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華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如果認真觀察和研究占整個蘇聯歷史近1/4時期的勃列日涅夫時期(1964—1982),就不難發現其國內的經濟發展與停滯和對外的積極爭霸與攻勢戰略是兩個最明顯的特點。在此時期,蘇聯的綜合國力一度達到頂峰,經濟實力躍居世界第二,僅次于美國,但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后又進入了長期尷尬的經濟“停滯”階段。由于經濟實力的大幅度增強以及軍事實力接近與美國平起平坐,使得該時期的蘇聯對外政策攻勢戰略極為明顯,它的霸權觸角幾乎伸向世界各地。在處理與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的關系方面,“勃列日涅夫主義”成為最直接的實踐標準和最明確的理論表述。從1968年對捷克斯洛伐克改革的橫加干涉,到1979年對阿富汗的軍事入侵,以及1981年對波蘭危機事件的處理,等等,這一系列事件是“勃列日涅夫主義”淋漓盡致的運用。
一般意義上,“世界革命”理論是指1917年十月革命后,以列寧為首的布爾什維克黨在抗擊帝國主義武裝干涉和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提出的理論。
由于十月革命發生的特殊條件以及革命后蘇維埃政權面臨的重重壓力,列寧等蘇維埃領導人曾希望于由俄國革命引發的“火種”在短時間內燃遍歐洲,把蘇俄的存亡與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爆發聯系起來。列寧從理論上論述俄國革命與世界革命的內在聯系。他認為:“俄國最大的課題就是:必須解決國際任務,喚起國際革命,必須以我們僅僅一國的革命轉到世界革命。”“只有把已在俄國取得勝利的社會主義革命轉變為國際工人革命,才是這個革命能夠鞏固的最可靠的保證。”[1]列寧甚至在1919年三四月間認為“共產主義在全世界的勝利已為期不遠”,“再過幾個月我們就會在全世界取得勝利”[2]。然而,隨著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作為戰勝國的協約國聯盟立即調整了對蘇俄的外交政策,打壓中東歐出現的革命形勢。1919年,德國蘇維埃政權、捷克蘇維埃政權、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1920年波蘭蘇維埃政權相繼失敗。它表明,由俄國革命引發的歐洲革命形勢趨于低潮。1921年6月,列寧對蔡特金表示:“第一次革命浪潮過去了,第二次還沒有到來。如果我們對此抱有幻想是危險的。”[3]列寧強調“蘇維埃政權”與“資本主義世界”經過反復較量已經出現了某種“均勢”[4]1,形成了“長期僵持,雙方最后不分勝負的局面”[5]。這些形勢主要表現為:1920年1月6日,協約國最高委員會宣布撤銷對蘇俄的經濟封鎖。列寧評論:這一事件“表明社會主義革命的新時期到來了”,“我們同先進國家完全隔絕的狀態,這種由于封鎖造成的狀態,已經打破了”[6]。因此,蘇維埃政權要立即調整外交政策,利用“資本主義世界”的矛盾來保護蘇維埃政權,推進新形勢下的世界革命。1921年后,蘇俄政權的外交已轉變成以“和平共處”為前提的“世界革命”實踐。
在十月革命勝利至勃列日涅夫時代結束的六七十年時間里,經蘇聯領導人斯大林、赫魯曉夫、勃列日涅夫不斷修正、補充、發展的,以“世界革命”理論為指導的“世界革命”戰略一直是蘇聯黨和國家對外政策的重要指導方針之一,并以不同的形式和方法時隱時現地被予以貫徹和實施。
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前,“世界革命”理論是在蘇聯受帝國主義包圍和一國建設社會主義的實力較為軟弱的條件下創建的,其典型代表為該理論的創建者列寧。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后,“世界革命”理論則是在蘇聯政治和經濟實力大為增強,擴張欲望日益增長的條件下不斷得到補充、修正和發展的,可稱其為新“世界革命”理論,其典型代表為勃列日涅夫。
