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瑤族經典 為盤護正名

楊仁里

（江永縣民族事務委員會，湖南 永州 425400）

讀瑤族經典 為盤護正名

楊仁里

（江永縣民族事務委員會，湖南 永州 425400）

《評皇券牒》是瑤族民間秘藏的經典，尊稱盤護為始祖盤王，號龍犬，所生六男六女評王賜予十二姓，異姓婚姻。因非正史承載，歷代史官未予采信。范曄《后漢書·南蠻傳》訛傳瑤祖曰盤瓠，是狗種、犬類，所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妻，皆無姓氏。歷代步其后者云集，成為封建上層的主流意識影響至今。文章從查證源頭入手，分辨史料真偽，旨為盤護正名，以正社會視聽。

瑤族；評皇券牒；盤護王

瑤族兩大經典：一是《評皇券牒》，二是《盤王歌》。《評皇券牒集編》是一部研究瑤族遠祖文化的重要史集，收錄原生態作品于“正本”和“簡本”73篇，占全書75%。（黃鈺 輯注《評皇券牒集編》全書收錄101篇，其中正本型57篇，簡本型18篇。遺憾是把文獻中凡“護”字后面都注上“瓠”字，給盤護改名為“盤瓠”，既曲解了原意，又損害了原貌。）改革開放以前，瑤族視券牒如護族珍寶，秘不張揚，藏不外露。《后漢書·南蠻傳》等正統文人侮辱瑤族遠祖是“盤瓠狗種”。欲探究瑤史秘笈者，唯查閱正史，至使瑤族受“盤瓠”史觀嘲弄、歧視長達1600年。

一 瑤族經典《評皇券牒》

瑤族稱《評皇券牒》由平王頒發。近30年來，瑤學界收集了上百篇，編集出版后，瑤族民間又發現有單篇收藏、展示、拍賣的報導（見百度網）。據券牒文字記載，最早出于先秦，繼有稱隋初。也有貞觀三年、八年，而后宋代抄謄、復制。因民間收藏條件差，所面世文牒多見破損。若非解放后瑤族翻身作了主人，誰要想一睹券牒文采，也許很難。《評皇券牒》主人公“盤護”，又稱“盤大護”、“盤護王”，內容多彰顯盤護“龍犬”幫助平王打敗高王的功績，從而受到平王嘉獎。“盤護龍犬”是瑤族專用術語。現代瑤族民俗多與《評皇券牒》相因：

1.瑤族民間流傳“盤護龍犬幫助平王打敗高王”的故事，源于《評皇券牒》。遍查史籍，唯“券牒”始稱盤護為盤王，概無二例。

2.瑤族《盤王歌》，有24路、32段、36段，都有盤王的唱段。《盤王歌》書名和唱頌盤王歌詞，顯然源于《評皇券牒》。不論最早還是晚清的盤王歌抄本，都沒有“盤瓠”的唱詞。

3.瑤族以長鼓蘆笙歌舞祭盤王，源于《評皇券牒》。“券牒”上有“盤護始祖……見護身被羚羊而杈死，跌落梓木樹杈而善終身。聚居一族男女，搖動長鼓，吹唱笙歌，擊鑼擂鼓，務使人歡神樂，物阜財興，五谷豐收”的記載。

4.祭盤王須有“盤王豬”，源于《評皇券牒》。“券牒”文曰：“許令男女敬奉，描成人貌之容畫出神體之像，廣壽（受）子孫之祭。……養活豬只成材，不許變賣，婚姻喜慶，宰殺成牲，聚居一脈男女，生熟百姓軍民，將來迎散。如有違者，盤王作怪生非，陰中檢點，不得輕恕，自甘其罪”。

5.平地瑤祭李王，與《評皇券牒集編》45、47篇稱始祖為“李大護龍犬”有關。也與《千家峒源流記》中“祖先李白狗王”的記載有關。《千家峒源流記》稱“狗王”，與《評皇券牒》稱“龍犬”，同有神化的意義。顯然，“李大護”或“李白狗王”是瑤族的一個支系。它與正統史家單稱“犬類”、“狗種”，有本質區別。

6.現代學者研究瑤族“龍犬”圖騰，屬《評皇券牒》范疇。如果是研究“狗”或“犬”圖騰，自當別論。世界上信仰“狗”和“犬”的民族不少，都不能與瑤族信仰“龍犬”混為一談。

