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運秋
(廣西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
因為缺佚甚多,《隱秀》篇研究歷來爭議頗多,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看法:
第一,修辭論。多數學者認為“隱秀”講的只是修辭技巧問題,提出這種看法的主要原因,是這些學者認為“隱秀”的“秀”,即是指詩文中的個別警句,亦即《文賦》中所說的“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1](P357)比較早地提出這一看法的是清代的黃叔琳,他認為隱為含蓄,秀為警策。其后,許文雨、范文瀾沿用此說,解放后各重要注家大都持這一觀點。
第二,風格論。劉師培、傅庚生、詹瑛等持此論點。劉師培語見《文章有生死之別》,傅庚生語見《文心雕龍義證》卷下,詹瑛語見《文心雕龍風格論》。他們大都把隱秀歸屬為兩種不同的風格類型,即隱秀作為風格意義,既有隱的一路,又有秀的一路。婉約、含蓄等屬于前者,奇秀、韶秀屬于后者。
第三,藝術表現論。這一觀點以鐘子翱為代表。他認為“隱秀”是“含蓄與突出兩種藝術表現方法”,“文章要‘有隱有秀’”[2](P173),也就是說隱與秀是兩種不可分離的藝術表現手法,兩者相互為用,相輔相成,即隱中有秀意,秀處有隱情,兩廂結合,才能夠描繪出生動如畫又意蘊豐富的藝術形象。
以上觀點,從不同的側面、角度對“隱秀“含義進行了索解與探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細觀之下,他們大都將“隱秀”看做某種寫作技巧、表現方法或修辭手法,很少從美學和文學創作原則高度來闡發“隱秀”的含義。這樣的理解是不夠深入的,因為,篇中對于“隱秀”特點的探討概括遠遠超越了上述提法的意義,不僅“反映了劉勰對文學形象的特征的認識,而且也是劉勰對文學創作的一種美學要求”[3](P359),因此,我們應該突破以上三論的局限,把“隱秀”作為美學范疇和美學形態來進行研究。
第一,來看隱。“隱”是劉勰關于篇章的美學表達。在《隱秀》篇首,劉勰即開明宗義地說到:“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隱以復意為工”。接著進一步補充:“隱之為體,義生文外,密響旁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4](P176)那么要理解“隱”,就得事先把握劉勰所說的 “復意”、“重旨”、“義生文外”之義。據邱世友先生分析,“復意”在文內也在象內,“重旨”在文外也在象外,而“文外之義”也須于文內引發。文內外的統一、象內外的統一構成了語言藝術“隱”的內涵。[5](P126)對此,童慶炳先生也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隱”的“復意”、“重旨”,具體來說是指形象的雙重結構,即所謂的“象外之象”:第一個“象”要真實、生動、可感、鮮明,第二個“象”則應是空靈、虛幻、說不盡、道不完。而唯有達到第二個“象”才是劉勰所要求的“隱”。[6](P207)兩廂比較,童先生的分析似乎更進一步,他所理解的“隱”已不單純是修辭層面上的含蓄,更是意境創造的問題,這與劉勰所謂“隱”的美學表達是相契合的。張戒曾引劉勰《文心雕龍》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從張戒引佚文更是充分說明“隱”乃文學創作的美學原則,而非一般修辭技巧。正因如此,作家才能從表層語言的描寫中暗示出多重意義來,最終使作品達到“深文隱蔚,余味曲包”的美學效果。理順了這些問題,就不難理解“隱”所深具的內涵了,也更不會把其與深奧、晦澀難懂相混淆,它應該是十分明白曉暢的,不過不能流于淺近直露,而要含蓄、委婉,具有言外之意,能給人以豐富的聯想余地,使讀者感到味之不盡,余意無窮。
第二,來看“秀”。前人認為“隱秀”的“秀”指詩文中的個別警句,這未免簡單化。劉勰說:“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也就是說,“秀”是指一篇作品中最生動、突出、鮮明的部分。這一部分是和整體聯系在一起的,兩者隔開,也就失去了它的光彩與意義。因此,可以說,“秀”既是篇中的一部分,又是全篇的代表。由劉氏“篇章秀句,裁可百二”說法也可一探究竟。這里“秀句”自然是篇章中之一部分,但他又指出:“秀句所以照文苑”。按清代紀昀看法:“此‘秀句’乃泛稱佳篇,非本題之‘秀’字。”[7](P134)紀昀指出此“秀句”系“泛稱佳篇”是正確的,但認為“秀句”與“隱秀”之“秀”不是一回事則有失偏頗。“秀”是劉勰所推崇的一個文學創作的美學標準,這在全書的很多篇章都有論及。如《征圣》篇中他盛贊圣人文章乃“精理為文,秀氣成采”,故能與日月同輝。《物色》篇說:“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獲安。”即宇宙萬物均有其“秀”,故描寫萬物的文學作品當以“秀”為美。《才略》篇則贊揚“子大叔美秀而文”,《時序》篇更是稱頌齊宋作家“才英秀發”。這些例證足以表明“秀”不僅是一篇作品中最生動、突出、鮮明的部分,而且也是劉勰對整體美的一種要求。正因為有了秀句的作用,文章才有起伏,才有活力,才顯出變動的姿態。然而,“秀”并不是堆砌辭藻,雕章琢句,而是要善于把一些不容易描寫的景象,十分逼真、十分生動、十分自然地表現出來,使人有耳聞目見、親臨其境之感。其中心要做到“狀溢目前”,正如梅堯臣所說,要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按鐘嶸在《詩品序》中所說,就是以“直尋”手法描寫的景象,其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鐘嶸雖是從反對堆砌典故的角度來說的,但是他們在美學理想上,則是完全一致的,在當時以顏延之為代表的“鏤金錯彩”之美和以謝靈運為代表的“自然清新”之美兩種對立的美學觀中,劉勰所說的“秀”顯然是和“自然清新”的美學觀相聯系的。這種秀重在自然之美,決非雕削所能達到。