勃列日涅夫表示:“蘇共自誕生以來,就把自己的整個政策建立在列寧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的觀點的基礎上……我們過去和現在都以列寧的著名論斷為依據,按照這個論斷,作為一個國際主義者就要做到‘在一個國家內所能做到的一切,以便發展、援助和激起世界各國的革命’。蘇共過去和現在都始終一貫地竭力充分利用一切內部條件來鞏固和大力發展國內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同時用來支持和開展全世界的革命斗爭。”[7]107勃列日涅夫明確表示:蘇聯“永遠毫不動搖地沿著列寧指出的方向前進。”[8]180全力推動“世界革命”的進程。蘇聯人之所以能夠而且應該高舉“國際主義”大旗,全力推動“世界革命”,是因為“蘇聯人民的權益同世界各國勞動人民的權益是一致的”。“這是由具有世界性質并以成為歷史發展主要因素的革命斗爭的宏大規模所決定的。”甚至于“我們行星上各國人民的利益對于共產黨人——國際主義者是寶貴的。”[8]65
勃列日涅夫的“世界革命”理論是蘇聯推行對西方主動對抗政策的理論基礎,它是以“資本主義總危機論”和“社會主義優勢論”為基礎的、以包括蘇聯在內的社會主義體系為基地的、以美歐等資本主義強國為對象的、以包括廣大新興獨立國家在內的全球地區為范疇的,關于在世界范圍內最大限度地拓展蘇聯勢力和社會主義勢力,全方位地擠壓、對抗、打擊美歐勢力和資本主義勢力的理論。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特點:
第一,資本主義體系的總危機在不斷加深。此一時期的蘇聯黨和國家領導人強調列寧當年關于壟斷資本主義即帝國主義的評價和預測仍然適用于20世紀60—80年代的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發展態勢。他們聲稱:“列寧深刻地分析了資本主義新的帝國主義階段的特點。”列寧指出:“資本主義正‘從壟斷走向國家化’即走向國家壟斷資本主義,他清楚地確定了帝國主義作為資本主義最后階段,作為‘社會主義前夜’的歷史地位。”[4]105“從而令人信服的證明:帝國主義最深刻的矛盾和潰瘍是無法醫治的;在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是腐朽的和垂死的”“正如列寧所預見的,帝國主義正向著這一方向發展。作為世界體系的資本主義的總危機在繼續深化”[9]105。
面對著二戰之后經歷了六七十年代經濟大發展后,由壟斷資本主義過渡到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新態勢,蘇聯領導人仍然堅信資本主義總危機論。勃列日涅夫在歷次蘇共代表大會上都高揚資本主義的危機。他在蘇共23 大上表示:“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經歷著總危機,它的內部矛盾正在加深。”[10]42他在蘇共24 大上強調:“適應新的條件,并不意味著資本主義這個體系的穩定,資本主義的總危機在繼續加深。”[11]18在蘇共25 大報告中,勃列日涅夫表示:“最近幾年的事態比以前更加有力地證明,資本主義是個沒有前途的社會……國際反動派的一些基地遭到了有力的打擊。”[12]50勃列日涅夫在蘇共26 大報告中強調:“在這幾年里,資本主義總危機加劇了。”[13]68
值得注意的是,蘇共領導人顯然注意到了戰后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的積極因素,但是卻更看中其消極一面。勃列日涅夫說:雖然“戰后時期資本主義的生產和貿易都有發展,這是事實,但是,它的原因絕不是資產階級思想家所描繪的資本主義的‘生命力’已經復活,而是同現代科學技術革命的特點有聯系的。現在這種發展卻被一系列的危機性的衰退所取代,而這種衰退的規模超過了二十五年來的任何一次衰退。”此時的蘇聯理論界也宣揚資本主義總危機論,甚至預測:在20世紀末的一二十年中,“帝國主義鏈條必將一節一節地脫落”。
歷史發展的進程表明,勃列日涅夫等人對20世紀60—80年代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發展成為“體系危機”的評估是有失公允的。完全無視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發展中國家對經濟的宏觀調控、國有化經濟的發展、資本的社會化、廣泛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經濟全球化和一體化等改良措施與成果,一味片面強調資本主義總危機,必然導致低估資本主義對手實力,且相應增長自滿意識,造成對外活動中過早向資本主義發起“歷史性總攻勢”。
