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梁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社會發展與春節文化
劉鐵梁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春節作為中華民族最盛大的節日,體現出大眾在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上的主體作用。由于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市場經濟體系的拓展、城鄉人口流動的加強、交通工具的發達等原因,當代民眾在春節期間的行為具有了更多的開放性、多元性、公共性、消費性等特征。特別是在當代城市化的進程中,各地組織的公共性春節文化活動日益增多,居民由此進入空前開放的節日儀式與節日交往的場域。春節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因之成為我們繼承和發揚自身文化優良傳統、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的一項重要工程。
社會發展;春節;文化感受
在今年6月召開的“春節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座談會上,我作了題為“感受春節”的發言,著重從人們的主觀感受和身體參與的角度對春節的意義和價值進行討論,也就是強調要站在大眾的立場理解春節文化的傳承與創新。我認為,如果不能體會大眾對于春節以及日常生活的感受,那么對于春節活動所作出的任何批評和建議都可能是一廂情愿或不切實際的。關于大眾在春節期間的文化感受,我的概括是:歸家感與親情感、歷史感與尊嚴感、狂歡感與參與感等。①劉鐵梁:《感受春節》,載李松、張士閃主編《節日研究》2011年第1輯,山東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這些感受,既源自個人在傳統社會中的日常生活經驗,也在節日活動中得到了與身體記憶密切聯系的強化、自省與升華。對于每個中國人來說,春節文化傳統都具有塑造其民族性格的意義,在當代社會發展中應該得到充分的繼承和發揚。
現在我想進一步說明,不能離開整個社會生活,特別是社會關系結構和交往方式的改變,孤立地觀察春節文化的變化。我們不妨從春節文化本身的時空結構說起。春節作為全社會的集體通過儀式,突出地表現于家庭和地域社會這兩個時空場合。當然,這種節日時空的形成是中華農耕文明歷史演變的結果,凸顯出所有個人在“家”、“鄉里”和“天下”之中的生存位置。近代以來,盡管在政治、經濟、社會上發生了很多變革,但是村莊并沒有解體,春節民俗的時空結構得以長期保持,表現出傳統的強大慣性。生活方式的改變首先是人際關系的改變,春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修復這一改變所帶來的情感危機,但是要解決當代人的感情危機問題,卻不要以為單單靠保留春節等民俗形式就能奏效。在進入全球化體系的今天,春節民俗的時空形式卻開始與日常生活秩序失去緊密聯系。現在的人們覺得“年味淡了”,固然是由于日常的物質生活已經非常豐富,以前那種在節日中的享受感已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但主要還是由于個人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地位感與角色感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改變。市場經濟體系和社會服務體系相配合,正在構建起凸顯個人權益的公民社會體系,沖擊了原有鄉土社會的關系和秩序,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在春節期間喚回原來那些角色感就很不現實了。以前是一家人的“忙年”和親友鄰里間的禮尚往來的“拜年”,現在則一方面想從這種過年習俗中逃離出來,另一方面又想借助春節從日常奔波勞累而缺乏親情的處境中逃離出來,談何容易!
