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都長大了,爸爸卻老了。他老人家為工作鞠躬盡瘁,為子女操勞一生,現(xiàn)在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一
我23歲時結了婚,兩年后生了女兒,繁重的家務幾乎把我拖垮,好不容易熬到女兒上小學一年級才松了一口氣。然而就在這時候丈夫突然有了外遇,而且把女人帶回家中,一夜之間我陷入痛苦的深淵,對生活完全喪失了信念,徘徊在絕望的邊緣……
當時父親正在南方出差,得知此事急忙奔回北京,當天就來到我的住處,像知心朋友那樣對我說:“做人要有骨氣,要自信,自強,他要和你分手,那就讓他走好了,強扭的瓜不甜。你還不滿30歲,前頭的日子還長著呢,受點委屈沒什么了不起,千萬要想得開……”那時候我死的心都有,真不想活了,在他的開導下,我毅然走上法庭,結束了這樁不幸的婚姻。
離婚以后,1991年我又下崗了,這真可謂雪上加霜。生性好強的我為了尋求生路,匆匆忙忙把僅有的幾千塊錢從銀行里取出來,加入了首飾傳銷的行列。想不到,我落入了虎口,那家臺灣公司不久就被取締了,老板帶著資金逃之夭夭,所有上當受騙的老百姓上告無門,就這樣,我所有的積蓄打了水漂。在處境艱難的情況下,父親為我籌了—筆錢,讓我學開出租車,就這樣,我和女兒的生活基本上有了保障。但是好景不長,由于勞累過度我患了腎炎,紅白血球都在4個加號以上。迫不得已,我把車還給了公司,生活來源被切斷了,溫飽沒有保障,還要討醫(yī)藥費,無可奈何,我把一室一廳的房子租了出去,這是唯一的財源。
那個冬天特別冷,我?guī)е畠喊岬綐窍碌目拐鹋锢铮鞅憋L像刀子一樣從四面墻縫鉆進來,我的腎病怕受涼,住進去以后病情更加嚴重了。父親看我住在那間棚子里實在可憐,即刻決定讓我搬回家住。從此深深的愧疚纏繞我的心頭,父親一輩子企盼兒女能成大器,但是,我和大弟初中還沒畢業(yè)就插隊去了,回城以后當了工人。二妹、三妹、小弟統(tǒng)統(tǒng)高考落榜,這對父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那時候他在某機關任辦公室主任,與國外聯(lián)絡頻繁,經他手為許多人的子女出國上學找過擔保,惟獨自己的孩子未能走進大學校門,更談不上出國深造。每當提起這些事,就像鞭子抽在他身上,使他感到無地自容。父親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愿子女們個個都像個樣子,而我的落魄,無疑使他心靈的創(chuàng)傷更加沉重。我猶猶豫豫不想回家給父親增添負擔,可是我無能為力,望著他那一臉的憔悴,很不情愿地回到父母家中。
二
父母家雖然住著三室一廳的單元房,但是大弟、弟媳、侄子,還有小弟都住在一起。我回去以后,父親在客廳里安了一張小床,讓我和女兒住進他和母親的房間,母親有風濕病,父親希望我和母親互相照顧,但是大弟和弟媳的臉色很不好看,從內心里容不下我,在他們的眼里我是外人,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不該回娘家占地方。小弟已經到了談戀愛的年齡,他的房間常有女友光臨,不便打攪他。這樣一來家里就沒有一間空房子了,過去全家吃過晚飯都擁到客廳看電視,自從父親安了小床便受到約束,每晚9點30分母親便要我催促家人回屋睡覺,讓勞累一天的父親早點休息。
父親雖然已經退休,但仍在工作,而且很有作為,社交也很廣泛,晚上回到家還要接許多電話。自從我和女兒回來后,家里的矛盾一天天升級,有一回侄子賴在客廳里不走,非要看美國電影,母親常年被病魔纏身,一般情況下不愿多說話,于是總讓我出面維持家里的秩序。我把侄子叫出來說:“好孩子,回屋去吧,爺爺要休息。”話還沒說完弟媳就指桑罵槐地對侄子說道:“你找揍哇,走!回屋去。”大弟接著話茬兒又說:“有本事自己買房子,甭在這兒添亂……”兩口子一唱一和,使我感到很尷尬。
不久,爸爸的機關照顧困難戶,分了一套一居室給他,爸爸想讓弟弟一家搬出去,還沒攤牌,大弟和弟媳就表態(tài)說:“我們愿意跟著爸媽一起過,搬出去不習慣……”我知道這是借口,實際上是怕另起爐灶開銷大。后來爸爸自己搬出去了,他死活不讓我走,讓我留在媽媽身邊。爸爸一個人住在外邊,我心里難過極了,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爸爸走了以后客廳又恢復了自由,大弟一家人常常守著電視看到很晚,我和女兒總是躲在母親的房間里,生怕兩家的孩子湊在一起打架。然而,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女兒學校組織春游,頭天晚上我給她買好了面包、香腸、可樂和水果放在冰箱里,不料吃晚飯時被侄子發(fā)現(xiàn)了,我說:“那是給妹妹準備的,她明天春游。”侄子把眼一瞪伸手就抓,女兒看看我的臉色沒敢出聲,弟媳在一旁冷笑著說:“怎么一家人兩樣待遇……”我心里翻江倒海似地難受,淚水止不住往下流,恨不能馬上帶女兒離開這個家。
