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海 蘇鳳哲 馮玲
所謂“風類”藥,是指有祛風或熄風作用,味辛能散、能行的一類中藥。《內經》云:“其在表者,可汗而發之?!彼^“發之”,即是指發散之意,以辛味藥能散風祛風,多用其發散在表之邪。漢代張仲景著《傷寒雜病論》,用桂枝、麻黃、柴胡、葛根等辛味祛風藥外散風寒,后世醫家張子和將其進一步發揮,將汗法作為祛邪“三法”之一,又將辛味藥分辛溫、辛熱、辛涼、辛平。易水學派張元素根據《內經》理論,將藥物分成五類,即“風升生,熱浮長,濕化成,燥降收,寒沉藏”,其中,風類藥具有“升生”作用,即生發和生長,所謂“味之薄者,陰中之陽,味薄則通”,并用其治療內傷雜癥。李東垣發展了張氏理論,將風類藥用于治療脾胃虛弱,元氣不充,陰火上升以及中氣下陷之證。恩師路志正教授是當代脾胃學派宗師,作為國醫大師,臨證70余載,積累了豐富的用藥經驗,尤其在對風類藥應用上,借鑒前賢經驗,結合自己多年臨床,頗有發揮,有獨到見解,往往出奇制勝,收到意想不到效果。筆者跟師以來,對老師辨證用藥思路,稍有體悟,特歸納路老臨床使用風類藥治療內科雜癥的經驗,分述如下。
經云:“上氣不足,頭為之苦傾,耳為之苦鳴,目為之眩?!蹦X為髓海,精明之腑,有賴精微物質上呈,若脾胃不足,元氣失充,則致清空失養,出現頭痛、頭暈、視物昏花,耳鳴、耳聾,甚則神昏?!皫p高之上,唯風可到”,風藥上行,又能通經氣,可引清氣上升,治療此類疾患,常用藥物有僵蠶、蟬衣、羌活、芥穗、蔓荊子、天麻、升麻、葛根、白芷、藁本等。臨床上,根據不同癥候特點,路老常佐入一些益腎填精益髓、健脾疏肝之品,如生龍骨、生牡蠣、杜仲、桑寄生、女貞子、旱蓮草、磁石、紫河車、柴胡、白術、茯苓、半夏等。
患者,女性,40歲,患頭暈頭昏2年。站立不穩,頭昏不清,偶有耳鳴及視物旋轉。頻繁發作,癥狀進行性加重,每次發作須靜點倍他司丁、甘露醇緩解。精神差,納谷一般,大便干稀不調,眠欠安,月經正常,望其體形較瘦,面色晦暗,舌質暗淡、苔薄白,脈沉細弦。西醫診斷:頸性眩暈。路老考慮其氣血兩虛、清竅失濡,治以益氣養血、健脾安神。處方:太子參12g、西洋參先下10g、葛根15g、天麻10g、炒蒺藜12g、當歸12g、川芎9g、白芍12g、膽南星8g、僵蠶8g、生白術12g、茯苓20g、竹茹12g、清半夏10g、炒枳殼15g、甘草6g。7劑水煎服,每天一劑。
藥后頭暈僅發作一次,與生氣緊張有關,發作時間較短,程度減輕,持續4~5分鐘可自己緩解。大便正常。舌略胖質淡、苔薄白?!鞍俨〗陨跉狻?,肝郁氣滯,怒則氣上,更易導致頭暈發作。前方加減:上方去蒺藜、竹茹,加柴胡12g、黃芩10g、芥穗12g。14劑,水煎服。
藥后頭暈未作,精神已大為好轉,囑原方再進14劑以鞏固療效。
按 本例患者,屬于肝脾失調,氣血精微不能化生,至清竅失養而頭暈。一診中,路師用了葛根、天麻、蒺藜、川芎、僵蠶等風藥升陽以濡清空,太子參、西洋參、當歸、白芍益氣養陰補血以助陽之用,半夏、枳殼、竹茹、茯苓、膽南星化濕以降濁。二診時,癥狀大減,但仍有頭暈偶作,且與情緒有關,知其為肝氣不舒之證,故以原方加入風類藥柴胡、芥穗以疏肝并增加升陽作用,共進14劑收功??芍^升降相依,陰陽雙調,使腦得濡養,頭暈得止。
