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峰
(東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兩重向度的動態統一:把握歷史唯物主義革命原則的樞紐
胡新峰
(東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動態統一,既是歷史唯物主義新世界觀的理論實質,又是使作為理論的歷史唯物主義不斷實踐化的根本要求。貫穿馬克思終生哲學思考的主題,在本質的意義上就是對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如何走向統一問題的探索;正因為這種統一是無限復雜的、永不停息的歷史過程,所以無論對于馬克思生前的唯物史觀還是對于馬克思身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我們只有在兩重向度的動態統一中才能把握住“革命”原則的樞紐。
人道向度;歷史向度;動態統一;歷史唯物主義;革命
“改變世界”是《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的結語,我們通常都是在其與舊哲學的“解釋世界”功能相對稱的意義上來進行理解的。這樣做肯定沒“錯”,因為符合馬克思的原話;但不管大家承認與否,我們在讀到“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1]這一吉光片羽的論斷時,心中難免不生發出這樣的疑問——難道馬克思之前的哲學家們真的只限于解釋世界而在改變現實方面無動于衷,直到馬克思的出現才有了治學以為用的哲學?區別在于,有人因為這是馬克思的原話就當做毋庸置疑的東西予以教條式接受,有人則順著疑惑去尋找自洽的題解。本文從對歷史唯物主義新世界觀本質問題的理解——“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動態統一”角度,來分析《提綱》所說的“改變世界”(也即《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現實世界革命化”原則)的理論含義;以這種分析為基礎,還將延伸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兩大思潮關系之研究中。
其實,“改變世界”作為一種口號非但不是馬克思的專利或首創,相反簡直就是前馬克思的人道主義者,特別是青年黑格爾派的旗幟。比如,盧格主張哲學必須為“應當”留下余地,鮑威爾則“滿口講的都是‘震撼世界’的詞句”[1]。但教條主義者就是對此視而不見,只是因為馬克思說了這樣一句話就把它的表面意思當做內涵本身來“熟知”。阿爾都塞也覺察到人們把“改變世界”主張的發明權授予馬克思是極不合事實的:“馬克思主張使哲學走出精神世界去改造政治世界,但這個觀點同新黑格爾主義的基本解釋卻是完全一致的……這個觀點的確不是馬克思所發明的。”[2]所以我們決不能說在馬克思之前的哲學家中沒有“改變世界”的訴求。那么,馬克思為什么還要說他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呢?如果不拘泥于一字一句,如果從馬克思的全部理論研究性質出發來思考,則理應得出這樣的結論:所謂“只是解釋世界”,其真實含義在于脫離“改變世界”之訴求的“歷史向度”(包括社會存在基礎、變革世界的階級主體、歷史科學的規律性認識、革命形勢與革命環境等)而空洞地進行“呼吁”;所謂“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其真實含義則在于立足“改變世界”之訴求的“歷史向度”,而用物質的、實踐的、“武器批判”的方式把“人道向度”現實化。
因此我們首先應確立的一項認識就是: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實踐性統一,乃是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征。所謂“人道向度”,是應然、價值性范疇,主張人“像人一樣地生活”[3],即擺脫動物式的同胞相殘,擺脫少數人的發展以多數人的犧牲為代價的千年悲劇,“人道向度”直接針對的問題是資本主義制度下人受奴役的現實;所謂“歷史向度”,是實然、事實性范疇,即把社會的發展看做一個“自然史過程”[4],研究歷史運動的規律性,從而在可能性空間中選擇、塑造理想生活,“制天命而用之”。可見,歷史向度作為對抽象的、空泛的人道向度的揚棄,內在地包含了人文關懷,是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具體統一。(當然,由于歷史本身的特點,這種統一又總是動態的流變過程,它必然要在不同情境下表現為不同的狀態,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后來的理論——如下文所述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居然會在形式上發生“倒退”的原因)空想社會主義者在希望使非人道的現實“恢復”到理性狀態時,不得不訴諸道德呼吁和統治階級的良心發現;青年黑格爾派在要求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革時,卻只是在純粹詞句斗爭的圈子里廝殺。