蘇聯領導人認為,在資本主義總危機不斷加深,矛盾持續加劇的情況下,壟斷資產階級必然加強對內鎮壓,這樣必然引發資本主義國家內部無產階級斗爭的燎原烈火。面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和勞動組織形式變化、科技革命興起的新情況,蘇聯領導人堅持認為:“在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條件下,科學技術進步并不削弱,反而日益加劇……壟斷組織和廣大人民群眾之間的對抗。”為了證明工人運動高漲論的正確性,勃列日涅夫極有耐心地列舉一大串數字:“從1966年到1968年止,在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內參加罷工斗爭的總共有三億多人,而在此之前的14年內則為一億五千萬人。”[7]35“西班牙、阿根廷、智利、烏拉圭、美國、西德和瑞典——資產階級到處都遭到工人運動越來越有力的打擊。”[9]107而“資本主義世界共產黨影響的增長,是過去4年中意義重大的現象之一。共產黨的人數大約增長了100 萬,其中,西歐大約增長了40 萬,在國會和地方選舉中投共產黨票的選民人數大大增多了。”[12]52可以說,蘇共對于西方無產階級反資本主義的實力和信心是相當樂觀的,以至于勃列日涅夫預測:“目前工人階級的大搏斗是新的階級搏斗的前兆,這些新的階級搏斗可能導致根本性的社會變革,導致同其他勞動人民階層結盟的工人階級政權的建立。”[11]21
事實證明,建立在資本主義總危機論基礎上的資本主義國家工人階級斗爭高漲論是不確切的,60—80年代正是資本主義發展的黃金年代,壟斷資產階級財富的絕對增長、無產階級工資的相對提高以及社會福利、社會保障制度的建立或多或少地改善了資本主義國家工人的待遇。60年代末歐洲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工人運動的確高漲起來,主要體現在1968年法國的“五月風暴”和同年秋意大利的“熱秋運動”,但不久這股革命勢頭便被嚴重削弱。從長期趨勢來看,戰后特別是60—80年代正是國際共產主義低潮期,蘇聯人高估了資本主義國家民主進步勢力的能量。
蘇聯領導人認為,在資本主義不斷受到危機的困擾和削弱的情況下,它并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而必然進行“垂死掙扎”和“猖獗活動”,力圖消滅革命力量,這樣必然引發國內和國際階級斗爭的尖銳化,從而為在世界范圍內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創造機遇。這一時期蘇共領導人不斷羅列帝國主義的罪行,譴責、抨擊帝國主義的言論不絕于耳:“帝國主義集團還沒有放下武器”[9]110“軍費開支達到了驚人的數字……好戰集團正在世界各個地區發動或者策劃種種軍事沖突……不止一次使世界瀕臨新的戰爭邊緣。”
蘇聯領導人認為,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面臨總危機,資本主義國家工人階級斗爭不斷高漲,國際范圍內階級斗爭空前尖銳的情況下,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的機遇就在眼前,社會主義應當進攻,“資本主義社會各種對抗性矛盾的空前加劇使革命改造變得迫切需要。”“社會主義力量同帝國主義勢力、進步力量同反動勢力的對抗已進一步尖銳化,在這一對抗中,進步力量正在繼續進攻,我們的時代是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時代。”[7]95實際上蘇聯領導人所堅持的帝國主義反抗和冒險引發階級斗爭尖銳論是蘇聯推行對西方對抗與進攻政策,特別是進行持續對美軍備競賽的重要理論依據之一。
第二,社會主義優勢論是勃列日涅夫時期“世界革命”理論的一個極其重要的理論立足點。蘇聯領導人認為,俄國成功進行十月革命,建成社會主義以及進入60年代,一系列年輕的國家走上了非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是社會主義的勝利之一。再加上蘇聯自己具備了強大的實力,因而社會主義具備了向資本主義發起總攻的條件。在這場世界革命的進程中,“世界發展的趨勢是社會主義陣地的加強,民族解放運動和國際工人運動的高漲,爭取維護和鞏固和平力量的發展壯大。”而“世界發展基本趨勢的特點是以共產黨人為首的革命力量和社會主義力量日益發展壯大。”再明確一點說“世界社會主義完全取得了歷史主動權,決定著社會發展的主要內容和方面,使力量對比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繼續地使資本主義退卻,并進入社會主義優越性日益充分和全面顯示出來的階段。”