具體說來,當代人所面臨的,一方面是家庭的小型化、殘缺化,另一方面是村落等傳統社區的松散化。處于重建過程中的新的家庭生活模式和社區生活秩序,一時還不能填補人們在情感上的缺失。這突出地表現在,在現有的發展模式中,經濟增長的指標嚴重擠壓了社會發展的指標。所以,我們不能脫離開對于以人為本的科學發展模式的討論,簡單地批評春節文化的缺失。年味淡了,既是一個具有發展指標意義的客觀事實,也是社會大眾比較普遍的主觀感受,反映出人們對于春節文化期待值的增高,但是這種感受也是一種促成文化自覺和社會合理發展的強大力量。由于這些切身的感受都源于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因而就可以成為我們進行文化協商與社會批評的原動力,從而轉化為全社會對于現行發展模式的深刻反思,促成全社會對于精神文明建設的極大關注。事實上,這種感同身受的文化力量,已表現于當下春節期間的公共話語之上,具有鮮明時代意義的新年味已是呼之欲出。
改革開放以來,文化正在發生巨變,但同時也應該看到,各地民眾正在有所選擇和創造性地運用自身的民俗文化,使之繼續發揮出加強地方社會認同、增強人際互助關系的內在價值。包括節日走親、結社表演、婚喪嫁娶、生日賀禮、拜師學藝、口述故事等活動在內的民俗活動,不僅沒有消失,反而熱火非常,在維系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紐帶方面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春節作為全民族最盛大的節日,更是在各個地方呈現出繽紛的色彩,體現出民眾在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上的主體作用。這說明,在我國公民社會的建設過程中,民俗文化所承載的傳統親情關系是絕對不能遭受破壞的社會基礎。
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家庭與傳統社區一方面作為利益攸關的經濟主體,一方面作為社會文化傳承的歸屬性群體,是不可能退出歷史舞臺的。因此,依托于家庭和傳統社區中的民俗文化,特別是依靠地方社會傳承而實現其內在價值的春節文化也就不會消失。與此相反的情況是,民俗文化的某些形式由于受到科技進步與社會關系結構變化的影響,也會消失和發生新變,而不切實際地保留或恢復這些民俗形式并不是解決文化危機的根本辦法。在當代社會的發展進程中,對于原有的文化必然要有所取舍、有所創新,但必須尊重人民的意愿。
在如何繼承與創新春節文化的實踐上,政府和各方面社會力量的介入都會發揮不可或缺的作用,前提條件是以全體人民的感情和愿望為出發點。近年來,各級政府在向公共服務型政府轉變的過程中,為滿足人民過好春節的愿望做了大量工作,功不可沒,但是仍需要進一步深入基層,大量吸收那些來自各地民眾的文化經驗,進一步搭建起“擁政愛民”的春節文化平臺。文化學術界的人士不應該站在文化闡釋權威的立場上,而應該站在民眾主體的立場上,身體力行地參與春節文化活動,將自己的才藝和學識回饋社會、服務人民,這才是對于民俗文化的真正保護。產業界人士在使用開發春節文化資源的過程中,也必須將文化的尊嚴擺在首位,避免過度的和掠奪性的開發,為整個社會的全面、協調和可持續發展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伴隨著中華民族從農耕文明向現代文明的根本轉型,鄉土社會中的春節正在向公民社會中的春節演變,集中地反映出每一個中國人生活處境的深刻變化。春節作為全社會參與的文化行動,當下出現了哪些新的特征呢?總的來說,由于物質生活條件的改善、市場經濟體系的拓展、城鄉人口流動的加強、交通工具的發達等原因,人們在春節期間的活動,在保持萬家團圓和舉國同慶等基本特征的同時,也出現了與日常生活方式發生同步變化的趨勢。大體來說,就是人們在春節期間的行為具有了更多的開放性、多元性、公共性、消費性等特征。特別是在當代城市化的進程中,各地組織的公共性春節文化活動日益增多,居民由此進入空前開放的節日儀式與節日交往的場域,這是當前春節活動形式上所發生的最大變化。
目前,一些地方政府在進行春節文化活動的創意和組織上,大多注意到當代民眾精神需求與交往方式的變化,著眼于人們的春節文化需求,在挖掘傳統的地方性民俗和文化底蘊上下足功夫,賦予其新的時代性意義,吸引各種社會力量的投入和參與,為全社會提供以春節為主題的公共文化產品。例如,山東近兩年來策劃和實施的“好客山東賀年會”旅游活動的經驗就十分值得注意。這一活動是首次在一個省的地域范圍里開展,具有大氣魄、大手筆,凸顯了整個山東既統一又豐滿的春節文化形象。大致說來,它是以山東地區的語言文化和風俗習慣的多樣統一為基礎,以轉變本區域經濟發展模式、建設文化強省的目標為主導方向。從目的與效果來看,這種創意不全是在經濟效益上面,而是同時注意到激活全省人民的節日精神。從切入點來說,它還注意到了當代人作為游客的一種社會心理。試想,當現代旅游消費或服務的生活方式已經影響到千家萬戶的時候,節日里“串親戚”、“逛廟會”的出行習慣就可能被結合到旅游當中來。這個經驗可以在旅游業中進一步推廣,在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結合點上,通過運用中國人注重親情和友情的傳統,使游客和接待者都能進入串親戚式旅游的新境界。