碰巧爸爸回來了,他發(fā)現(xiàn)我和女兒眼淚汪汪的,他沉默了—陣,掏出20塊錢塞給女兒,算是把這件事壓了下去。家里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親住進一居室不久,二妹一家就接到了搬遷的通知,臨時房屋位于北京的郊區(qū),離二妹上班的地方很遠,二妹不能像往常那樣趕回家中為孩子和丈夫做午飯了。善于精打細算的二妹要父親把房子讓給她,這樣既能解決眼下的困難,還能把臨時房屋租出去增加收入。父親起初沒答應,她便要回娘家住,用她的話說爸媽應該一碗水端平,能容別人也能容她。父親作難了,想想二妹確有難處,萬一二妹耍混帶著一家人回去了,大弟和弟媳非鬧翻天不可。
無奈,父親悄悄地把房子讓給了二妹,重新在客廳里支起那張小床,于是矛盾又來了,媽媽每晚9點30分仍然要我把家人從客廳里攆走,或者干脆把燈一關讓父親躺下睡覺。第一個鬧騰的還是侄子,那時候正在播放電視連續(xù)劇《還珠格格》,一家人看得入迷,侄子看完了接著還要看其它節(jié)目,我讓大弟哄侄子走,弟媳扭著侄子的胳臂喝道:“你這孩子怎么這樣不自覺,走哇!”她板著臉,狠狠地把門一摔。那刺耳的摔門聲,深深地刺痛著我的神經,使我心里陣陣發(fā)顫。
爸爸向來不發(fā)火,家里的事情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任憑誰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他所作出的每—個決定誰也不敢不服從,他的權威地位是不可動搖的,盡管大弟和弟媳時不時找岔子鬧事,爸爸卻穩(wěn)坐釣魚臺,一聲不響。剛剛安靜了幾天,三妹又出事了,三妹是我們姐妹中最漂亮的一個,相貌身材都屬一流。她是職高畢業(yè)生,先做了一年禮儀小姐,后來轉到一家五星級酒店做客房部主管。
三妹是家里最體面的一個女孩子,深得父親的寵愛,在朋友面前父親總夸三妹如何如何,誰也想不到她會出事。然而,剛剛結婚不久的她被臺灣商人勾去了。她在電話里對我說:“大姐,那個臺灣人很有錢,他答應送我—輛車……”我當時就告誡她千萬小心,這種事要慎重。然而三妹鬼迷心竅,早就和那個人混在一起了。一天晚上,她告訴丈夫酒店有事不回去了,早有預感的三妹夫半夜來到酒店,根據(jù)線索找到那個臺灣人的房間,因有明文規(guī)定服務臺不準打攪客人,于是躲在門外窺探房間里的動靜。果不其然,天沒亮三妹就從那間房子里溜了出來。三妹夫一把抓住她拖進那間屋里,要那個臺灣人將夜晚發(fā)生的事情作出交待。那個男人嚇破了膽,哆哆嗦嗦把全過程都寫了出來,并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妹夫是個遇事冷靜的人,盡管氣得臉色煞白,卻沒碰那臺灣人一下,也沒動妻子一指頭,而是當天把三妹帶回家中,當著父親的面要她自己陳述昨晚發(fā)生的一切,三妹執(zhí)迷不悟,硬要和新婚丈夫離婚,夢想和那個臺灣人遠走高飛。父親苦口婆心,一連和她談了三個晚上,勸她認清現(xiàn)實,回到丈夫身邊。三妹不撞南墻不死心,依然對那個臺灣人抱有幻想,就在這時臺灣人的妻子飛到北京,通過有關部門反咬三妹一口。事情越鬧越大,為了顧全大局,酒店不得已把三妹除名了,這時她才清醒。但是已經無法挽回了,三妹夫堅決要求離婚,而且已經上訴。
三
父親為這件事很傷心,三妹原本是他的驕傲,現(xiàn)在卻給他抹了一臉黑,這一下子家里全亂套了,三妹回到了娘家。她住在誰的屋里都不合適,我和母親的房間已經夠擠了,父親發(fā)話讓三妹住進客廳,他把小床搬到廚房邊上的過道里,那張床像一只漂泊的船搬來搬去,我心里酸酸的,全家人都有安身之處,惟獨把父親擠在外邊,而這套房子的主人是父親自己,他卻把享受的權利給了子女。即便如此,大弟和小弟依然嘟嘟嚷嚷,容不下出嫁的姐妹在家里長住。爸爸此時正在籌備一個會議,天天忙得團團轉,而家里這個爛攤子又不能不分心,他消瘦了許多。媽媽是個病人,有心而力不足,家庭的重擔都壓在爸爸一個人身上了。