經云“諸厥固瀉,皆屬于下”,又“濕盛則濡泄”,泄瀉一證,多歸屬脾胃、肝腎,所以,李東垣謂“陽氣虛弱不能上升,而脾胃之氣下流,并于肝腎”。又提出“味薄風藥,生發以伸陽氣”。因風類藥能助陽,可助中氣升舉,使腹瀉得止,臟器回位。常用藥物有升麻、桔梗、蒼術、防風、芥穗、柴胡、葛根,在此基礎上,路老常佐入一些健脾祛濕、調補肝腎之品,如五爪龍、荷葉、炒白術、茯苓、薏仁、黃芪、白芍、木香、山藥、補骨脂等。
患者,女性,32歲,6年前在產前2日因飲食不節后出現腹瀉,嘔吐腹痛。自服氟哌酸2粒,癥狀減輕,但不能進食,惡心嘔吐。剖腹產1女嬰,之后基本每日腹瀉6~20次不等,無膿血,水樣便。化驗檢查無異常,腹痛即瀉,腹鳴。上述癥狀持續3年。近3年腹瀉仍反復發作,多在環境變化、進食生冷、生氣時發作,也有無誘因發作??淘\:形體清瘦,面色萎黃,舌質暗紅,有瘀點。納食可,喜熱飲,夜寐可,小便正常。苔薄白,脈細弦。平素時常胃痛,進食稍快或稍多即腹痛,或惡心嘔吐。胃鏡診斷反流性胃炎。中醫診為:痛瀉—脾虛肝旺。治以崇土制木,疏風止瀉。處方:太子參12g、五爪龍20g、生白術12g、炒蒼術12g、防風12g、炒白芍15g、仙鶴草18g、烏梅炭10g、木香后下10g、赤石脂15g、羌活6g、炒麥芽12g、炒神曲12g、炒山楂12g、炙甘草6g、黃連6g、澤瀉12g、生姜2片,大棗3枚為引。14劑,水煎服,每天一劑。
二診:藥后諸癥均見好轉,大便已成形,日一次。腹痛疼痛癥狀亦見好轉。精神體力亦轉佳。遂以原方進退,共進月余而愈。
按 脾主升清,若脾陽不足,清陽不升,反而下陷,至濕濁下流,則可致腸鳴腹瀉,白帶增多,疲倦懶言,甚則臟器下垂。該患者屬肝郁脾虛之痛泄,方中以木香、白芍疏肝以理氣,太子參、生白術、甘草、生姜、大棗、仙鶴草、山楂、神曲、麥芽益氣健脾以和胃,赤石脂、烏梅澀腸以止瀉,黃連苦寒燥濕厚腸胃,在以上基礎上,路老又加入了防風、羌活兩味風類藥,一是風能勝濕,二是風藥能升陽,助脾升清止瀉,且防風能入肝經,和白芍相配,解痙止痛,全方肝脾同調,又借助風藥達到了疏肝健脾,升陽止瀉之效果。
“火郁”,見于《素問六元政紀大論》,為五郁之一,本言運氣,后世劉完素將其發揮,提出“郁,怫郁也,結滯壅塞而氣不通暢,所謂熱甚則腠理閉密而郁結也。如火煉物,熱極相合,而不能相離,故熱郁則閉塞而不通暢也”。臨床上,主要指誤用寒涼冰伏熱邪,或正虛無力達邪,或肝氣失暢,氣機壅塞,或熱極反似陰等情況,其表現為身有熱而外現虛寒等象。《內經》云:“火郁則發之,”此為歷代火郁之治療大法。發,為發散之意,張子和謂“發為汗之,令其疏散也”。風類藥具有升散之性,可以發散火邪,治療熱證屬于火郁者。李東垣升陽散火湯即是發散火郁之代表方。路師臨證常用僵蠶、升麻、柴胡、防風、蟬衣等藥以發火郁,對于肺胃熱勢偏重者,加入石膏、知母、黃芩、黃連等苦寒或甘寒之品,少陽熱盛者,加入青蒿、黃芩、梔子、郁金等,腎虛相火偏旺,加入黃柏、知母等。
