,技術又如何“智能”,以至于到“自動化”的地步呢?編撰者若沒有對出版文化史的透徹理解,編出來的書目,或逸之于汗漫,或失之于簡略,乃至于偏離學術軌范,也未可知。編撰者范軍早年曾有《出版文化散論》著作的出版,對出版文化史有其獨到的理解。此次他所編的《書錄》,無疑屬于專家編專題書目一類,承接了近現代學人的治學路徑,既惠己,又利人。從學科發展史角度來說,《書錄》的編制出版,是對出版文化史學科的一次系統總結,而如此數量巨大的出版文化史書目一次性匯聚亮相,便是以某種無須多說的氣概和方式,提升了出版文化史的學科地位。說專科專題書目對學科具有總結與提升的作用,《書錄》就是一個有力的個案,值得究心于學科發展的各領域研究者關注與仿效。
技術同樣不能“自動化”的,還有當某些著作的書名、學科或專題特征不那么明顯時的情況。以《書錄》為例,像《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書錄》442頁)這樣不帶有任何“書報刊”或“出版”字樣的書名(熊月之著,1994年8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若非對該書有深入了解,又如何知道該書內容的很大一部分,原來是論述晚清西書的翻譯出版與傳播的呢?《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一書,學術堪稱厚重,是筆者傳授“中國近代出版史”課程時,開列給研究生的必讀書目,若《書錄》僅按書名關鍵詞檢索,大有遺漏之虞,果真如此,豈不是很難說得過去?又如《桂林文化城概況》、《桂林文化城史話》、《桂林文化大事記(1937~1949)》(《書錄》434頁)這樣籠統以“文化”名之的書名,若不知道抗戰時期桂林出版繁榮的史實,收錄時的失之交臂,也不無可能吧?還有,在《書錄》“出版人物類”中,編撰者羅列了諸多人物年譜、評傳、史略、文集等書目,若不對這些人物的生平事跡有所了解,恐怕也會有視而不見的危險吧?現代的數據挖掘和檢索技術,只有和學科專業研究結合起來時,才能發揮它最大的威力。所以今后的圖書館界,若要大力發展專科專題目錄,必須有專家學者的廣泛深入參與,只有這樣,才能更好發揮圖書館技術手段先進、檢索水平高超的優勢,編出來的專科專題書目,才能更好地滿足專業讀者的深度文獻需求。
在《書錄》的“后記”中,編撰者縷述了數年坐冷板凳、酸甜苦辣備嘗的辛勤勞作,對于一部多達百余萬字的大部頭來說,這樣的付出,是可以預計得到的。筆者還同時注意到,在“編撰說明”中,編撰者還特別提及對網絡資源的充分利用,包括國家數字圖書館網、當當網以及孔夫子舊書網等網絡資源。編撰者自覺地利用國家數字圖書館網,自屬平常,無須多說,而將當當網和孔夫子舊書網這種商家圖書銷售網絡,視之為可資利用的書目數據資源,則體現了編撰者的一種匠心,同時也是一種不得已的無奈,因為國家書目之不編,已有多年了。在國家書目長期缺席的情況下,像《書錄》這樣的專科專題目錄,在當今更凸顯出它存在的價值和重振的必要了。
參考資料
1 汪辟疆.目錄學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1-4
2 鄭春汛.近代專科目錄的興盛與學術意義.山東圖書館季刊,2008(1):1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