總之,從“破”到“立”,馬克思之前的思想家都走不出抽象人道向度的窠臼。他們的身體處于一個“是”的冰冷世界中,頭腦中則處于一個“應”的理想世界中,在“是”與“應”之間則是一個他們并不自知的巨大鴻溝。在筆者看來,揭示這一鴻溝的存在,探索將鴻溝化為橋梁的方法,正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目的。把馬克思哲學中的“改變世界”旨趣與以往意識形態進行區分就是,馬克思不是停留于純粹思辨或道德乞求,而是深入現實世界(資本主義社會)之中進行規律研究;不是以先知和救世主自居幻想靠神秘的天才來啟示群眾,而是以革命家和科學家的一體化身份喚醒群眾、發動群眾、依靠群眾、鍛造群眾。概言之,在馬克思的原典當中,“改變世界”——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革命原則,在于無產階級依據歷史規律來改造世界、解放自身和全人類。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把“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統一”稱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征,而二者統一的動態過程則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全部創制的主線。也就是說,兩重向度的統一既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前代思想成果的批判超越,又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其確立基本原則之后不斷進行著的自我超越。這種統一的動態性與開放性乃是理論特點本身。因此,只有具體研究不同時期、不同文本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唯物史觀思想的生成發展軌跡,才能更加透徹地理解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張力關系,也才能明確二者之統一不僅是一個在思想史上已經實現了的“成果”,更是一個在實踐當中要求一直實現下去的“課題”。
在德國古典哲學中,黑格爾主張“合理即現實”的態度與康德在“是”與“應”之間設置鴻溝的態度正相反。馬克思一向從政治的角度去解讀這種差異,于是兩位哲人的分歧就劃歸為向現實妥協與向現實抗爭的立場之爭。明確而深入地表達青年馬克思黑格爾主義立場的第一部著作,是《博士論文——論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1839~1841年)。這部以古希臘哲學為研究對象的著作所表達的主題卻是相當現代的,那就是通過歌頌伊壁鳩魯原子論的“偏斜”(“應”)對于德謨克利特“直線”(“是”)宿命的反抗,來激發人的自由對于專制統治的反抗。如果說這一點表達的是當時馬克思思想的人道向度,那么更加意味深長的是,它同時又警覺地揭示了伊壁鳩魯“偏斜”觀點的致命弱點——無根據性:伊壁鳩魯把“存在的偶然性僅僅翻譯為思維的偶然性”,他“并沒有探討對象的真實根據的興趣”。這項一針見血的揭露,不也正是對后來馬克思所批判的一切抽象人道主義致命缺陷的總批判嗎?它以萌芽的方式所體現的,就是(后來的)新世界觀中的“歷史向度”。不過,馬克思所冀望的這個應然與實然相統一的“真實根據”,在當時尚且是一個謎。
到《萊茵報》和《德法年鑒》時期(1842~1844年),由于現實力量的介入和思想內部的矛盾,馬克思開始了其由唯心史觀向唯物史觀轉變的艱巨過程。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還是以抽象的人的本質之實現來理解市民社會、國家等形式,受費爾巴哈的影響,他還把建立在私有制基礎上的政治國家當做人的本質的異化,還沒有從市民社會中劃分出經濟關系、生產關系。隨后在草擬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首次系統地研究了資本主義經濟問題,提出了著名的“異化勞動”思想。說工人或人本身的“異化”,這就無疑是懸設了一個永恒的人之應然本性作為前提。當現實(“是”)與該懸設(“應”)不符甚至相背時,則為“異化”狀態;異化的揚棄就是人向本來面目的“復歸”。由此可見,盡管馬克思開始從經濟動因入手研究異化問題,但他的論述仍未完全脫離近代的人本學模式,仍然存在以倫理性的“應”去“吁求”實然性的“是”的缺陷。不過,從1843年開始的、在《巴黎手稿》中全面展開的政治經濟學研究,卻為馬克思的哲學革命提供了思想策源地。
