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雅詞的藝術特征

郭凌云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對外文化交流學院，北京100026)

山谷雅詞的藝術特征

郭凌云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對外文化交流學院，北京100026)

山谷雅詞是典型的文人詞，其題材廣泛，意境奇特，格調高雅，體現了其求新求變的美學追求。山谷雅詞常以典入詞;常寓有戲謔之筆;常于清新中蘊蓄剛直之氣;常于詞中自抒胸臆，表現對人生世事的感嘆與超脫。其詠物詞形象質樸，茶詞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其邊事武功之詞寓豪放之氣，開南宋抗戰詞派的先河。山谷雅詞無論是題材內容或是表現方法，都在傳統詞作中蘊涵了新變的因素，婉約之作能于往復回旋中孕育深情，豪放之作也能澄澈明凈，抒胸臆于沉郁之中，對后世詞壇產生了深遠影響。

黃庭堅;雅詞;新變

黃庭堅(1045一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黃庭堅的詞，歷來名家眾說紛紜。褒者有之，如陳師道稱“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逮也”［1］;李清照推其為北宋知詞四大家之一;《四庫全書總目》贊其“妙脫蹊徑，迥出塵心”［3］。而貶者也不乏其人，如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中道：“黃九與詞，直是門外漢，匪獨不及秦蘇，亦去耆卿遠甚”［3］3784這種情況并不奇怪，因為黃庭堅詞作中蘊涵雅詞和俗詞兩類，二者均體現了黃庭堅求新求變的美學追求，其中高者出人意表，而為后世詬病者則多為戲謔之作。

山谷雅詞是典型的文人詞，其題材廣泛，意境奇特，格調高雅。其詞或思親念友，或抒發感慨，或吟別低唱，或留戀景致，或品題詠物，或展現生活，凡事無不可入詞，反映了宋代士大夫的政治襟懷、思想品性、仕途感受和生活情趣。山谷雅詞中既有“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4］190之類極清新之語，更有“落日塞垣路，風勁戛貂裘”［4］33之類極豪宕之語。前人或將其與秦觀共稱，或將其歸入蘇軾詞風一派，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指出，山谷詞具有“疏宕”的特點，而夏敬觀在《手批山谷詞》中又以為“山谷重拙”。不少論者更將二論調和，認為山谷雅詞以疏宕明快為表現形式，卻又深含沉郁之致。山谷雅詞既具北宋士大夫共通的儒雅情趣，又蘊蓄了個人襟抱，騷雅清麗，直接開啟了后世清空一派詞風。從藝術表現看，山谷雅詞有其獨特的風貌。

其一，山谷雅詞常以典入詞。黃庭堅身為江西詩派領袖，其為詩的重要特點之一是重典故，常化用古人詩句入詩，所謂“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黃庭堅曾論詩說：“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5］黃庭堅主張為文要善于化用前人詩句，用自己的語言重新表達前人的詩意，即“換骨”，或是采用前人詩句而加以發展，形成自己的意境，即“奪胎”，通過這樣的方式形成意韻深厚、別具情致的詩文特點，可謂是“點鐵成金”。

在這種創作思想影響下，黃庭堅詞作中常會有意或無意間運典入詞，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詞風。李清照論山谷詞，有“尚故實而多疵病”之說，雖然對黃庭堅略有微詞，卻也一語道出了山谷詞的特點。這種風格在《鷓鴣天》八首、《南鄉子》六首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其中借用杜甫詩句的有“自斷此生休問天”(《定風波·次高左藏韻》)、“且看欲盡花經眼”(《鷓鴣天》〔紫菊黃花風露寒〕);借用杜牧詩句的有“十年一覺揚州夢”(《鷓鴣天》〔紫菊黃花風露寒〕)、“宜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鷓鴣天》〔節去蝶愁風不知〕)、“與客攜壺上翠微”(《南鄉子》〔黃菊滿東籬〕);借用杜秋娘詩的有“莫待無花空折枝”(《南鄉子》〔黃菊滿東籬〕);借用賈島詩句的有“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促拍滿路花》)。另外，還有一些體現才氣的集句詞。這類詞作熔鑄前人詩句入詞，或渾然天成，了無痕跡;或生吞活剝，略感生硬。詩語入詞，創造出了一種新鮮的詞風，使詞作簡勁有力，清朗疏練。