蘇聯領導人認為,以蘇聯為核心的世界社會主義經歷了數十年的建設和發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國際范圍內的共產主義運動也不斷高漲,形勢一片大好。勃列日涅夫稱:“蘇聯和整個世界社會主義體系的國際影響不斷增長。”[8]35“過去半個世紀的歷史總結在于:世界舞臺上的力量對比發生了有利于工人階級,有利于進步民主和社會主義力量的根本變化”甚至“人類已有三分之一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8]207。而蘇斯洛夫對“社會主義優勢”的贊揚更是溢于言表:“發達的社會主義社會正在充分顯示著本身的優越性”“共產主義運動已經成為當代最有影響的政治力量”“世界社會主義體系愈來愈強大”[10]42“社會主義正處于攻勢”[8]22“而與社會主義相比,帝國主義已無力恢復失去的歷史主動權,無力使社會發展倒退”。可以說,這一時期蘇共主要人物的言論中,社會主義就已經等同于優勢了,他們對社會主義的實力做了相當樂觀的估計。赫魯曉夫于蘇共22 大正式提出民族解放運動走非資本主義道路的理論是,認為第三世界新興獨立國家擺脫西方殖民主義之后走非資本主義道路,并向社會主義靠攏是歷史發展的方向。
實際上蘇聯這種民族解放運動非資本主義論和結合論突出體現了蘇聯向第三世界拓展勢力,與美國爭奪邊緣地帶控制權的緊迫性。發展中國家特別是非洲地區資本主義大工業很不發達,工人階級和無產階級政黨勢力微薄,馬克思主義思想根本沒有得到廣泛傳播,完全不具備向社會主義前進的條件。新興獨立國家的國情不同于歐美資本主義列強,但也不同于蘇東社會主義國家。勃列日涅夫等人制造出非資本主義論和結合論,不過是為自己向第三世界進行的勢力擴張活動制造一個理論依據,便于名正言順地進行滲透,還可以將宣布“社會主義道路”的國家作為借助力量,便于與美國進行爭奪。
第三,蘇聯因具有強大的總體實力而成為世界革命的中心。蘇聯實力優勢論是勃列日涅夫對外戰略的重要理論基礎之一。勃列日涅夫時期蘇聯綜合國力特別是軍事實力的大幅增長正是蘇聯實力優勢論的結果,也是它的目的。這一理論主要包括以下幾點:
1.十月革命光榮論:十月革命創建了世界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人深深以此為榮。勃列日涅夫認為蘇聯作為“十月革命”的故鄉,理應成為世界革命的領導者和組織者,“我國革命的光輝燈塔至今仍在鼓舞著各大洲的各國人民,為他們照亮了通往擺脫帝國主義壓迫,通往自由和獨立,通往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道路。現在,誰也阻擋不住由俄國十月革命奠定了基礎的世界偉大革新的進程。”[14]明確表示要以十月革命作為資本,高舉社會主義革命大旗,推動“世界革命”的進程,向西方資本主義發起全面總攻。
2.意識形態優越論:蘇聯領導人認為,馬列主義為蘇共提供了強大的觀察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利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和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模式具有極大的優越性和吸引力,在世界上應該有廣闊的市場。他們認為:“蘇聯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榜樣的吸引力,對資本主義世界的工人階級和勞動群眾的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果“社會主義思想掌握了千百萬群眾,就變成了巨大的物質力量。”意識形態優越論其本質在于蘇聯自認為蘇聯版的意識形態模式和社會主義建設模式具有優越性,為蘇聯在東歐及第三世界地區推行自己的建設模式制造理論依據,這也就是第三世界的新興獨立國家必須宣布自己“向往社會主義”才有可能獲得蘇聯經援和軍援的原因之一。
3.蘇聯影響中心論:蘇聯領導人認為蘇聯有著優越的革命主義、強大的實力和國際主義傳統,以及意識形態優勢,因此,必定成為世界革命運動的中心。蘇聯頭面人物聲稱:“最近二十五年來,蘇聯的社會、經濟、文化和科學的發展達到了其成果可成為決定世界政治因素的高峰。”[9]11“蘇聯對世界局勢發展所起的作用和影響都增強了。”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蘇聯武裝力量實力優越,蘇聯國防部長安·安·格列奇科宣稱:“蘇聯陸海軍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進行使用核武器或不使用核武器的高速度、大縱深的積極戰斗行動,因此能夠完成任何規模的戰役戰術任務和戰略任務。”強大的蘇聯“擔負著同帝國主義斗爭的主要重擔”,“舉不出一個沒有受到蘇聯支持的革命運動”,蘇聯“已成為世界革命運動的中心”。
