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華,孫志生
(河北大學 政法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訴訟欺詐行為的定性問題探析
孟慶華,孫志生
(河北大學 政法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在實踐中,訴訟欺詐行為表現為行為人通過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企圖誘導或者已經誘導人民法院誤判,依靠法院的強制力達到其非法目的的行為。由于訴訟欺詐行為的行為方式的特殊性以及侵害客體的雙重性,在國外和我國對其定性都存在較大的爭議。在目前司法條件下,應當對訴訟欺詐行為依據不同的情況進行不同的定性。
訴訟欺詐;詐騙罪;三角詐騙
1.行為人向法院提起訴訟是因為某個并不存在的事情或隱瞞了某些真相。行為人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證據來源包括∶(1)本人偽造相關證據,使用多種方式偽造債權債務關系存在或已消滅的證明;(2)行為人利用被害人的隱私或者某些利害關系,迫使其證明本不存在的債權債務關系;(3)行為人利用被害人的某個錯誤或一個失誤,用履行過的權利憑證來證明其所主張的權利義務存在。比如張三借了李四一筆錢后又如數歸還,但忘記從李四那把借條要回來。李四利用這個借條再次向法院訴求張三還款。
2.行為人依靠法院的強制力達到非法目的,最常見的是非法獲利的目的。非法獲利的表現形式可以表現為積極財產的增加,如金錢財物的給付,也可以是消極財產的減少,如債務的消滅。
3.行為人企圖或者已經誘導人民法院做出誤判,借助法院強制力實現其目的。行為人可能已經誘導人民法院做出了有利于自己的判決并借助法院的強制執行力獲得了受害人的財產,也可能沒有得逞,這并不影響訴訟欺詐侵財行為的認定。
德日等國的學者強調,訴訟欺詐本身屬于“三角欺詐”。但它是否構成詐騙罪,學者們還有不同的看法。
持否定觀點的學者認為,訴訟欺詐不是詐騙罪,原因如下:(1)行為人沒有實施欺詐。在民事訴訟中,不論法院是否對事實有一個錯誤的認識,僅僅對當事人真實的主張一定要做出某種裁判。出于法律要求和職業要求,即使法官真心的認為某些訴訟主張是虛假的,他也要做出判決,所以不可能有欺騙存在。[1](2)訴訟中,被害者是敗訴者,履行判決只是基于判決采取交付財產,而非基于認識上的錯誤;反之,敗訴者如果不依照裁判,向法院交付財產,法院必然會強制執行。敗訴者交付財產單純的因為法律的強制力,和詐騙罪中出于自愿將財產交付(處分)行為截然不同。理由很簡單,一個是迫于法院的強制力把被告人的財產拿走,一個是基于自己的錯誤意識自愿交付自己的財產。[2]
肯定說認為,訴訟欺詐構成詐騙罪。日本學者平野龍一指出,在訴訟欺詐中,法院具有兩重身份受害者和交付者,它擁有使被告將財產交付給原告的權限,所以應該構成詐騙罪。[3]針對否定說的觀點,牧野英一博士認為:法院最終的判決主要是因為原告的行為本應該受到法律的約束,在法院必須在自己職權范圍內做出判決,就和因為欺騙而產生錯誤的情況一樣的。[4]至于被害人不是自愿而是因為敗訴迫于法律的強制力而不得已交付財物,牧野英一博士認為:“在上述情況中應該把它看做任意交付,通說中把財物或財產上利益任意交付作為詐欺罪構成要件,太過狹窄,應該擴大范圍到不違法轉移財務上來。”[5]國外有些國家就明確把訴訟欺詐行為規定為犯罪,比如意大利刑法第374條規定:“在民事訴訟或行政訴訟中,以欺騙正在進行調查或司法研究的法官為目的,有意改變有關地點、物品或人身狀況的,或者鑒定人在進行鑒定時作出上述改變的,如果行為不被特別的法律條款規定為犯罪,處以6個月至3年有期徒刑。如果行為是在刑事訴訟中或者在刑事訴訟前實施的,適用同樣的規定。該條所規定的罪名就是“訴訟欺詐”。[6]
筆者同意否定說。首先,法院是否能被騙。在民事審判中,法院的主要職責是對對法律的適用和證據的認定。法院對證據的判斷是依據證據法則來認定的,雖然法官已經對證據的真實性產生懷疑,但依據證據規則應當認定的也必須予以認可。詐騙罪是行為人的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使被害人陷入錯誤的認識,與訴訟欺詐中,法院對虛構事實的認可性質上并不相同。其次,在訴訟欺詐中,法院處分財產的權力是一種國家的強制力,而并非財產真實所有人的真實意思表示,是法院根據實體規則以及程序規則做出的推定的處分權。而“三角欺詐”是財產的委托管理人或者合法占有人(并非所有人),在受騙的情況下發生錯誤認識做出的處分行為,如甲接受乙的委托照管乙的汽車,丙謊稱乙讓其來將汽車開走,并提供了虛構的佐證,乙信以為真便讓其開走了。這與法院對財產的處分權以及做出處分的規則是截然不同的。最后,在訴訟欺詐中,被害人可以通過上訴、申訴的途徑獲得救濟;而詐騙罪中,被害人只能通過刑事司法程序來獲得救濟。另外,筆者贊同國外將訴訟欺詐獨立定罪的立法方式。