山谷不僅善于化用前人詩句，還常以禪語入詞。《漁家傲》詞五首以聯章形式演繹禪宗史上五位重要人物。如其中之二：“萬水千山來此土，本提心印傳梁武。對朕者誰諢不顧。成死語，江頭暗折長蘆渡。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葉親分付。只履提歸蔥嶺去。君知否，分明忘卻來時路。”此詞概述了禪宗初祖菩提達摩來中原傳教的經歷。雖然思想意境并不深刻，語言也多為禪家術語，但是這種流暢通俗的表達方式卻是山谷用典之作中不常見的，特別是這種力圖借用典故在詞體中敘事的嘗試，更是可貴之處。

其二，山谷詞中還常常寓有戲謔之筆。《詩文發源》中載山谷言：“作詩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將寫詩與俗文學中的雜劇相提并論，體現了山谷以詩為娛樂的詩學觀。他的詞作受此觀念影響，也產生了不少戲謔之作，或自娛或娛人，形成了一種迥異于傳統詞學審美的旨趣。山谷雅詞中不乏反映這種觀念的嘗試之作。通過戲謔之筆，沖淡了雅詞中的矜持，消解了其中的嚴肅端莊，詞人豐富的內心情感以一種貌似閑雅實則詼諧的方式得到釋放，詞成為生命圓成的證示，張揚了詞體與生俱來的娛樂特性。

黃庭堅曾作《瑞鶴仙》：“環滁皆山也。望蔚然深秀，瑯琊山也。山行六七里，有翼然泉上，醉翁亭也。翁之樂也。得之心，寓之酒也，更野芳佳木，風高日出，景無窮也。游也，山肴野簌，酒洌泉香，沸籌觥也。太守醉也。喧嘩眾賓也，況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太守樂其樂也。問當時，太守為誰，醉翁是也。”該詞高度檃括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以詞作書寫散文的內容，不僅運用了原文的語言，而且頗具原文的風神，歐陽修本來在游記中蘊涵了一種抑郁的頹然不平之氣，正與黃庭堅的際遇和心緒暗合;最打動黃庭堅的，當是歐陽修詞中流露的放達自適的心態，黃庭堅因而借以消胸中塊壘，灑脫曠達。宋人魏慶之在《魏慶之詞話》中說：“歐陽公知滁日，自號醉翁，因以名亭作記。山谷檃括其詞，合以聲律，作瑞鶴仙云云。一記凡數百言，此詞備之矣。山谷其善檃括如此。”［3］205黃庭堅既檃括其辭，又隱括其旨，可謂是檃括詞中的佳作。

再如《賀圣朝》：“脫霜披茜初登第，名高得意。櫻桃榮宴玉墀游，領群仙行綴。佳人何事輕相戲，道得之何濟。君家聲譽古無雙，且均平居二。”這首詞作于山谷登進士第后，心情歡娛，然而篇末又突然一轉，出以佳人相戲之詞，說山谷雖中進士，與漢代號稱“天下無雙”的黃香相比，也僅能居第二。這樣的調侃，貌似謙恭，卻更進一步表達了山谷金榜題名后的自得和欣喜之情。山谷詞中，這樣的調侃之作為數不少。不過，這類詞作中有些只是文字游戲，是當時詞壇上游戲之風的反映，失于浮泛，難見詞人自身面目。