7.瑤族最早的十二姓，源于《評皇券牒》稱評王賜予十二兄妹姓氏。平地瑤的十二姓中“奉、任”兩姓，在《評皇券牒》古本型統計28姓中能找到。說明平地瑤是從過山瑤分化而出。

《評皇券牒》在造假嗎？顯然不是。瑤族自己秘藏了上千年的珍寶，不是為了自欺欺人。我們研究瑤族幾十年，應當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可以認為瑤族拿了《評皇券牒》向子孫撒謊。《評皇券牒》為我們提供的信息量很大。它是我們研究瑤族遠祖文化正品中的瑰寶。

二 《后漢書·南蠻傳》謊造歷史

正統史家“盤瓠”學派源于《后漢書·南蠻傳》。該書取材于東晉干寶《搜神記》。

《搜神記》說：“昔高辛氏時，有房王作亂，憂國危亡，帝乃召幕天下有得房氏首者，賜金千斤，分賞美女。群臣見房氏兵強馬壯，難以獲之。辛帝有犬字曰盤瓠，其毛五色，常隨帝出入。其日忽失此犬，經三日以上，不知所在，帝甚怪之。其犬走投房王，房王見之大悅，謂左右曰：‘辛氏其喪乎！犬猶棄主投吾，吾必興也。’房氏乃大張宴會，為犬作樂。其夜房氏飲酒而臥，盤瓠咬王首而還。辛氏見犬銜房首，大悅，厚與肉糜飼之，竟不食。經一日，帝呼犬亦不起。帝曰：‘如何不食，呼又不來，莫是恨朕不賞乎？今當依召幕賞汝物，得否？’盤瓠聞帝此言，即起跳躍，帝乃封盤瓠為會稽侯，美女五人，食會稽郡一千戶。后生三男三女。其男當生之時，雖似人形，猶有犬尾。其后子孫昌盛，號犬戎之國。”

同一書中又有盤瓠不同的內容：“高辛氏，有老婦人，居于王宮，得耳疾。歷時，醫為挑治，出頂蟲……覆之以盤。俄爾頂蟲化為犬，其文五色，因名盤瓠。遂畜之。時戎吳強盛，數侵邊境……后盤瓠銜得一頭，將造王闕，王診視，即是戎吳。……令少女從盤瓠，盤瓠將女上南山……經六年，生六男六女。盤瓠死，后自相配偶因為夫婦……今梁漢巴蜀武陵長沙廬江郡夷是也。用糝雜魚肉叩槽而號，以祭盤瓠，其俗至今，故世稱赤裾盤瓠子孫。”

干寶的同一書里，“盤瓠”有前后不同的“兩副面孔”，有截然不同的兩則生平：

前說“帝有犬曰盤瓠”，后說“辛帝老婦人得耳疾、頂蟲化為犬曰盤瓠”；

前曰“房王作亂”，后曰“戎吳侵邊”；

前說“生三男三女”，后說“生六男六女、盤瓠死后自相夫妻”；

前說“封會稽侯”，后改為“賜少女、負女走南山”；

前曰“其子孫是犬戎之國”（犬戎，西北少數民族之一，漢稱匈奴），后言“其后巴蜀武陵長沙廬江郡夷是也”。祭祀方法是“用糝雜魚肉叩槽而號，以祭盤瓠”。

難怪干寶在《自序》中稱：“及其著述，亦足以發明神道之不誣也。”即說“發明神道巫是正當的行為”，搜集前人著述及傳說故事，證明鬼神確實存在。干寶是一位有神論者，故《搜神記》多敘神靈怪異不足為奇。作為文學作品，其對后世的影響不可低估，但當作歷史則傷害了蠻夷民族。

范曄《后漢書·南蠻傳》很看重干寶的《搜神記》。范氏擇其后一說法，并掐頭豐胸加尾說：“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賜黃金千鎰，邑萬家，又妻以少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盤瓠。下令之后，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頭也。帝大喜，而計盤瓠不可妻之以女，又無封爵之道，議欲所報而未知所宜。女聞之，以為皇帝下令不可違信，因請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盤瓠。盤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處險絕，人跡不至。於是女解去衣裳，為仆鑒之結，著獨力之衣。帝悲思之，遺使尋求，輒遇風雨震晦，使者不得進。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盤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織績木皮，染以草實，好五色衣服，制剪皆有尾形。其母后歸，以狀白帝，于是使迎諸子，衣裳斑斕，語言侏離，好入山壑，不樂平曠。帝順其意，賜以名山廣澤。其后滋蔓，號曰蠻夷，外癡內黠，安土重舊。以先帝有功，母帝之女，田作賈販，無關粱符傅，租稅之賦。有邑君長，皆賜印綬，冠用獺皮，名渠帥曰精夫，相呼為央徒，今長沙、武陵蠻是也……光武中興，武陵蠻夷特盛。”