在體恤民情民意、扶持地方特色春節文化方面,許多地區的政府部門特別是文化部門都發揮出主導的職能作用。春節文化活動的成功舉辦,成為許多地方在經濟、社會和文化整體建設成就上的重要標志,給當地民眾帶來巨大的幸福感和文化自信。例如,廣東省三大民系的春節民俗都各具特色,廣府人的迎春花市、客家人的大盆菜宴席、潮汕人的大鑼鼓春游等,世代沿襲,今天在文化部門的呵護和鼓勵下,對于這些有情有義的文化符號的運用都強化了海內外華人的認同感,加快了社會和諧發展的腳步。在佛山市,人們有意識地予以保留和發揚的當地春節習俗形式異常豐富,可大致分為臘月迎春、新正賀歲、酬神祈福三個部分,呈現出鮮明的嶺南特色。政府部門注重利用年俗組織大型公共活動以加強民眾對佛山的認同感與歸屬感,如當地獨有的被稱作“行通濟”的元宵娛樂和酬神活動。“佛山醒獅團”還多次到海外參加節日狂歡,扮演了對外文化交流的重要角色。山西孝義市以“突出孝義文化,展示孝義魅力;弘揚孝義精神,助推跨越騰飛”為理念,舉辦了兩屆孝義年俗文化節,營造出城鄉互動、全民同樂的濃郁節日文化氛圍。
所有這些經驗,都體現出當今政府服務于社會大眾、滿足當代人精神文化需求的職能意識,他們立足于春節文化的傳承與創新,大力進行調動和組織工作,發揮文化引領時代風氣的作用,使本地文化的發展與經濟、社會的發展形成相互協調和促進的科學發展局面。
春節文化的傳承與創新,是我們繼承和發揚自身文化優良傳統、推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的一項重要工程,這是我們討論春節文化的一個基本認識。深入了解民眾的文化處境與文化需求,是決定春節文化如何傳承與創新的根本依據。民眾是春節文化向前發展的實踐主體,春節文化活動的成效如何,要以民眾贊成不贊成、滿意不滿意的標準來檢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文化人才隊伍,包括從事民俗學專業的同志,有必要在與民眾同命運共呼吸的時代生活中,進一步調整好自己的文化心態,盡可能避免對待民俗文化傳統的片面性認識,特別是要避免提出脫離社會生活發展現實的文化主張。當前,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在我國得到大力推行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行動有過分泛化的傾向。例如,將活生生的春節視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做法頗令人費解,還有如建立生態文化博物館的做法也很值得商榷。
春節作為活生生的傳統,難道跟古代留下來的書籍和文物古跡一樣,也具有某種遺產的性質嗎?要知道,春節比儒家經典的傳承更加具有活力,因為它是每一個華夏兒女的身體實踐,是每個人對于自身人生價值的深刻體驗。我相信,盡管有許多傳統的民俗文化形式正在消失,但春節是不會消失的,因為它呈現給我們的并非是某種固定的模式,而是既具有地方的多樣性,又具有與時俱進的時代感,以此傳承著我們民族每個成員之間既相互尊重又相互認同的核心價值。不唯春節,民俗文化普遍具有這種身體性特征,是與人的身體共同存在的文化現象。特別是在春節這一聚集民俗文化的時空中,每一個人都正式扮演著在“社會戲劇”大舞臺上的角色,共同演繹著生生不息的民族歷史,一言一行都滲透著進入這一歷史過程的激情與豪邁。歷史從書本上走到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當中,這是春節民俗最根本的價值。
我在民俗調查中發現,絕大部分民眾雖然也知道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事情,但是他們的文化心態并沒有受到這一事情的很大影響。我的看法是,他們并非不懂得民俗文化的價值,而是同時也懂得民俗文化必然會在發展求變的生活中發生變化,懂得民俗文化應該如何被取舍、如何被合理運用。其實,對于一個地方社會來說,保護民俗文化的根本意義在于保護該地方社會共同的歷史記憶,并將這種記憶變為發展的動力和依據。但是這種歷史記憶并不能單靠幾個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民俗事象所承載,而是需要全體社區民眾普遍參與的文化實踐。比如說,歷史記憶是一個集體對于共同經歷的生活變化的記憶,而通過個人生活史的講述就可以豐富這種記憶。
