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作品的命名風格

曹衛兵

（武警工程大學 基礎部，西安 710086）

【語言研究】

張愛玲作品的命名風格

曹衛兵

（武警工程大學 基礎部，西安 710086）

張愛玲作品的命名風格主要有四點：色彩和字眼的華麗、字詞和意境的蒼涼、運用雙關辭格、沿襲傳統文化的一些成分。

張愛玲；小說；修辭

張愛玲說：“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換一個，可是我對于人名實在是非常感到興趣的。”因為“為人取名字是一種輕便的，小規模的創造”。［1］42其實，她為自己的作品命名何嘗不是“非常感到興趣”呢？她為自己作品所命的名字，或精選華麗的辭藻，如《華麗緣》，或采擷蒼涼的字眼，如《惘然記》，或運用雙關的辭格，如《流言》，或因襲傳統的手法如《殷寶滟送花樓會》，從而也為我們營構了一個令人拍案驚奇的命名世界。

一、華麗

張愛玲說：“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當我彈奏鋼琴時，我想象那八個音符有不同的個性，穿戴了鮮艷的衣帽攜手舞蹈。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黃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oly’，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志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為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1］2張愛玲不僅“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為自己的作品命名也是如此。

所謂華麗，一是色彩華麗。如《金鎖記》中有“金”色，《借銀燈》和《銀宮就學記》中有“銀”色，《紅樓夢魘》中有“紅”色，《赤地之戀》中有“赤”色，《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有“白”色，《色，戒》中甚至直接出現了“色”字，真可謂“色彩濃厚”，華貴美麗。二是字眼華麗。如《金鎖記》中的“金鎖”，是用金子做成的安在門、箱子、抽屜等的開合處或鏈環孔中，使人不能隨便打開的器具；《琉璃瓦》中的“琉璃瓦”，是一種屋面建筑材料，系在陶質筒瓦、板瓦、脊瓦與檐頭裝飾物的表面燒上一層薄而細密的彩色釉而制成，有耐久、美觀、富有民族色彩等優點。就像《琉璃瓦》中姚先生所說的那樣：“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2］193金鎖和琉璃瓦都是華麗的名物。《茉莉香片》中的“茉莉香片”是一種茶葉。在明清之際，所有的花茶一律稱作香片，泡茶時放些茉莉花瓣，便自然得名茉莉香片。張愛玲說過：“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2］86《沉香屑》中的“沉香屑”是傳統香道里面重要的品香材質，味道純正優雅。張愛玲也曾說過：“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2］108在沉香屑的氤氳中品茉莉香片，給人的感覺是華麗的。《花凋》、《桂花蒸·阿小悲歡》、《殷寶滟送花樓會》、《浮花浪蕊》和《桃花運》中均含有“花”字，給人的感覺同樣也是華麗的。至于《華麗緣》，則干脆直接用了“華麗”二字。

二、蒼涼

“蒼涼”是張愛玲一生的審美追求。她說：“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1］113她還說：“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我的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1］186因此，她的作品命名中也有這種“蒼涼”的風格。

一是字詞蒼涼。如《怨女》中的“怨”、《多少恨》中的“恨”、《五四遺事》中的“遺事”、《花凋》中的“凋”、《霸王別姬》中的“別”、《不幸的她》中的“不幸”、《后母的心》中的“后母”、《桂花蒸·阿小悲歡》中的“蒸”和“悲”、《半生緣》中的“半生”、《散戲》中的“散”、《燼余錄》中的“燼”、《遲暮》中的“遲暮”、《秋雨》中的“秋雨”、《惘然記》中的“惘然”、《不了情》中的“不了”、《魂歸離恨天》中的“離恨”、《余韻》中的“余”、《紅樓夢魘》中的“魘”等字詞，色澤暗淡，情調低沉、憂傷，充溢著無奈和哀怨的感懷，看上去多多少少都有幾分凄然，幾分蒼涼。

