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活似那微波粼粼的湖水,表面泛著靜謐安寧的光澤,內部卻暗藏著悲傷洶涌的波濤。
母親,我一直覺得這應該是一個溫暖的稱呼,可是母親與我之間,卻總似隔著萬水千山般的遙遠。在記憶中,她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擁抱過我,哪怕是牽手,都從未在記憶中留下些許痕跡。這份冰涼,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常常想要找尋到最初的源頭。
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冷漠的孩子,記住母親的,似乎都是些不堪。兩歲時有了弟弟,我便不再享受奶水的香甜,獨自去睡。現在想來,這幾乎是一種憑空捏造,但是我知道這是真實的。過早地與母親從身體上的分開,或許就是我們再也不能親近起來的理由。或許從那時起,她的臂彎里便再也放不下一個兩歲女兒的期盼,舊家庭里重男輕女的觀念深深地植在她的思想里,我碰巧是第二個女兒,多么不討好的角色。而弟弟很快就填補了母親的失望與遺憾,讓她得以驕傲地在婆婆與妯娌間炫耀。據說,我剛出生的那一刻,皮膚黝黑,母親在誤以為是男孩兒的驚喜后,卻不得不接受又一個女娃的打擊。我想那一刻的母親一定是在心底里嘆口氣,頗為不情愿地將我攬在懷里的吧,而疏離,就是嬰兒也極度敏感。
我記不起她有過這樣的姿態:蹲下身子,伸出雙手喊一聲,來,媽媽抱,沒有;記不起她曾有過這樣的歡喜:將我緊緊地擁在懷中,甜蜜而柔情地親吻額頭,沒有;記不起她曾有過這樣的放縱:抱起我,將我一圈一圈悠在空中,聽我驚聲尖叫,沒有。這些事情,我常常不厭其煩地與兒子重復,我怕,我一放手,他就再也不肯撲進我的懷中。而母親,似乎從未在意我們之間的沉默。
五六歲時,我們已搬進城中。晚飯后,勞累的母親便總是喚我和弟弟給她踩背。我總是局促不自然地站在她寬寬的背上,不知說些什么好,只是僵硬地扶著墻,躲避著墻上那張令我恐慌的猛虎下山圖中兇猛的目光。燈火昏暗,我的童年也是如此倉皇不安。母親的白發在那時已倔強地層出不窮,她總是讓我和弟弟為她拔掉,或許她從來都沒有意識到,我的小手,一直不敢碰觸她的額頭。我是逃避著任何與她皮膚接觸的時刻,在我一出生時,我們的距離就開始越走越遠了。
14歲時初二,上學的清晨,迎面一輛馬車撞歪了自行車的前胎。路人喝住了要逃離的肇事人,兩個女生卻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最終眼睜睜地看著人家走掉,我只好把車推到母親的單位。第二節課下,她來到學校,沒有安慰,只有氣憤地一個狠狠的巴掌甩在我臉上。從那以后,我們的冷戰便時不時地上演,可以很久很久都不說一句話。今時今日,我驀然發現,青春期的記憶里,母親留給我的,除了曠日持久的沉默,竟然沒有任何可以想念的事件。
戀愛的年紀,我才知道這份親情的缺失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多么沉重的傷痕,我無法做到與任何人輕松自如地交流與戀愛。我一直等待,等待一個開啟我心門的人,輕輕地拉住我的手說,別害怕,來吧,讓我們擁抱,因為擁抱會讓彼此溫暖。幸運的是,我最終得到了命運額外的饋贈。
有了孩子后,我極盡奢侈地給予孩子無數的擁抱。我想讓他知道,擁抱原本就是作為母親給予孩子最好的愛。我愛你,所以我會緊緊地擁抱你。
因為溫暖,因為愛人和孩子給予我的別樣人生,我也終于學會了用一顆諒解的心,去面對過去,去接受母親帶給我的缺憾。那是一個舊的鄉村,她的命運也不過是舊禮教下的悲劇,一個要強的女人,除了生兒子能夠抬得起被嘲笑壓低的頭顱,還有什么會讓她活得更有尊嚴的事情呢?而在愛人遠在他鄉的孤獨歲月里,她要獨自養育三個接連問世的孩子,要去地里艱辛地耕種應該男人忙碌的農田,回到家還要急急地喂飽三個孩子饑腸轆轆的嘴。那時她還是民兵連長,要去大隊安排諸多事項,我常常想,如今生活慵懶的我,一定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負擔。她太忙碌了,忙碌到想不起安撫孩子的孤單;她太好強了,好強到想不起收拾孩子的疏遠。
那一巴掌,我曾如此怨恨,可是也慢慢懂得了貧賤生活里的無奈。每一分不該花的錢在她的計算里都如此重要,以致使她忽略了孩子想要的那一句安慰。
是的,那些都不是她的錯,是無奈的生活塑造了那樣的母親。她并不欠我什么,因為她不能像我一樣,一直不知柴米油鹽貴地讀書,一直不問窗外事地成長,一直努力探詢生命里曾有過的悲涼,一直試圖學會自我解脫。她沒有我如今安閑自在的寫作境遇,她沒有讓她輕松放下的婚姻生活,她沒有不為金錢束縛的日子,而今天我所有的一切,卻都是由她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由那不善于表白的情感中,由那日夜辛勞的歲月后,我才能獲得的。她沒有給過我深深的擁抱,可是她讓我一直讀書,一直讀書,她給了我最好的自由,才能有我今日安靜地坐在電腦前打字的命運。而寫作,讓我越來越能夠放下內心多年的沉重,也越來越愿意,從母親的角度,去解讀她的人生。
很久前讀到一段話,感懷至深,也讓心豁然頓悟:父母其實并沒有虧欠我們任何東西,他們給我們1,我們就得到了1;他們給我們1.5,我們就得到了1.5。我們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界,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被給予的。你并沒有被剝奪什么,因為你本來就一無所有!除了你呼吸的那口氣,一切都是從零開始由父母給你的!
是的,那一個擁抱,如今不是母親欠我的,而是我欠母親的。那歲月里的鴻溝,原本就不應該由日漸老去的人來填平。我那滄桑的母親,在時光的追逐里,早已停下她緩慢的腳步,等著我,伸出雙臂。
(摘自《老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