由于訴訟欺詐行為行為方式的特殊性以及侵害法益的雙重性(既侵犯了公民、法人以及其他組織的財產權,又侵犯了國家的司法權),關于這個問題,學術界存在很大爭議。
1.訴訟欺詐行為符合敲詐勒索罪。[7]惡意訴訟不是平常意義的騙取財務,而是借助法院判決的強制力強迫被告交付財物。普通的詐騙主要利用被害人的弱點(如貪便宜或缺乏警惕性)行騙,比較容易得逞,社會危害性大。而法官不僅僅是審判案件還要有為案卷去偽存真的職責,專業性很強,一般情況下惡意訴訟得逞的幾率很小。我國訴訟制度為二審終審制,就算一方在一審中獲得勝訴,另一方不會輕易執行判決,會想方設法上訴,爭取改判。即使上訴無濟于事,還有救濟的途徑,爭取改判。
2.訴訟欺詐行為侵犯了公私財物所有權,是單一的客體。與詐騙罪的客體要件相符。另外,訴訟欺詐并沒有侵犯民事訴訟的秩序,庭審中,法庭的一項任務就是排除虛假證據,查清事實。這是它的職責之一。如果沒有虛假證據的存在,庭審活動就沒有存在的意義。[8]
3.認為訴訟欺詐行為不構成詐騙罪,可以構成其他犯罪。該觀點基于2002年9月25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的《關于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如何適用法律問題的答復》(以下簡稱《答復》)。《答復》中指出,行為人為達到非法占有的目的,通過偽造證據騙取法院民事裁判,得到他人財物的行為,主要侵害了法院正常的審判活動,法院可以依照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處理,不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如果行為人偽造證據時,又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構成犯罪的,應以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追究刑事責任;如果行為人指使他人作偽證構成犯罪的,以妨害作證罪定罪量刑。
第四種觀點認為,訴訟欺詐行為既騙到了財物又妨礙了司法公正,但相比而言,后者的社會危害性大,應歸于刑法第六章第二節妨礙司法罪中。[9]
筆者認為,上述觀點都各有各的道理,但是也存在一定缺陷。第一種觀點認識到訴訟欺詐行為本質上損害了被害人的財產權利,但是過于寬泛的理解了敲詐勒索罪的客觀表現形式。敲詐勒索是以暴力、揭發隱私等相威脅來使被害人“自愿”交出財物,從而達到非法占有的目的。而訴訟欺詐行為是行為人通過合法的判決達到非法的目的,法院判決的強制執行力并不能成為敲詐勒索的方式,二者在行為方式上有明顯的區別。第二種觀點認為屬于詐騙罪,認識到了該行為侵犯財產權的實質以及其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行為方式,但是沒有認真分析二者的本質區別。首先,詐騙罪侵犯的僅僅是公私財產的所有權,是單一的客體,而訴訟欺詐不僅侵犯到公私財產所有權,而且還侵犯了司法機關的正常審判秩序,是復雜客體,這是不容否認的。其次,三角詐騙成立,要求受騙人、財產處分人不是同一人,而具有處分被害人財產的權限或者處于可以處分被害人財產的地位,否則,不能成立三角詐騙。在訴訟欺詐中,被害人并非自愿對自己的財產做出處分,而是迫于法院的強制力執行的,但在三角詐騙中,有處分權的人是受到欺騙自愿交付的。另外,詐騙罪的被害人的財產被騙后,一般僅能通過刑事訴訟的程序取得補救,而訴訟欺詐行為的被害人在財產被侵犯后可以通過二審程序、審判監督程序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由此看出,訴訟欺詐行為和詐騙罪是不同的。
第三種觀點,最高檢的《答復》充分認識并側重保護法院正常審判秩序,卻忽視了被害人財產權利的侵犯。誠然,被害人可以通過上訴、審判監督程序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但是不容置疑,行為人的訴訟欺詐行為必然會侵犯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權利。可見,僅以妨害民事訴訟處理或者以其他罪處理,并不能很好地保護被害人的權利。第四種觀點,認識到了該行為與詐騙罪的區別,并根據其特殊性提出立法建議是值得肯定的。但認為在當前無明確立法的情況下,所有的訴訟欺詐行為應當定為無罪值得商榷。[10]