應當承認,歷經半個世紀的不斷發展與壯大,勃列日涅夫時期的蘇聯已躍居世界超級強國之列,特別是軍事實力的膨脹令美歐十分恐懼。但是過度強調自身力量的強大必然會沾染上得意自滿的情緒,以至于忽視自身存在的問題,諸如國民經濟軍事化導致經濟結構畸形,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幅度不大,國內社會問題加劇,經濟增速下降等問題在勃列日涅夫執政后期均凸顯出來,卻因為盲目自大忽視問題嚴重性而錯失改革良機,最終導致蘇聯整體國力增長的停滯,使其80年代上半期對外活動陷入被動局面。
第四,蘇聯繼續推進“世界革命”論。資本主義總危機論與社會主義優勢論的提出及宣揚,是勃列日涅夫時代蘇聯對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對壘形勢的基調評價。正如西方學者引用蘇聯人觀點所描述的那樣:“在勃列日涅夫時代,世界力量的對比發生了有利于社會主義的根本變化。其關鍵的表現是社會主義集團軍事和經濟潛力的絕對和相對的加強,蘇聯人在官方報告、講話和著作中為自己描繪的形象,同十五年前相比,是一個自持自信、志得意滿的形象——即按蘇聯的觀點來看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那種形象。”而“資本主義總危機論”和“社會主義優勢論”正是蘇聯新“世界革命”理論的基礎。
蘇聯領導人認為:推動世界革命的主要方向是“支持受國際帝國主義剝削的各國人民爭取民族解放和社會解放的斗爭;發展同新獨立國家的全面合作;不斷增強同工人階級的團結。”在這一方針的指導下,70年代中期以后,蘇聯在國際舞臺上日趨活躍。勃列日涅夫于25 大上稱:“在當前情況下,我黨在國際舞臺上的活動非常廣泛,形式多樣,現在我們在制訂對外政策的時候,也許地球上沒有哪一個地區的情況不是以某種方式加以考慮的。”[12]19在蘇聯看來,推行世界革命戰略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軍事力量的向外伸展。蘇聯國防部長格列奇科稱:“與戰前相比,蘇聯武裝力量的對外職能……具有廣泛的國際性質……蘇聯積極地、目標明確地反對反革命輸出,反對壓迫政策,支持各國人民的民族解放斗爭,堅決回擊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蘇共領導人甚至“要求各國共產黨制訂符合國際關系發展中的新階段的戰略和政策”,全力配合蘇聯推進世界革命進程。
正是在新“世界革命”理論指導下,蘇聯于70年代中期以后,加緊推行對西方的主動對抗政策,發動對西方世界的“歷史性總攻勢”,力圖在全球范圍內淹沒美歐等資本主義勢力,持續開展對美軍備競賽,加重對歐軍事威脅,在第三世界邊緣地帶強化與美爭奪,對外活動達到歷史性的高潮。而作為處理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國家關系以及與一些第三世界國家關系的一種系統的理論體系——勃列日涅夫主義的出臺是從武力鎮壓“布拉格之春”事件開始的。
捷克斯洛伐克和其他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一樣,戰后都建立了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制度,但它在發展國家經濟的過程中遇到很多困難,到了20世紀60年代經濟嚴重不景氣。它本來是東歐國家中經濟十分發達的國家,其民族自尊心也很強烈,在經濟不景氣,對外政策上又無法顯示其獨立自主性的情況下,國內人心思變,要求改革,不僅就經濟體制、政治體制進行改革,還要求改變其在國際事務上唯蘇聯馬首是瞻的情況,要執行獨立自主的對外政策。改革派崛起,改革呼聲日漸高漲,聲勢也日漸浩大。這場改革被西方稱為“布拉格之春”。蘇聯很擔心其會脫離社會主義道路,在通過談判勸說乃至威脅都不能停止其改革的情況下,蘇聯糾集波蘭、民主德國、保加利亞以及匈牙利等四國于1968年8月20日深夜,對捷克斯洛伐克改革進行了武裝干涉,使“布拉格之春”夭折。
蘇聯這種明目張膽武力干涉他國內政的粗暴做法遭到包括中國、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南斯拉夫等社會主義國家在內的國際社會的強烈譴責,蘇聯陷入了空前孤立被動的境地。為了粉飾自己操縱、控制、干涉他國內部事務,甚至公然進行軍事侵略的行為,勃列日涅夫主義出臺了。