真正標志著馬克思在徹底的意義上找到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統一中介的文獻,是《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1845年春,馬克思寫下《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這部小型手稿被晚年恩格斯稱為“包含著新世界觀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件”[5];1845~1846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合作完成了《德意志意識形態》,這部大型手稿被公認為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系統闡發之作。通過這兩篇標志性的論著,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新世界觀的探索中發生了質的飛躍,他們經過艱辛的理論攻關已經找到了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相統一的真正中介——“感性的人的活動”,或者說“歷史活動”、“實踐”。在西方傳統哲學中,人的勞動(“實踐”)問題從來不登大雅之堂,西方哲學所理解的“實踐”僅僅是道德行動而非物質生產活動。相反,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與黑格爾哲學的雙重批判中,發現了感性活動之為理性能動性之源的秘密(見《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全部哲學的批判”一節),從而把自培根、笛卡兒以來就一直在探索的人的理性創造力的根據問題置于一個嶄新的解釋原則之上。在《提綱》中馬克思已明確提出:“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1]至此,馬克思對“是”與“應”的傳統理論問題的解決思路發生了根本的逆轉——不要在純粹思維的封閉圈子當中爭論“是”(《提綱》所說的“現實性”)與“應”(《提綱》所說的“自己思維的真理性”)的關系問題;在純粹思維虛構出這個問題之前,人的實踐早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是”與“應”的分裂只是脫離實踐去抽象探討實在世界與主觀目的世界之關系的意識產物,這一意識產物的形成不能從意識本身來解釋,而只能從這個意識所依附的社會存在的狀態來解釋。一旦消滅了使“應”與“是”斷裂的世俗基礎,那么這個理論難題的答案就連同問題本身而被解蔽了。人的歷史活動本就是主觀目的(“應”)與外部實在(“是”)的統一,這一活動本身已經證明了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否定性統一”本質——人在歷史向度所提供的選擇空間中自為地貫徹人道向度,以物質性活動不斷推進現實世界的理想化;也正因如此,這種統一就不存在一個事實上的終點,我們只能在理論上揭示這種統一的辯證規定,而在實踐中則要如夸父逐日一般永遠地追求下去。歸根結底,這是由人的存在的歷史性本質所決定的。所以,“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1]。
揭示出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動態統一的真實根據——歷史性活動,也就給出了推進這種統一(使現存世界革命化)的根本任務:揭示作為真實根據的歷史性活動的本質規律。馬克思所面對的現實世界就是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社會中的歷史性活動圍繞經濟進行旋轉,于是破解人的歷史性活動的鑰匙,就存在于經濟活動的對象化產物商品、貨幣、資本等范疇之中。(不能從“活動”本身,而應從活動的對象化“產物”出發揭示“活動”的本質,這是由歷史活動的“對象性”本質決定的。比如,《資本論》從商品二因素分析入手來反向揭示生產商品的勞動的二重性,從而揭示這種歷史活動的本質規定)這樣我們就會看到,作為“經濟學著作”的《資本論》,原來是作為“世界觀著作”的《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具體化。關于《資本論》的寫作宗旨馬克思說道:“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4]單就字面來看,這種表述并沒有超出所有科學研究探索規律的一般目的,但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使命來看,《資本論》“揭示現代社會經濟規律”這一目的在于為作者所憧憬的人道向度之實現奠定歷史向度基礎,即為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主觀目的勘定客觀環境、物質條件、科學依據,進而使“現實趨向思想”——實現兩重向度在共產主義意義上的統一。