二是意境蒼涼。張愛玲說：“適當的名字并不一定新奇、淵雅、大方，好處全在造成一種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1］43張愛玲作品的命名，一個意境往往是在兩個意象“參差的對照”中顯現出“蒼涼”之美。《金鎖記》中的“金鎖”，“金”是高貴的，可惜給“鎖”住了；《傾城之戀》中，“戀”愛是美好的，可惜為了它，“一個大都市傾覆了”；［2］85《花凋》中，“花”是鮮艷的，可惜“凋”謝了；《桂花蒸·阿小悲歡》中的“桂花”是馨香的，可惜給“蒸”了；《小團圓》中，“團圓”是美好的，可惜“小”了；《半生緣》中，“緣”分是投合的，可惜只有“半生”。如此的情形，在張愛玲的作品命名中為數不少。

三、雙關

雙關修辭指的是利用語言文字上同音或同義的關系，使一句話關涉到兩件事。如“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3］“雪”字諧音雙關，指薛寶釵的“薛”；林字音形雙關，指林黛玉的“林”。運用雙關的辭格來為作品命名，是張愛玲最為人佩服其命名才情的所在，也是其作品命名中比較精彩的部分之一。比如《張看》和《流言》，張愛玲說：“仿佛有書評說不懂‘張看’這題目，乘機在這里解釋一下。‘張看’不過是套用常見的‘我看□□’，填入題材或人名。‘張看’就是張的見解或管窺——往里面張望——最淺薄的雙關語。以前‘流言’是引一句英文——詩？W ritten on water（水上寫的字），是說它不持久，而又希望它像謠言傳得一樣快。我自己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也從來沒問過人。”［1］324看到這樣的解釋，你不得不佩服張愛玲精細的鑒賞力和敏銳的捕捉力，不得不驚訝其命名的美輪美奐，精妙絕世。

此類例子在張愛玲作品命名中比較多。《道路以目》中的“道路以目”是一成語，典出《國語·周語上》：“厲王虐，國人謗王，邵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后用以指百姓懾于暴政，路上相見，僅能以目示意，不敢交語。可張愛玲在這里就是不按照常規出棋，硬是用了字面的意思：用自己的眼睛看街道上的風景。《雙聲》中的“雙聲”本是一個音韻學術語，指兩個字的聲母相同，如伶俐，聲母同是l，而張愛玲用在這里，卻是指自己和好友獏夢兩個女人的交談。《對照記》中的“對照”字面的意思有兩個：互相對比參照，如俄漢對照；（人或事物）相比、對比，如你拿這個標準對照一下自己，看看差距有多大。而張愛玲用在這里的意思卻是指對幸存的老照片的闡釋。《封鎖》中的“封鎖”，原來是指上海在那個特殊時期有時實施的交通管制，而張愛玲用在這里的意思是指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由于隔閡而造成本性的迷失。

類似的命名情形還有不少，這里不再多舉。讀者在看到這些題目之前，往往是從通常意義上去理解，等看完作品以后，才發現并非那么回事，張愛玲的意思在別處，于是在恍然大悟中會心一笑；張愛玲真是“奇裝炫人”啊。

四、襲舊

張愛玲從小就喜歡讀古典小說，看傳統戲劇。她說：“譬如小時候愛看《聊齋》，連學它的《夜雨秋燈錄》等，都看過好幾遍，包括《閱微草堂筆記》。”［1］334《紅樓夢》和《金瓶梅》“這兩部書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紅樓夢》”。［1］327“為什么我三句離不了京戲呢？因為我對于京戲是個感到濃厚興趣的外行。對于人生，誰都是個一知半解的外行吧？我單揀了京戲來說，就為了這適當的態度。”［1］8大概由于這些因素，張愛玲喜歡因襲一些諸如古典的小說、詩詞、傳統戲曲、經典著作、民間俗語、諺語、方言、成語和名物等屬于傳統文化的成分來為自己的作品命名。