1968年11月,勃列日涅夫在波蘭統一工人黨第5 次代表大會上講話說:“蘇聯為實際加強社會主義國家的主權和獨立做了不少工作。蘇共一直主張每個社會主義國家要考慮到本國民族條件的特點來確定自己沿著社會主義道路發展的具體形式。但是,大家也知道,還存在社會主義建設的普遍規律,背離了這些普遍規律就可能離開社會主義本身。而當某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國內和國外的敵視社會主義的勢力試圖使這個國家的發展轉向復辟資本主義的時候,當出現危及這個國家的社會主義事業的威脅、危及整個社會主義大家庭安全的威脅的時候,這就已經不僅僅是這一個國家的人民的問題,而是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共同的問題和關心的事情了。”[15]按照勃列日涅夫的意思,如果某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違背了蘇聯提出的所謂“普遍規律”,不照蘇聯的那一套去做,就是背離了社會主義,蘇聯就要以國際主義的名義進行干涉。
長期以來,特別是勃列日涅夫時期,蘇聯自任為社會主義“老大”,時時處處地高唱無產階級國際主義,以抵抗資本主義侵略,推動“世界革命”,維護社會主義體系安全為己任。事實上,蘇聯將“推動社會主義在全球取勝”的大旗舉得很高,舞得很歡,卻沾染上了大量的蘇聯國家利益的色彩。蘇聯高唱的“推進世界革命進程”的口號一方面是為了在全球確立蘇聯式的社會主義模式;另一方面則是為了維護蘇聯的全球利益。二者密切聯系,互不可分:維護國家利益,又可以更好地擴展意識形態利益,兩種利益可統稱為整體國家利益,是蘇聯意識形態利益和國家利益,包括蘇聯版社會主義模式的擴張、蘇聯國家安全利益、政治利益、經濟利益等方面的混合體。
蘇聯推進世界革命的政策及活動已蛻變為維護蘇聯整體國家利益的行動。蘇聯的整體國家利益不等于社會主義陣營的意識形態利益,更不等于全體社會主義國家的國家利益。蘇聯時時處處高唱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及“世界革命”的口號,其外延很大,單在處理對西方關系方面就表現為與美歐資本主義強國對抗,向第三世界輸出革命等外交行動。而本質內核只有一點,那就是“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和“世界革命”的口號已蛻變為維護蘇聯整體國家利益的工具。理由如下:
1.社會主義陣營在思想上、組織上和行動上的瓦解使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單一中心論破產。蘇聯版的社會主義已不能全權代表社會主義的一切,蘇聯的活動已經變質為維護自身意識形態利益的行動。表現為:第一,中蘇意識形態利益和國家利益的沖突,以及歐洲共產主義的興起,表明國際共運單中心論在思想上和組織上的破產。歐洲共產主義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中期,他們逐漸形成為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與中共一樣,不承認“領導中心”、“領導黨”、“領導國家”等概念,強調各共產黨一律平等,獨立自主,并提出實行適合本國國情的社會主義模式,反對蘇聯的“大國社會主義”。第二,東歐離心傾向的不斷加劇,表明蘇聯版的硬性植入東歐已引發蘇東矛盾。二戰期間,蘇軍鐵犁鏟除東歐各國的封建和資本主義勢力并植入蘇聯版社會主義模式,但赫魯曉夫對匈牙利事件、波蘭事件,勃列日涅夫對“布拉格之春”事件的處理突出表明了蘇聯“無產階級國際主義”已蛻變為擴張自己的意識形態利益的活動。
2.在對美國和西方政策中更突出地表明蘇聯意識形態利益已融入國家利益之中,蘇聯整體國家利益已高于一切。表現為:第一,宣布第三世界新興獨立國家走“非資本主義道路”,向往“社會主義”表明蘇聯推動“世界革命”口號的虛偽性。第三世界國家根本不具備實現社會主義的條件,蘇聯以“國際主義”、“社會主義”為幌子,以經援、軍援為開路先鋒,為的就是擴充蘇聯的勢力。其本質就為在第三世界邊緣地帶拓展蘇聯的意識形態利益和國家利益。第二,勃列日涅夫時期蘇聯將美國視為主要對手,更多地施之以主動對抗政策,而對西歐則更多地施之以緩和政策。特別是在80年代上半期蘇美爆發“第二次冷戰”之時,蘇歐卻出現“歐洲小陽春”的緩和氣候。這固然與當時的國際環境有關,但蘇聯對同一資本主義集團的不同國家施之以不同的政策也是重要因素,這突出表明了蘇聯整體利益中意識形態利益具有服從性。