患者,男,19歲,口唇四周及頭皮炎性丘疹1年余就診。一年前無明顯誘因頭皮出現炎性丘疹,隨即到醫院診治,先后診斷為“痤瘡”、“毛囊炎”、“脂溢性皮炎”,予以多種外涂及口服中藥治療,病情時輕時重,近兩個月口唇四周亦發。初起時疹發色紅疼痛,瘙癢,1~2天后頂部出現白色膿皰。4~7天左右膿皰結痂而愈,但其它部位復起,此起彼伏,諸藥無效。晨起口苦,納食可,脘部按壓時惡心呃逆,時有疼痛,睡眠安,大便調,小便時有黃赤。舌體胖,色淡紅,苔薄微黃。脈弦滑小數。證屬肺胃郁熱,治當清肅肺胃,發散火郁。處方:藿香后下10g、焦梔子10g、生石膏先煎30g、枇杷葉15g、茜草12g、黃芩10g、薄荷后下10g、炒枳實15g、炒麥芽12g、炒神曲12g、炒山楂12g、生苡仁20g、防風12g、當歸12g、黃連8g、炒苡仁20g、黑元參10g、青連翹12g、蟬衣10g。7劑水煎服,每天一劑。茶飲方:葛根12g、赤小豆20g、綠豆衣15g、丹皮12g、蘆根30g、茅根30g、炒苡仁30g、六一散包30g、玉米須30g。代茶飲,7劑。
藥后病情明顯好轉,口唇四周膿瘡消失,紅腫亦見好轉,雖亦有新發痤瘡但發出也減緩。胃脘按壓后仍感不適,睡眠可,納食佳,二便調。舌體胖,有齒痕,質淡紅,苔薄白,脈弦滑。下唇殷紅。即見效機,守方不更。上方再服12劑,隨訪半年未發。
按 痤瘡一證,中醫多歸屬濕熱內盛,涉及肺胃,治療多清熱利濕解毒,兼以涼血。路老臨證時,多喜歡加入一些風類藥,發散火邪,即《內經》“火郁則發之”之意。本例患者,痤瘡一年,屢治乏效,路老用黃芩、黃連、石膏、梔子等清熱解毒利濕,又用了防風、蟬衣、薄荷等風藥,發散火郁,給邪以出路,則熱邪清,痤瘡退。
風有內、外之分,外受者,惡風汗出,經脈阻滯疼痛,所謂不通則痛也;內生者,眩暈、跌撲,神昏失語,肢體不遂或麻木,因風藥升散,可熄風通絡,適用于此類疾病。路老常用藥物有威靈仙、桂枝、羌活、獨活、防風、葛根、天麻、秦艽等。疼痛為主者,常佐入桃仁、紅花、穿山甲、烏梢蛇等,麻木為主者,加入黃芪、當歸、赤芍、白芍、川芎、雞血藤、膽南星、僵蠶等。屬于內風者,還經常佐入生龍骨、生牡蠣、白芍、龜板等潛陽之品。
患者,女,71歲,受涼出現雙手、雙足關節疼痛8年,外院診斷為類風濕關節炎,曾服中西藥物無效?,F雙手、足關節僵硬,變形,活動受限,天氣變化時明顯,呈逐漸加重趨勢,伴全身關節疼痛,惡風怕涼,時發頭痛,部位走竄不定,時輕時重。納食一般,食后胃脹,進食不慎時腹瀉,睡眠不佳,易醒,大便日一次,偶有不成形,小便調,口干澀,飲水量多,雙下肢時感乏力。形體消瘦,舌體質暗紅,有紫斑,舌體偏胖,苔白,脈弦細小數。證屬痹癥,為風寒濕侵襲所致。治以:益氣養血,疏風除濕。處方:五爪龍20g、生黃芪15g、炒桑枝30g、桂枝10g、赤芍12g、白芍12g、當歸12g、片姜黃12g、海桐皮12g、穿山甲10g、地龍12g、桑寄生15g、炒杜仲12g、補骨脂10g、炒杏仁9g、炒薏苡仁30g、烏梢蛇10g、醋元胡12g、懷牛膝12g。14劑水煎服,每天一劑。外洗方:馬鞭草30g、豨薟草20g、炙乳香10g、炙沒藥10g、雞血藤30g、苦參12g、防風15g、防己15g、生地15g、桃仁12g、杏仁12g、地膚子15g、白鮮皮15g、益母草15g。14劑。
二診藥后關節疼有減,手臂皮癬好轉,納可,有時餐后惡心,怕冷,寐多夢,易醒,大便日1~2次,不成形,小便調,時見口干欲飲,口粘不爽,舌體胖,質紫暗,瘀斑,苔膩少津,脈弦滑,既見效機,治宗前法。處方上方去桑寄生、炒杜仲,加藿香梗后下10g、紫蘇梗后下10g、厚樸花10g,14劑。