應該說,“隱秀”問題的提出并非偶然,而是劉勰對文學創作過程的基本特點的概括。《體性》篇一開始,劉勰就強調:“夫情去而言形,理發而文見,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這就道出文學創作的一個實質:由“隱”而“顯”,即“隱”于內,“顯”于外;作家把內心的思想感情通過對外在現實生活的形象描繪體現出來。這種隱與顯的關系實則是隱與秀。由此看來,隱與秀是不可分離的,兩者相互為用,相輔相成,即隱中有秀意,秀處有隱情,兩者結合,才能生出無窮的意境。也即劉勰所說的:“夫心術之動遠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隱有秀。”
“隱秀”作為一個美學范疇是劉勰就文學創作過程基本特點總結而成,它以中國古代文化為基礎,有著極其深刻的歷史文化淵源。因此,要探討“隱秀”的美學內涵,不能限于《文心雕龍》自身的論述,必須聯系中國哲學和文化精神來把握其思想實質。
第一,隱秀的提出受到玄佛“言不盡意”論的影響。這種反映在《文心雕龍》之“文之樞紐”的《原道》、《宗經》、《征圣》等篇中有著明顯的表現。因此,就文學理論方面而言,“隱秀”的提出正是“言不盡意”論最為突出的表現。隱秀所強調的“情在詞外”,要有“文外之旨”,要達到“深文隱蔚,余味曲包”,實際上要求文章要含蓄、委婉,具有言外之意,能給人以豐富的聯想余地,使讀者感到味之不盡,余意無窮,而這正是以“言不盡意”論為其哲學思想基礎的。玄佛主張“言不盡意”,由此而倡導“寄言出意”,這就和文學上的“意在言外”有了相通之處。中國古代文學之所以如此突出地強調“意在言外”,是和“言不盡意”論的盛行分不開的。三國魏玄學家王弼正是從解釋《易經》的言、象、意關系而強調“得意忘言”、“寄言出意”的。身處齊梁之際,劉勰不僅精通佛學,而且深諳“言不盡意”之要旨。因此,他的“隱秀”論既有《易經》表現方法的影響,也有“言不盡意”論的思想流痕,從而呈現出深隱、余味的美學特征。劉勰“隱秀”論的提出,也可以說是“言不盡意”論在文學創作理論方面的具體發揮,是后來文學理論批評史上提倡“意在言外”的最早表現。
第二,是魏晉以來文的自覺反映。劉勰提倡“隱”,但他并未因此忽視“秀”的作用,而是主張“隱”“秀”并舉。這是劉勰的制勝之處,也是他對魏晉以后詩學發展中關注字句風尚的積極肯定。追根溯源,還要從陸機的《文賦》說起。陸機在《文賦》中說:“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劉勰的秀句思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陸賦,但又有所發揮而上升到美學高度,把其作為一個文學創作的美學標準來論。其實,在那個時代,并非劉勰一人秉執這一觀點,很多同時代的文論家也是這樣看待的。諸如沈約、鐘嶸都有共同的看法。沈約語見《宋書·謝靈運傳論》,鐘嶸語見《詩品》。沈約說:“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墜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又說:“爰逮宋氏,顏、訓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泛后昆。”[8](P208)鐘嶸也從“秀”的美學標準對王粲、謝脁的詩作出評價,說王粲的詩是 “發愀愴之詞,文秀而質羸。”[9](P23)謝脁的詩:“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10](P45)由此看來,重視秀句實乃魏晉時期文的自覺的表現。劉勰之所以提出“秀”的美學要求,意在反對當時文壇上“訛而新”及“為文造情”的文風和做法,但是他并沒有一概否定那些講究聲律、駢偶、典故、辭藻的作品,而且對秀句在文學作品中的價值也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在他看來,要矯正文壇上的流弊,就要提倡“隱”,使詩文有含蓄的內涵,同時又要提倡“秀”,使詩文有生動而卓絕的描寫,并使兩者結合起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劉勰的“隱秀”論,既反映了南朝的創作實際和審美時尚,同時也是為了把南朝的創作和審美情趣引上一條理想的道路。
劉勰“隱秀”論誕育于民族文化的母體,也是時代的產物,有傳承有開拓,也有同時代人的共識。作為劉勰論文學創作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基本思想,不僅反映了劉勰對文學形象的美學特征的深刻認識,也是劉勰對文學創作的一種美學要求。它的提出,為后世“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一含蓄美學風格的確立開了先河,也為我國古代文論最高審美范疇“意境說”的形成奠定了理論基礎,因此應當引起我們的重視。
[1][4]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鐘子翱,黃安禎.文心雕龍論寫作之道[M].北京:長征出版社,1984.
[3]文心雕龍學綜覽編委會.文心雕龍綜覽[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
[5]邱世友.文心雕龍探源[M].長沙:岳麓出版社,2007.
[6]童慶炳.童慶炳談文心雕龍[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
[7]黃霖.文心雕龍匯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8]張少康.劉勰及其文心雕龍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9][10]趙仲邑,鐘嶸.詩品譯注[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