筆者認為,訴訟欺詐行為很特殊,其方式的特殊性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來借助人民法院的強制力來實現,其侵犯的客體不是單一的客體——公私財產所有權和國家司法權,這就要求對其進行單獨定罪。正如一些學者的建議:我國刑法應該根據實踐中存在的情況,增加訴訟欺詐犯罪,其罪名可以定位“訴訟欺詐罪”。[11]在當前沒有明確立法的情況下,對訴訟欺詐侵財行為的處理,最高檢的《答復》在一定意義上可作為處理的依據。在司法實踐中,案件各有不同,每個案件有著自己的特點稱之獨特性、不確定性和價值沖突:僅僅靠認識訴訟本身,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這就得靠法官的才華、能力。[12]所以我們應該各種情形進一步具體地分析定性,做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第一種情形,在民事訴訟中,行為人沒有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也沒有指使他人作偽證的,僅利用被害人的疏忽或錯誤來提起虛假的民事訴訟的,應當按照民事訴訟法的有關妨害民事訴訟的規定來處理。一般情況下,該種虛假訴訟不易得逞,而且被害人也存在過錯,所以危害性不是很大,按照刑法的謙抑性原則不應用刑罰處罰。但是個別的情況下,行為人行為方式惡劣,嚴重妨害司法公正和司法秩序,嚴重侵害他人合法財產權利的,由于現在無法律明文規定,依據罪刑法定原則無法用刑法規范。
第二種情形,在民事訴訟中,行為人有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或者指使他人作偽證的行為的,在目前立法沒有明確的情形下,可以參照最高檢的《答復》來認定為偽造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民團體印章罪,或者妨害作證罪。由于現在刑法還沒有相關妨害民事訴訟的罪名,根據罪刑法定的原則,無法通過專門符合構成的罪名來對該訴訟欺詐行為進行規范,只能通過用方法行為構成的犯罪來對其懲罰。
第三種情形,在民事訴訟中,如果利用被害人隱私或其他的,脅迫其以書面形式虛構的債權債務關系,應當按照敲詐勒索罪來認定,提起訴訟只不過是為了實現其非法的債權債務方式。因為通過對被害人的威脅獲得的證據足以證明其虛構的債權債務關系的存在,從本質上看就是迫使他人放棄或者交出財產性利益,與交出財物沒什么實質區別。所以應該以敲詐勒索罪來處理,而提起訴訟雖然也對人民法院的審判秩序構成了妨害,但主要是通過敲詐的手段侵犯了被害人的財產權利。
另外,如果在訴訟欺詐行為過程中,行為人的行為嚴重影響被害人的商品聲譽、商業信譽的,給他人帶來巨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應該以損害商業信譽、商品聲譽罪來認定。行為人放任了嚴重損害他人商品聲譽、商業信譽的危害結果的發生,而且虛構事實、偽造證據向法院提起訴訟,符合損害商業信譽、商品聲譽罪的“捏造并散布虛偽事實”客觀表現。在此過程中,不僅妨害了法院的正常秩序,也有可能侵犯他人的財產利益,但對他人的商業信譽、商品聲譽造成的損害是巨大的,應該成為該行為侵犯的主要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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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ssNo.:D925.2DocumentMark:A
(責任編輯:鄭英玲)
DiscussionofQualitativeAnalysisforFraudLitigation
Meng Qinghua,Sun Zhisheng
Litigation fraud refers to the actor of litigation fraud making up relative facts and conceal the truth when filing to the court , the purpose of the actor intends to induce the judge to make an erroneous judgment. The act can be taken as an illegal act relying on the force of court to realize his illegal aims . Due to the characteristic of litigation fraud and the duplicity of injured party , there are a lot of disputes in determining the nature of a case.
litigation fraud;fraud;fraud triangle
孟慶華,博士,碩士生導師,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后;教授,河北大學政法學院。研究方向:刑法理論與實務。
孫志生,碩士,河北大學政法學院刑法。研究方向:刑法理論與實務。
1672-6758(2012)07-0090-3
D925.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