三診后,關節疼痛明顯緩解,大便成形,口已不粘。囑其上方續服以緩圖之,鞏固療效。隨訪半年病情穩定。
按 本例患者屬于痹癥范疇。經云:“風寒濕雜合而至為痹”。然“三氣”當中,風為其長,其性開泄,引寒濕入侵,留于關節,痹阻經脈而成痹。故治療痹癥,祛風藥為先,其因有三:(1)風藥能祛風通絡;(2)風藥能勝濕;(3)辛溫風藥味辛性溫,能散寒。方中桑枝、桂枝、姜黃、海桐皮,辛散祛風,加地龍、穿山甲、烏梢蛇等蟲類藥搜風活絡,同時杏仁、薏苡仁、五爪龍除濕;黃芪、當歸、赤芍、白芍、元胡益氣養血活血;杜仲、桑寄生、補骨脂、懷牛膝補肝腎、強筋骨、祛風濕,諸藥合用,風濕去,經絡通。二診后,諸證好轉,但大便溏薄,仲景云“濕痹之候,小便不利,大便反快”,知其仍有濕邪未盡之象,故加入藿香梗、紫蘇梗、厚樸花芳化濕邪。三診時,諸證基本緩解。
經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人體水液代謝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氣機升降過程,分兩部分,一是經過脾的散精、升清,是一個升的過程;一是經過肺的宣發肅降,疏通三焦、膀胱,是一個降的過程。而能具備這些特點的藥物,當首推風類藥。因為第一,風類藥能升,能助脾陽;二是風類藥能散,能助脾散精,又能助肺宣發,這樣就調節了水液代謝的升降,從而能治療因水液代謝失常而導致的濕證。路老常用藥物有防風、僵蠶、升麻、蒼術、草決明、柴胡,并佐入郁金、炒枳實、荷葉、膽南星、炒谷芽、炒麥芽、黃連、土茯苓、萆薢、蠶沙、薏苡仁、石菖蒲、藿香等化濕降濁之品。
患者,男,31歲,患痛風9年。左手指關節如“山核桃”大,紅腫痛,足大趾熱痛,服用秋水仙堿、別嘌呤醇、吲哚美辛等,6年前患十二指腸球潰瘍,西藥不敢再服用,故而求中醫診治。納眠可,便調,舌質紫暗,苔薄黃膩,脈弦滑。證屬歷節病,風寒濕侵襲,郁而化熱,濕濁中阻,痹阻脈絡。治以益氣固衛,疏風和血,理脾祛濕,通利關節。處方:金雀根20g、炒蒼術12g、炒白術12g、生薏苡仁20g、炒薏苡仁20g、防風12g、防己15g、威靈仙12g、秦艽12g、穿山甲10g、皂刺10g、青風藤15g、膽南星10g、金錢草20g、土茯苓20g、郁金12g、三七10g、桂白芍12g、醋香附10g、雞血藤30g。14劑。
二診,藥后腫消痛止,化驗尿酸仍偏高,囑原方再進30劑,避免食用含嘌呤偏高食物。三診后,尿酸降至正常,腫痛未作。
按 痛風一證,現代醫學歸屬代謝綜合征范疇。中醫認為其病因為多食膏粱厚味,脾胃受傷,運化失常,濕濁內生,郁久化熱,濕熱痹阻經脈,留于關節,而成此證。治療當清化濕濁,疏通經脈為大法。方中以防風、威靈仙、秦艽、青風藤、穿山甲等風類藥祛風以通絡,同時用其升散之性,升陽祛濕,調節升降,使水液運行如常,則濕濁自去。
風類藥的使用,歷代醫家均有論述,路師結合《內經》和前賢醫家理論,并結合自己多年臨證經驗和體會,形成了自己的思想和見解,并將此類藥應用于內科諸多領域,取得了顯著效果。尤其在脾胃病和濕證治療上,獨具特色,創前人所未發,充實并發展了脾胃學說和濕病證治學,拓展了風類藥的臨床應用范圍,為臨床辨證、用藥提供了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