不過馬克思對這種統一的動態性、過程性又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從沒有認為自己已經徹底完成了揭示資本主義經濟規律的任務。這一點從他晚年的學術變化中能夠清晰地看出來。首先,作為畢生心血之作的《資本論》,后兩卷(及第四卷理論史)卻被擱置不發;其次,雖然馬克思畢生都在關注原始社會問題,但在晚年卻對資本主義經濟規律投入了異常巨大的研究精力;再次,馬克思把視域從西方轉到東方,探討落后國家走非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的可能性。從現象上看,這三點表現出明確的“背離”《資本論》研究主題的趨向,但從本質上看即從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統一——這一超越純粹經濟研究的世界觀的高度來看,馬克思拓展思考領域的目的正在于為“歷史向度”研究奠定一個更為堅實的基礎。《人類學筆記》依然堅持兩重向度相統一的歷史唯物主義要求,但在具體結論上已有了重大突破,它打破了把西歐社會發展線索當做普遍歷史規律的預設。
這一重大變化提示我們,馬克思始終是以歷史本身的復雜性為前提來探索革命戰略的,兩重向度的統一在實踐的意義上將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過程。這就不奇怪,為什么在馬克思已然創立歷史唯物主義學說(即:在理論史的意義上已經實現兩重向度的統一)之后,還會有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者“分裂”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質(“是”,歷史向度)與“人本”性質(“應”,人道向度)。究其原因,仍然在于馬克思早已揭示過的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道理:由于面對的現實社會本身就存在著分裂(缺乏實現兩重向度統一的客觀基礎),因此西方馬克思主義兩大思潮就在形式上“回到”了前馬克思的哲學狀態。
眾所周知,與現代西方哲學分成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相對應,西方馬克思主義(以下簡稱“西馬”)也分成科學主義的西馬與人本主義的西馬兩大流派。我們說馬克思主義的本質特征在于革命性與科學性的統一(“應”與“是”、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的統一),但為什么西馬卻要“退到”馬克思已然批判和超越了的“單向度”呢?僅僅從純邏輯的范圍看這是令人費解的(但遺憾的是有的研究者就是這樣來研究和評論西馬的),要真實地把西馬兩大流派理解為“合法的偏見”,非要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貫精神,從他們所面對的世俗社會的分裂入手分析不可。
首先看人本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它既然是整個現代人本主義思潮的一部分,那么也就服從于人本主義形成的社會存在基礎。人本主義思潮強調作為個體的人的獨一無二性,反對抽象同一性對個體生存方式的宰制;反對高度技術化的商業社會削平人的生命樣式的差異性與豐富性,強調人的意志、情感、愿望等因素相對于冷冰冰的科學的優先性。這種總體特點反映在西馬各個人本主義流派中,就體現為盧卡奇對自然科學方法滲入社會研究趨向的拒斥,科爾施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性(即非實證性、人本性),葛蘭西對無產階級文化(而不是第二國際單純訴諸的經濟)領導權的渴望,法蘭克福學派早期人物對科學技術和文化工業的批判,直至當代的霍耐特挖掘出青年黑格爾鮮為人知的“為承認而斗爭”理論等。在人本主義的“西馬”看來,實證主義乃至科學技術本身都不是所謂的“中性”工具,它們與資本的邏輯已經達成了利益上的同謀,即:實證主義是對現實資本主義社會的合法化論證,它把社會事實作為自然事實進行白描,或用本文的話來說,僅限于對世界之“是”的確認,停留于把“客觀”的東西進行照相式反映或以抽象符號進行邏輯復制的水平。它不是激發而是遏制了人們幻想另一種可能生活的愿望和能力,把人招安為受資本同一性支配的經濟人,因此它在本質上就是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比如盧卡奇說:“自然科學的認識理想被運用于社會時,它就會成為資產階級的思想武器。對資產階級來說,按永遠有效的范疇來理解它自己的生產制度是生死存亡問題:它必須把資本主義看成是由自然界和理性的永恒規律注定永遠存在的東西。”[6]可見,人本主義的西馬所關注的問題,說到底依然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終生都在求解的“現實世界革命化(理想化)”問題,人本主義的西馬所面對的是一個資本和技術(及其衍生意識形態——實證主義)以壓倒之勢磨平無產階級和廣大群眾斗爭意志的社會實際,于是他們不能不高舉馬克思主義的人道向度以對抗實證主義。