其三，山谷雅詞中常于清新中蘊蓄剛直之氣。《定風波·次高左藏使君韻》就是典型的例證：“萬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終日似乘船。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鬼門關近蜀江前。莫笑老翁猶氣岸，君看，幾人白發上華顛。戲馬臺前追兩謝，馳射，風情猶拍古人肩。”這首詞作于他貶謫黔南時期。上闕描寫了居處的自然環境物候，終日陰雨綿綿。下闕卻轉而發為豪邁之氣，風流自賞，表現了傲岸情懷。再如《水調歌頭》：“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枝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云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紅霧濕人衣。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絳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該詞以古老的桃源故事為依托，在一片綺麗鮮明的色彩中展開聯想與想象：白云碧草，桃花黃鸝，浩氣虹霓，紅露春醒，詞人嘯傲于玉石金徽之間，清逸孤潔，倔強之氣、耿耿之態，隱約可見。又如作于戎州的《鶴鴿天》：“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情歡。與傍人冷眼看。黃花白發相牽挽，付與傍人冷眼看。”“黃菊”、“曉寒”等詞凸顯蕭颯氣氛，而“斜吹雨”、“倒著冠”、“冷眼看”等則活現出一派兀傲之氣。

山谷雅詞中以男女戀情為題材的詞作深情款款，卻出之以疏宕，清而不麗，婉而不戚，歷來深受好評。如《望江東》：“江水西頭隔煙樹，望不見江東路。思量只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闌住。燈前寫了書無數，算沒個、人傳與。直饒尋得雁分付，又還是、秋將暮。”這首詞寫于待罪陳留之時，其時山谷家眷仍在太平州的蕪湖縣，該詞抒發了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又糅雜自身身世的感傷，婉曲而思致深厚。陳廷焯向來不喜山谷詞，他說：“詞貴纏綿，貴忠愛，貴沉郁，黃之鄙俚者但無論矣。即以其高者而論，亦不過于倔強中見姿態耳。于倔強中見姿態，以之作詩，尚未必盡合，況以之為詞耶?”［3］3784陳廷焯以為，山谷雅詞不過是“于倔強中見姿態耳”，唯獨對山谷的這首詞推崇備至，稱其“筆力奇橫無匹，中有一片深情，往復不置，故佳。”［3］3921此類詞作還有《清平樂》等。

山谷妙解音律，對傳統詞風并非不知。但他刻意在詞作中融入倔強之氣、生硬之格、曠逸之懷，使詞作顯得疏宕沉郁。山谷這類詞作，用意精深，清婉而不柔弱，委曲而不抑郁，深見功力，毫不遜于其他著名詞人的婉約名作。正因如此，山谷此類風格的詞常與其他擅寫婉約之作的詞人作品相混。可惜此類清空深婉之作，于山谷詞中并不占多數。其詞多數以清剛為本，雖有生新瘦硬之語而欠缺幽約典雅之致。

其四，山谷詞中有許多自抒胸臆之詞，表現了對貶謫生活或世事艱險的感嘆與超脫，氣格神韻不遜于東坡詞。這類詞作大多是山谷后期貶謫生涯時的作品，不同于秦觀的難以自遣、一味纏綿凄苦，也不同于蘇軾的瀟灑自適，而是郁悒中寓有開朗之氣，灑落中又難掩蒼涼之感。此類詞作別具一格，對南宋辛棄疾寓悲憤沉痛于瀟灑飄逸之中的閑適詞、姜夔清剛疏宕而雋逸閑雅之詞都有著深刻的影響。如《定風波·次高左藏韻》：“自斷此生休問天，白頭波上泛膠船。老去文章無氣味，憔悴，不堪驅使菊花前。聞道使君攜將吏，高會，參軍吹帽晚風顛。千騎插花秋色暮，歸去，翠娥扶入醉時肩。”前闕寫老病摧殘、重陽賞菊的情景，其自負傲岸、不屈服于命運的性格躍然紙上。后闕借龍山落帽之典抒發文章風流、瀟灑放任、不拘形跡的自賞之情。再如《念奴嬌》：“斷虹霽雨，凈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姮娥何處，駕此一輪玉。寒光零亂，為誰偏照醽醁。年少從我追涼，晚尋幽徑，繞張園森木。醉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上闕描繪雨后秋空、虹霓明月、青山幽景，下闕則記與晚輩游園賞月、臨風聽笛的閑雅場景，全詞意境明凈澄澈，抒發了詞人不以升遷榮辱為喜憂的超然情懷和寬闊胸襟。