范氏的悖論有如病毒，對后世影響之惡劣，難以用語匯表達。

三 正辭悖論，善惡有分

（一）范曄《后漢書·南蠻傳》傳1600年來，歷代正統史家從“盤瓠說”者接踵而至，不勝枚舉。

梁沈約《宋書》卷97，蠻夷列傳：“蠻之種落，盤瓠之后也。”

北齊魏收《魏書》卷 101：“蠻之種落，蓋盤瓠之后，其來自久習俗叛服，前史具之。”

唐李延壽《南史》卷79：“荊雍州蠻，盤瓠之后也，種落布在諸郡縣。……謂之五溪蠻。”

唐樊綽《蠻書》卷十引王通明《廣異記》云：“高辛時，人家生一犬，初如小特。主怪之，棄于道下，七日不死，禽獸乳之。其形繼日而大，主人復收之。當初棄道上之時，以盤盛葉覆之，因以為瑞，遂獻于帝，以盤瓠為名也。后立功，嚙得戎寇吳將軍頭，帝妻以公主，封盤瓠為定邊侯。公主分娩七塊肉，割之有七男，長大各認一姓，今巴東田、雷、再（冉）、向、蒙、旼、叔孫氏也。”

唐魏徵、令孤德芬撰《隋書》卷31，志26地理下：“南郡、夷陵…沅陵……九江、江夏諸郡……諸蠻本其所出，承盤瓠之后……”“長沙郡又雜有夷蜒，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謠役，故以其名……武陵、巴陵、零陵、桂陽、衡山……”

《路史·發揮二》稱“應劭書遂以高辛氏之犬名盤瓠”；

《玄中記》云“帝之狗名盤瓠……生男為狗……封為狗氏國”；

《荊州記》稱“盤瓠子孫狗種也”；

《廣韻·肴韻》說“莫瑤，狗種也……”以至壟斷了封建上層的主流意識。

（二）斥責抨擊范曄“盤瓠論”，雖出手皆擊其命關，然正統勢眾，尤有歷史原因，惜未成氣候。

1.唐代劉知幾，字子玄，彭越（江蘇徐州）人。唐代史學家，永隆年間（680）以弱冠舉進士。歷任佐郎，中書舍人，著作郎，著作頗豐。景龍二年（708）辭職，“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志。”這部書對唐朝以前的史籍作了全面的分析和批評，是中國第一部史學理論專著。楊東純《中國學術講話》稱：“劉知幾是中國史學批評的初祖。”他對范曄《后漢書·南蠻傳》“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盤瓠……取吳將軍頭也”提出疑案曰：“盤瓠神話，觀《搜神記》十四、《水經水》沅注、《后漢書·南蠻傳》注，及《御覽》八七五引《魏略》，荒誕不經，可無錄也。《史通·書事篇》曰：范曄博采眾書，裁成漢典，觀其所取，頗有奇功。至于方術及諸蠻夷傳，乃錄王喬、左慈、廩君、盤瓠，言雖迂誕，事多詭越，可謂美玉之瑕，白圭之玷，惜哉，無是可也。”這段話，前斥之“荒誕不經，可無錄也”，后面直挑缺陷，說“美玉上的斑點，白圭上的污垢，可惜了啊，沒有這些缺陷該多好啊！”

2.唐代杜佑，他處于唐朝由盛轉衰時代，目睹了安史之亂后國勢巨變。他歷事唐玄宗至憲宗六朝，長期居官任相，深諳當時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朝政弊端。他花費36年的精力，博覽古今典籍和歷代名臣論議，考溯各種典章制度源流，以“往劃是非”“為來今龜鏡”為宗旨，撰成長達二百卷的巨著《通典》。被譽為我國《通史》之父。此前有爭議的歷史事端，皆以之為是非判辨標準。在《通典》中，他首次斥責《后漢書·南蠻列傳》“皆怪誕不經”，為后世正義文人視為楷模。

