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行路,就讀于浙江省紹興縣魯迅中學。生性喜動,愛行走河山,與朋友閑談,也愛上街閑逛,唯一正經的愛好是看書,看課外書,偏愛史哲類和古典詩詞。
那是民國十六年的初夏,清華園里一片沉靜。
學生們都已于昨日散去了,偌大的清華國學研究院里空空蕩蕩的,除了幾位留校的先生外,已再無他人。
大師穿著長袍,長長的辮子拖在腦后,立在公事房的門里,想起昨日離別宴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光景,想起往昔一年師生情誼,今日諸學生卻皆以天南海北,各奔東西,不免一陣傷感,輕嘆一聲,到底是人間第一耽離別啊,浮生如此,君何言哉?
大師邁腳向門外跨去,忽地,似是想到了什么:離別?今日這一別,便是永別了吧?便也無所謂耽于離別了吧?大師的腳懸在半空中,捏緊了攥在手心的五元紙幣,最后回頭瞥了一眼墻上的日歷,赫然印著民國十六年的字跡。已是民國十六年了嗎?大清已經過去十六年了嗎?連皇帝離京都已過了三年了??!與雪堂也相交有三十年了吧?三十年啊,這歲月也當真無情啊,罷了,罷了!大師搖頭,臉上掛起一抹自嘲的笑容,腳落在地上,便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一條黑色的辮子在空中晃蕩晃蕩……
那時正是北伐軍最得意的時刻,國民革命軍正節節北上,馮玉祥東出潼關,鏖戰中原,不日或將再入京城,國內局勢動蕩,北京亦是人心惶惶,不知大師從洋車上走下時,心中是否也有著那么一絲惶恐?或者在心跡決絕之后,屬于士人的那份寧折而不彎的氣節與歸于文人的那一身與文化同生殞命的熱血早已助其跳出凡俗之見的桎梏了吧?又或者,以大師之高致,也從未有過所謂之惶恐。
大師進了頤和園,這是大師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入這座曾經屬于滿清的皇家園林,這位國學大師拖著一條清朝的辮子,而非平頭;穿著長衫,而非中山裝;走入了清朝的園林,而非總統府,他來奔赴一場只屬于他自己的、一個朝代的孤獨而又悲壯的殉難。
頤和園,想當年,西太后擲三千萬兩白銀建此“夏宮”,曾幾何時,繁華寥落后的頤和園已經散去了昔日皇朝的帝王氣,脫落的琉璃瓦,淡褪的朱漆,天光云影徘徊處,是一個朝代漸漸凋亡的畫景浮映在此一隅的天地間,為一個時代的終結添上重重的一筆。
接近午時的陽光,照入頤和園,照在昆明湖上映著點點粼光,大師在石舫邊踱步良久,又漫步走入了魚藻軒。
大抵是因為戰爭年代的緣故吧,夏日的頤和園里卻罕見游人,當曾經的御花園承載起皇朝破滅的悲哀淪為景點后,竟也無人來此憑吊嗎?或是忘了這里了罷?國人本是健忘的,忘了前朝、忘了帝王,也可以轉眼忘了今日臺上的軍閥們,偏又忘不了骨子里的奴性,貪生惡死,惶惶地坐在屋里等著北伐軍進京,等著共和,又不求共和,只求殘生。當北伐的槍與火踏破北洋軍閥的統治也踏破前朝遺夢時,一種文化不可避免要以極其無辜之姿態為之殉葬,文化的羸弱之身從來都敵不過武者的刀鋒,刀鋒斬斷專制的時候,一起斬碎了文化,然而當文化必然破碎之時,總要有人站出來承擔的,當所有人都避禍全身之時,唯有大師一人,煢煢獨立于昆明湖畔,若義無再辱,若此文化、此信仰無可拯救,以一文人、一哲人之自覺,便以死殉道、以死全身可好?
大師站在昆明湖畔,湖光山色印在他眸中,湖中荷花映日,堤上柔柳拂風,萬里江山,無邊風月,這人間,從此要再無瓜葛了罷?
大師點燃了紙煙,慢慢地抽了起來,當火光燃起的時候,大師可是想起了兒時在鹽官的歲月,看萬里潮來潮去,淘換人間,不盡風情,那少年時光,不知何日才能再見?煙葉燃至四分之一,大師微瞇著雙眼,可是想起亡妻莫氏,恩愛繾綣未盡,斯人已去,縱使山盟都不負,他生能記今生否?煙葉燃至一半,大師手彈煙灰,可又想起那位皇帝,曾經被自己寄予厚望的皇帝,在天津的張園,可還在尋歡作樂?國朝如此,夫復何言?煙葉燃至四分之三,大師幽幽一嘆,可是想起了與自己恩怨糾葛一生的親家摯友羅雪堂?若無斯人,豈有今日之靜安?若無斯人,靜安何至于今日?且過,且過,煙以燃盡,火光暗滅,大師此時可想起自己一生追求之學術、一生恪守之文化,若文化凋亡,縱有學術何用?君臣理想已矣,知交理想已矣,三綱六紀不復,國破山河滅,故人不再,故園已逝,當以此身與此文化此信仰共命運而同盡,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二字,何惜此身?
雪堂、寅恪諸君,來生再會,保重。
大師拖著長長的辮子一頭栽入了昆明湖。
此生如風前飄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
頤和園的大門緩緩掩上,大師的身影與那個盛世王朝的余暉一同默默地沉入了昆明湖底,靈魂化作游魚向著湖心的三座仙山游去,想他睡夢里的錢塘,是否還會有潮升潮落,也掀起一江的波瀾,讓這青天下的江花,也為他而起,為他而落?
昆明湖里的菡花依舊接天蓮葉無窮碧,湖邊垂柳最是無情,依舊煙籠十里長堤。只是,人間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