這天小弟屋里又來了女友,午夜12點鐘還在打鬧,爸爸忍不住去敲房門,小弟橫眉怒目地問道:“干什么?”爸爸壓住心頭的火,請屋里那個染了—頭黃毛的女孩兒快走。那女孩哼了—聲,“咯咯”地笑著走了出來,小弟跟在她的后面一起下了樓。爸爸搖搖頭,嘆息—聲,黯然神傷地坐在了沙發(fā)上。
小弟走后兩天沒回家,爸爸牽腸掛肚,喃喃自語:“唉!我當了那么多年的書記,卻連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住,我好沒用……”他心亂如麻,六神無主,有一天,他騎車到外貿部辦事,就在低頭鎖車的時候,車筐里的皮包不翼而飛,那里面有他剛剛買的4張機票和8000元差旅費,還有會議上的各種文件和身份證。爸爸頓時呆傻了,像木樁一樣立在那里,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知什么時候才醒過神來。然而,丟失的東西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來了,他瘋了似的在街頭亂轉,像孩子一樣急哭了。那天他很晚才回家,進屋沒說一句話就睡了,憤恨與無奈壓迫著他的心臟,當晚,他住進了醫(yī)院。
第二天,父親就從病床上爬起來,照例堅持按時出席會議,他馬上派人補了飛機票,辦了臨時身份證。幾天以后,爸爸帶病出差了,家里的事情全由我代理,三妹尚未找到工作,小弟的女友做了人流,天天就睡在小弟的屋里。我不但要侍奉母親,還要給全家人做飯。身體的勞累可以忍受,但是大弟一家人還是那樣盛氣凌人,使我永遠處在寄人籬下的地位。三妹天天泡舞場,小弟和他的女友公開同居,我說話誰也不聽,在這個家里,我沒有大姐的尊嚴。考慮再三,我感到父母家不是久留之地。那時我的病已經好多了,就在爸爸返回北京的前夕我不辭而別,帶著女兒又回到了抗震棚里。當時我認為,這就是我對父親表示謝意,并以此減輕他老人家的負擔。但是,我想錯了。
爸爸回來后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心如刀絞一般,他說他需要我,他要我?guī)退侠磉@一攤子家事。就在這時,家里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混亂:大弟的單位給了房子,但是他把房子賣了,錢存在銀行里;小弟媳鬼機靈,家務事一概不伸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下;大弟媳傻厲害,嘮嘮叨叨,沒完沒了。那是一個雙休日,我買了一些水果給父母送回家,一上樓就聽見屋里大吵大鬧,打開單元門只見大弟媳和小弟媳扭成一團,兩個女人互相揪著對方的頭發(fā)不松手。小弟突然插進來把大弟媳推到一邊,大弟打了小弟一拳,爸媽急得直跺腳。小弟媳冷嘲熱諷地說道:“想把我們趕走沒門兒!咱們走著瞧。”“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住我們家?”大弟媳毫不示弱地還擊。
“都給我住嘴!我活一天這個家我說了算。”爸爸氣喘噓噓地制止道。
接著,他讓三妹去一個單位面試;讓小弟和女友正式登記結婚;讓大弟把房子收回來。他對家中的事作了重新調整。鑒于大弟一家仍留在家中,我沒有再回到父母身邊。
這一年媽媽的風濕病越來越重,爸爸的心臟也越來越承受不住了,1998年春節(jié),全家人聚到一起,埋頭吃飯,各想心事。爸爸靠在床頭,嘴里哼哼著,他想讓我們姐妹兄弟都像小時侯那樣又說又笑,一個個歡蹦亂跳聚在他身邊。可是他已經力不從心,想用語言表達心里的意思都很困難了。大年初二,爸爸要去廁所,我扶他進去以后關上門,等了好一陣沒動靜,推門一看他倒在了地上。到了醫(yī)院時,他的瞳孔都已放大了,人工呼吸根本不起作用,爸爸沒有留下一句話,就這樣和我們永別了。
圍著父親的遺體,兄弟姐妹哭成了淚人,這時候我想起在文化大革命時的情景:當時爸爸在一個工廠當支部書記,人們把他押上臺,讓他彎腰下跪;媽媽在家里哭,我?guī)е蟮堋⒍玫酵膺吿铰狅L聲。那時我7歲、大弟5歲、二妹3歲,三妹和小弟還沒出生。看著爸爸被人們搡一把,踢一腳,我只知道害怕卻不會哭。我走到哪兒,弟弟妹妹跟我到哪兒,我們手牽著手,生怕把誰丟下……
現(xiàn)在我們都長大了,爸爸卻老了。他老人家為工作鞠躬盡瘁,為子女操勞一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家還有母親在,我多么渴望少一些爭斗,多一些關愛,至少大家是愛父親的,讓父親在九泉之下安息……
(編輯 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