這種不認輸、不妥協的抗爭情緒甚至會以非理性的方式表達出來,即“左”傾到以為僅憑少數知識分子的理論辯證法就能夠調動起群眾斗爭的程度。他們看到了群眾缺乏革命所依附的客觀條件的現實,但拒絕接受這種現實,而是要(也只能是)以純粹理論的方式傳承和激發作為一種歷史動力的否定性精神。這種理論上的“幼稚”實在是對無比強大的資本世界的一種悲壯的反抗。由于專項探討西馬不是本文的目的,因此這里我們只是想從“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動態統一”的視角給出這樣的看法:人本主義的西馬片面訴諸“人道向度”而極其缺乏“歷史向度”的理論“倒退”,從根本上說不是對歷史唯物主義兩重向度統一原則的否定,而是進一步說明了兩重向度在實踐上實現統一的復雜性和艱巨性。
與“人本主義的西馬”在哲學范式上契合整個人本主義思潮不同,“科學主義的西馬”名為“科學主義”,其旨趣卻與由實證主義肇始的西方科學主義大不相同。剛才我們分析到,人本主義的西馬把批判矛頭主要指向了他們認為是資本主義幫兇的實證主義,這種意義上的實證主義更多地以“中立”、“超階級性”自居,他們拒斥包裹著利益的、不可驗證的形而上學。但科學主義的西馬顯然是以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立場作為前提的,這種意義上的“科學”(或德拉—沃爾佩的“實證”)含義指的是擺脫了意識形態滲透的歷史規律體系。比如,阿爾都塞特別強調歷史結構對于個體的先在性、規定性,他認為真正成熟的馬克思決不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以倫理預設來衡量現實的不合理、以人道主義來對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馬克思,而是《德意志意識形態》、《資本論》中冷靜地從事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分析,并得出社會結構支配著人類學個體的科學結論的馬克思:“馬克思只是對他的青年時代(1840—1845)的理論基礎——人的哲學——作了徹底的批判后,才達到了科學的歷史理論。”[2]用我們的話來說,就是阿爾都塞堅決反對把馬克思定位為一個以慈悲心腸來控訴殘酷現實的舊式人道主義者,他甚至取消了馬克思哲學(所謂“成熟的”、“作為科學的”)的“人道向度”、倫理向度;在阿爾都塞的科學主義解讀中,馬克思主義只有一個向度,那就是“歷史向度”(并且是堅決剔除“人道向度”之后的)。我們可以這樣說,阿氏的研究不可能沒有價值預設,他不可能卸下馬克思的解放論而“冷靜”地閱讀《資本論》,進而他對馬克思哲學中不存在人道向度的說法是無法成立的。但我們更應該說,阿爾都塞以一種明顯“錯誤”從而才愈加深刻的方式提出了這樣一個重要訴求:閹割掉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精神、閹割掉馬克思從歷史事實(社會結構)分析入手制定革命策略的方法論而單憑不平之氣詛咒資本主義,則無異于前馬克思哲學的意識形態;歷史唯物主義的“現實世界理想化(革命化)”原則,依靠的首先應是對“現實世界”的科學分析(把握“是”),而不是無根據的“理想”(空洞的“應”)。
這樣我們就會看到,西馬中的人本主義和科學主義,說到底還是對歷史唯物主義人道向度與歷史向度統一原則的續寫;他們以“分裂”兩重向度的形式所表征的,實際上是在缺乏暴力革命條件的時期馬克思的后繼者以二律背反的方式對“現實世界革命化”的堅韌追求。這種追求表現為“脫離”馬克思和恩格斯兩重向度統一理論的外觀,但實際上卻是對客觀形勢的哲學描述,這種追求誠然是悲壯的、矛盾的,但也正是這種矛盾、“分裂”啟示和激發著馬克思主義者進行不折不撓的理論探索,從而為“現實世界革命化”原則在未來更高尺度上的實現積蓄力量。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法]阿爾都塞.保衛馬克思[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3]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D0
A
1007-905X(2012)02-0044-04
2011-10-15
黑龍江省高等教育學會“十二五”教育科學研究規劃課題(HGJXHC110549);2012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項目;哈爾濱理工大學青年社科基金項目(2009YF050)
胡新峰(1977— ),男,黑龍江哈爾濱人,東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哈爾濱理工大學講師。
責任編輯 呂學文
(E-mail:dalishi_sohu@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