今年暑假里,我曾前往北京大興區長子營鎮沁水營村調查,感覺這個村莊的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當代農民的文化心態。這個村莊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經濟、社會與文化各個方面都取得較大發展,而村落民俗文化的延續與變化也大致與此同步。村民對于村落民俗文化的保護比較自覺,這特別表現在他們在該村文化大院中所陳列的村史展板和不同時期所使用過的各種民俗工具和生活用具上。從這些展覽陳列中,從我們與村民的交談中,我們感覺到他們是很注意保護關于村莊歷史的豐富記憶的。
沁水營村是明朝初年從山西省沁水縣遷徙來的移民村落,當時共有16個姓、18戶人家,屬鳳河兩岸所謂“七十二連營”的一系列移民村之一。這一歷史不僅成為村民的口碑,而且在《明太祖實錄》等古代文獻中也有記載。關于從山西移民于此的傳說,與華北地區普遍流傳的“山西洪洞大槐樹”的移民傳說交織在一起,作為沁水營村最久遠的集體記憶,兩年前被書寫和圖畫在村委會旁邊文化大院的院墻上。
具有村落認同感的標志性民俗文化,是據說形成于明代、興盛于清代的一檔“叉會”。村民都相信他們的叉會曾經受邀參加慈禧太后66歲壽誕慶典,并深得慈禧太后的賞識,最終賜予該會一把“龍叉”和一面上書“神叉老會”四個字的旗幟,從此名聲大振。令村民們難忘的,還有本村在1951年成立的評劇團,參加劇團的村民達40人之多,表演過《小女婿》、《劉巧兒》、《兄妹開荒》、《打城隍》等現代戲,還有《劉云打母》、《小放牛》、《三岔口》、《鋸大缸》等一批古裝戲。每逢農歷三月三、六月六、八月十五和春節之時,村里搭臺唱戲,附近十里八村的村民都會來觀看。可惜劇團在“文化大革命”中解散,此后一直沒有恢復。
2009年建起的文化大院,現在是沁水營村開展公共文化活動的中心。東大院中有一排棚子房,展覽不同時期使用過的生活設備,有水井和轆轤、壓水機、石碾、石磨、鐵匠用的風箱和砧子、打土墻用的木板、舊式土炕等。圖書室和閱覽室也在這個院子里,此外還有棋牌室、數字電影廳。院子里有籃球場、羽毛球場,每天晚上都有村民前來跳舞,其中以婦女居多。
西大院中有南北兩個展廳,南展廳有“沁水營村大事記”展板,展覽村里歷年來獲得的獎狀、獎旗、獎杯等,還有清朝和民國時期買賣土地的契約,土改時的土地證,民國時期和解放后的結婚證,20世紀60年代的糧票、布票、農業券、工業券、自行車執照等,當年村辦工廠時織過的地毯及工具,不同年代的學生們用過的桌凳等。北展廳陳列有兩部分民俗文物,一部分是在不同時期使用過的生活用品,如煤油燈、玻璃罩燈、燒水用的銅竄子、舊電話機、第一代黑白電視機等;另一部分是農具,如木犁、耘鋤,場院上的木叉等,以及大牲畜拉車用的各種器具和繩套等。
關于春節的變化,老書記說:“現在把以前過年的事講給小孩子們聽,他們還真是不愛聽。那時候是盼過年,小孩子能穿上新衣服,有了零花錢。那時候還是點煤油燈的時代,平時舍不得老點著,但是大年三十晚上一定要點一宿,街上還點起柴火堆,哪兒有亮光哪兒就有人,大家圍著說說笑笑。院子里鋪上芝麻秸,叫‘踩祟’,其實是讓你知道自家來了人了。”當問及那時候的年夜飯有沒有魚,他回憶說,以前村子周圍哪兒都是水,有草魚、大黃鱔等20多種魚,都是野生的,飯桌上也不顯得稀罕,現在河水被污染,魚都沒了。老書記還告訴我說,現在村里有的人家既不提前置辦年貨,也不做年夜飯了,等到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就到飯館聚餐,總之是“多元化”了。
正是出于這類的記憶和感受,老書記非常重視公共文化的建設,特別是將公共文化的發展與村落歷史、民俗文化的記憶密切地結合起來。例如,村里還保留著當年知青住過的集體宿舍,而當年“中央五七大學舞蹈學校”在這一帶“開門辦學”時留下的大院,就是現在村委會和幼兒園的所在地。
我舉出這個例子,無非是想證明:人們對于春節的感受既與當下日常生活的變化密切相關,也與其對于歷史記憶的實踐密切相關。從文化資源和文化心態來說,沁水營村并不擁有被政府和專家認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他們在注重社會發展的同時注意保護民俗文化的做法,值得特別贊賞。
C912.4
A
1003-4145[2012]01-0080-04
2011-12-09
劉鐵梁(1946—),男,遼寧綏中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民俗學會副會長。
本文是劉鐵梁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民俗文化遺產保護與社會發展研究”(項目編號:05BSH030)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陸曉芳sdluxiaof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