又如《洞仙歌》：“月中丹桂，自風霜難老。閱盡人間盛衰草。望中秋，才有幾日十分圓，霾風雨，云表常如永晝。不得文章力，白首防秋。誰念云中上功守?正注意得人雄，靜掃河西，應難指、五湖歸棹。問持節馮唐幾時來?看再策勛名，印窠如斗。”詞作境界高華清雄，頗有冰心玉壺之嘆。這類詞作在山谷詞中為數不少，《減字木蘭花》〔詩翁才刃〕、《水調歌頭》〔落日塞垣路〕、《虞美人》〔平生本愛江湖住〕、《南鄉子》〔黃菊滿東籬〕、《鷓鴣天》〔黃菊枝頭生曉寒〕、《水龍吟》［黔守曹伯達供備生日］等，都是思想曠達傲岸、語言瘦硬之作。

其五，山谷詞中還有許多詠物詞，詠物詞中以詠茶詞數量為最，成就也最高。茶詞是山谷詞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山谷是北宋第一個大力創造茶詞的詞人，其茶詞有十一首，幾乎篇篇是精品。這些茶詞藝術構思各異，但都表現出了文人墨客的風流意緒，有的詞還融入了詞人的身世之感和情懷寄托。飲茶在宋代是文人士大夫的普遍喜好，配合這一風尚，作為在宴席上送茶、侑茶歌詞的茶詞也應運而生。山谷的家鄉分寧縣在當時是知名茶鄉，他自幼嗜茶，加之中年時即發愿戒酒，故雅集文會，常懷茗而往。因此，山谷偏愛茶詞也是順理成章之事。山谷著名茶詞《滿庭芳》：“北苑龍團，江南鷹爪，萬里名動京關。碾深羅細，瓊蕊暖生煙。一種風流氣味，如甘露、不染塵凡。纖纖捧，冰瓷瑩玉，金縷鷓鴣斑。相如方病酒，銀瓶蟹眼，波怒濤翻。為扶起尊前，醉玉頹山。飲罷風生兩腋，醒魂到、明月輪邊。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窗前。”此詞上片描摹茶之聲名、外觀、氣味，盛茶器具之精美，表現茶之品質高潔、不同凡俗。下片言烹茶飲茶，表現飲茶后神清氣爽之感。雖然不脫茶詞套數，但語言精美，用典恰切，詞境開闊，自有勝人韻味，堪稱茶詞精品，秦觀、陳后山皆有同韻唱和之作。山谷的其余茶詞亦稱得起上乘之作。

其六，山谷還創作了許多邊事武功之詞。如《水調歌頭》：“落日塞垣路，風勁戛貂裘。翩翩數騎閑獵，深入黑山頭。極目平沙千里，唯見雕弓白羽，鐵面駿驊騮。隱隱望青冢，特地起閑愁。漢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顏皓齒，深鎖三十六宮秋。堂有經綸賢相，邊有縱橫謀將，不減翠娥羞。戎虜和樂也，圣主永無憂。”該詞借古寫今，通過對漢代和戎政策的議論，表達了對北宋前途和政治局面的憂慮，飽含愛國深情。再如贈滬守王補之的《洞仙歌》，送使君彭道微的《采桑子》等贊頌武將功績之詞，豪氣如云，對國家強盛的渴望與英雄之氣躍然紙上。此類詞遠紹敦煌邊事詞遺響，近承范仲淹與蘇軾的慨然高唱，為北宋詞壇大大增強了威武之氣，并且開南宋抗戰詞派的先河。

總之，山谷雅詞無論是題材內容還是表現方法，都在傳統詞作之中蘊涵了新變的因素，婉約之作能于往復回旋中孕育深情，豪放之作也能澄澈明凈，抒胸臆于沉郁之中，對后世詞壇產生了深遠影響。

［1］歷代詩話［G］.北京：中華書局，1981：309.

［2］四庫全書總目［G］.北京：中華書局，1965：1908.

［3］詞話叢編［G］.北京：中華書局，1986.

［4］黃庭堅.山谷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5］宋元筆記小說大觀［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D814.1

A

1007－4937(2012)03－0129－03

2012－03－12

郭凌云(1977－)，女，河北唐山人，講師，文學博士，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

王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