事實上,在60年代中期以后,在北約與華約集團分化加劇的情況下,“美蘇沖突在很大程度上已經失去了它的魔力。這種沖突已經不是……意識形態……的斗爭,而更多地是為了保衛國家利益和擴大國際影響而進行的‘正常的’傳統的大國競爭”。也就是說,“保衛國家利益”體現了兩國的政治、經濟和安全利益,而“擴大國際影響”則體現了兩國的意識形態利益,因而蘇美兩國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對壘”的旗號下所進行的外交活動更多地是為了維護各自的意識形態利益和國家利益。
以“世界革命”與“國家利益”為核心的“勃列日涅夫主義”理論是建立在蘇聯領導人錯誤判斷的基礎上的,所以失敗也是必然的。正如美國著名現實主義國際政治家漢斯·摩根索認為:一國所追求的利益應同其實力相稱,國家領導人不應超出本國力量所達到的范圍進行對外干涉,也不應企圖按照本國的形象去塑造世界。如果那樣做只能反過來損害自己的安全,從而違背國家利益。勃列日涅夫時期的蘇聯其經濟實力與軍事威力的確得到了大幅度的相對膨脹和絕對膨脹,但其綜合國力則仍稍遜于美國,特別是60—70年代新技術革命興起之后,軍事致勝論被科技致勝論取代的趨勢日益明顯,蘇聯實力中所隱含的致命弱點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逐漸明顯化,但勃列日涅夫等人不思改革,堅持擴張,最終陷入被動。
[1]列寧全集:第34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6,33.
[2]列寧全集:第36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177,284.
[3]Шириня К.К.Идея мировой революции в страт егии Коминтерна[J].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5,(5).
[4]列寧全集:第42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5]列寧全集:第40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22-23.
[6]列寧全集:第38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99-100.
[7]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勃列日涅夫言論:第5 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8]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勃列日涅夫言論:第3 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9]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勃列日涅夫言論:第6 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10]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勃列日涅夫言論:第2 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11]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勃列日涅夫言論:第7 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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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勃列日涅夫言論:第1 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11.
[15]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勃列日涅夫言論:第4 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