3.清代王韜，生于蘇州，近代改良派思想家、政治家、新聞記者。著《淞隱漫錄》中之《黔陽苗妓紀聞》首段：“范史西南夷傳，謂盤瓠高辛氏之畜狗也，銜吳將軍頭，獻闕下，帝酬其功，妻以少女。盤瓠負女入南山，生六子六女，自相夫婦，此群苗鼻祖也。其言誕漫不經，殊不足據。”王思字先生在《校點后記》中說：“《淞隱漫錄》原書卷九，《黔陽苗妓紀聞》、《黔苗風俗紀上》、《黔苗俗紀下》這三篇對苗風俗有不妥當的描寫，今刪去。”王韜和王思字都是反對范曄《后漢書》盤瓠悖論的人。

4.近代江應梁，祖籍廣西賀縣，1909年出生于昆明，云南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198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苗人來源及其遷徙區域》、《廣東瑤人之過去與現狀》均著于民國時期，發表在1940年《邊政公論》等刊。前一篇說：“《后漢書·南蠻傳》盤瓠的故事是荒謬不足為據的。”后一篇說：“湖南五溪蠻之來源，則古人有著兩種不同的見解，上謂其祖先為盤瓠，盤瓠本身是一只狗，創此說者以范曄為代表……另一說則主張盤瓠即是盤古為開辟中國土地的第一個人而非狗。建立此主張基礎之人，可以說是唐之杜佑。《通典》說：黃金古以斤計，至秦始曰鎰；三代分土，漢始分人；將軍之名，周末始有；吳姓自周始有；范之說非也。杜氏雖末明白主張盤瓠即盤古，但卻有力地推翻范曄之說，使盤瓠為狗之論無立足之地，后人乃得根據此種基礎而創盤瓠即盤古之說。以今日我輩之眼光觀之，盤瓠為狗之說，在事實上，生理上，均不可能，顯見這是古人虛構以侮辱蠻夷之故事。……所謂苗人之祖先為狗者，全系漢民族由兩種錯誤的見解而造出的：一是由于輕視苗民，故比之于禽獸；一是由苗民族中所傳的狗王故事誤會而來。”這一點，江氏有注解：“瑤人祀狗，其起源在瑤人自己有兩種傳說：一謂瑤之始祖，生時父母早亡，賴家畜雌雄二犬哺育，雌犬以乳味兒，雄犬拒抗野獸，兒得賴以長大，后人不忘狗德，因奉祀之。另一說謂瑤人之始祖，畜一獵犬，甚愛之。一日，瑤于陣上為敵人所執，將殺之，其犬突前咬敵人喉，競死之，瑤賴以生，因封狗為王，誠子孫世代奉祀之。”

結 語

綜上所述，僅憑范曄《后漢書·南蠻傳》是正史，就認為“盤瓠狗種、犬類”是瑤族祖先，可謂荒謬絕倫。人類的起源和發展，考古學資料勝于雄辯。當今社會，依舊宣揚偽歷史、偽科學，學術界早該要反思了。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文藝為人民”的思想，不僅是發展繁榮當代和今后文藝的重要思想武器，也完全適用于古代史籍的批評。對瑤族史的研究，歸根到底是為了瑤族人民。瑤民珍藏了上千年之久的《評皇券牒》，首先就需要得到政府的重視和愛護，研究者要站在瑤族人民的立場上去研讀它，并與相關史料、尤其正統史料作比對。不可以把券牒中盤護的名字改為盤瓠，不可以把龍犬、平王賜予的十二姓移嫁到盤瓠身上。更不能稱盤瓠為盤王。通過研究《評皇券牒》達到揚正棄誤，褒貶分明。盤瓠故事在歷史中的價值亦不能忽視。它是封建統治者從一個側面反映瑤族生存狀況的重要資料，是封建文人歧視、侮辱、丑化、謾罵瑤族的證據。沒有它們的存在，瑤族古今話題就鮮活不起來。

C952

A

1673-2219（2012）10-0012-03

2012－06－18

楊仁里（1942－），男，湖南江永人，原江永縣民族事務委員會主任，研究方向為瑤族歷史和民俗文化。

（責任編校：張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