《殷寶滟送花樓會》和《五四遺事——羅美濤三美團圓》的命名，沿用了傳統話本小說的命名方式，在“三言”中很容易找到這樣的名字，比如《賣油郎獨占花魁》、《灌園叟晚逢仙女》、《杜子美三入長安》和《蘇小妹三難新郎》等。《傳奇》中的“傳奇”原為古典小說體裁之一，以其情節多奇特、神異，一般用以指稱唐宋人用文言寫作的短篇小說，如《南柯太守傳》、《長恨歌傳》、《李娃傳》、《綠珠傳》等。張愛玲用之為書名，她在該書的扉頁上曾解釋道：“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里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

《惘然記》來源于李商隱《錦瑟》中的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私語》由杜甫的《贈蜀僧閭丘師兄》里的詩句“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中的“軟語”一詞轉化而成。《同學少年都不賤》化用杜甫《秋興八首之三》里的詩句：“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相見歡》沿襲詞牌名《相見歡》。《多少恨》來自李煜小令《望江南》（多少恨）。《必也正名乎》來自孔子的名言：“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鴻鸞禧》命名來自京劇傳統劇目《鴻鸞禧》，原劇故事源于馮夢龍編《古今小說》中話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連環套》命名來自京劇傳統劇目《連環套》，原劇故事出自《施公案》一書。《霸王別姬》命名來自傳統劇目《霸王別姬》。《借銀燈》，命名來自紹興戲傳統劇目。對此，張愛玲解釋道：“有一出紹興戲名叫《借銀燈》。因為聽不懂唱詞，內容我始終沒弄清楚，可是我酷愛這風韻天然的題目，這里就擅自引用了一下。《借銀燈》，無非是借了水銀燈來照一照我們四周的風俗人情罷了。水銀燈底下的事，固然也有許多不近人情的，發人深省的也未嘗沒有。”［1］73

《易經》的命名來自儒家重要經典《易經》。據孔穎達說：“《易》者變易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自天地開辟，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孚萌庶類，亭毒群品，新新相續，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謂之易，取變化之義。”［4］張愛玲因襲這個經典為自己的自傳體小說之一命名，可能暗指自己生命的遷徙流變過程。這從它原來的英文名稱The Book of Change中可以看得出來。《雷峰塔》，原“雷峰塔”含義有二：雷峰塔遺址在浙江省杭州市西湖南夕照山上，塔于1924年傾塌；傳奇劇本，清黃圖泌作，方成培有同名作品，均取材白蛇、青蛇和許仙的傳說，一般稱為《白蛇傳》。張愛玲因襲之為自己的自傳體小說之一命名，“或許是象征著父權、封建舊時代的倒塌”。［5］

再如，《道路以目》和《談吃與畫餅充饑》中的“畫餅充饑”均源于成語。《童言無忌》、《羊毛出在羊身上》和《浮花浪蕊》均源于俗語。《桂花蒸·阿小悲歡》中的“桂花蒸”為浙江一帶方言。

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中寫有這樣的話：“姑姑常常說我：‘不知道你從哪里來的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一下，他們縱有缺點，好像都還不俗。有時候我疑心我的俗不過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土派；有時候又覺得是天生的俗。”［1］265張愛玲的“俗”，也就是普通平凡，同樣表現在她的作品命名中，特別是一些散文的命名。如《談女人》、《論寫作》、《談跳舞》、《談畫》、《談音樂》《我看蘇青》，《姑姑語錄》、《憶胡適之》、《談看書》、《〈亦報〉的好文章》等，均頗一般，在這里就沒有品評的必要了。

［1］來鳳儀.張愛玲散文全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

［2］張愛玲.傳奇［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

［3］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84.

［4］周振甫.周易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1：2.

［5］張愛玲.雷峰塔［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9-10.

Nam ing Style of Eileen Chang’sW orks

CAOWei-bing

（Basic Department，Engineer College of CAPE，Xi’an 710086，China）

The naming styles of Eileen Chang’sworks have fourmain points：the splendor of colors and words；desolation of words and mood；the use of the double meaning；some ingredients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Eileen Chang；novel；a figure of speech

I206.6

A

1672-3910（2012）03-0064-03

2011-12-20

曹衛兵（1967-），男，陜西臨潼人，副教授，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