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鄉村的早晨,和兒子散步,來到池塘邊,但見蒲草如絲,菡萏成花,沐浴在晨曦的清涼里。花陰和柳影,掩映著小魚、小蝦和小蝌蚪們,在水底追逐、嬉戲、幽會,而浮波菡萏,蓮花半開,似乎不勝嬌羞,窺探這魚水歡情。初升的太陽,拉長小兒的身影,微風輕撫,泛起翠鱗千迭,寫意在一幅“彼澤之陂,有蒲與荷”的鄉村水墨畫里。在畫中一角,小兒無賴,正彎腰涉水,不知是采芙蓉呢?還是捉蝌蚪去了。
兒子捉了小蝌蚪,養在一個廢棄的花盆里,放在院子里,大人們都不去管它。小兒隔三差五來報告,“爸爸,小蝌蚪長出兩條腿來了”“媽媽,小蝌蚪的尾巴越來越短了”。終于有一天,一只四條腿的小蝌蚪不見了,兒子在院子里遍尋不著。我告訴他,小蝌蚪一定是變成青蛙王子,跳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可是,小蝌蚪為什么會變成青蛙呢?”兒子問。“這大概是水的魔力吧,因為在水里,蘊藏著所有的生命奇跡。”
講到水,就讓我告訴你更多吧。剛才講到小蝌蚪在水里變成青蛙,這是“水乃生命之源”的一個極好例證。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從一只小蝌蚪變來的,來自父親身上的幾億只小蝌蚪,在母親的子宮里賽跑,而你,就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這才與母親身上卵子相遇,創造了你,這個獨一無二的生命奇跡。而這一切,只有在母親的子宮,這一生命的原始海洋里才能完成。在奧運賽場上,人們驚嘆于菲爾普斯魚一樣的速度,卻時常忘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曾經是生命之河里的游泳冠軍。水,賦予了我們生命。
魚兒飲水的滋味,我們不辨久矣,因為在地球的進化史上,生命脫離海洋,走向陸地,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人類對原始海洋的記憶,大概只有在傷口流血的咸腥里,才會被偶爾想起。對曾經生命與共的水的情感,我們非但失去了“春江水暖鴨先知”的悠游,反而多了一種阻隔。詩經開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面對水之阻隔,詩人一唱三嘆的,不僅有空間的隔絕,愛情的迷惘,更有人心相知的艱難。而“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牛郎織女的刻骨相思,始終無法逾越天河,那道天人相隔的永恒屏障。至于“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的哀怨,和“水深橋梁絕,中道正徘徊”的喟嘆,則一再表明,水的阻隔,不僅使兒女情長,亦足以令英雄氣短。其實,正是水的這種阻隔的天性,極大地豐富了人類的心靈,促使人們不斷向著生命之河的更深處漫溯,推動人類文明的進程。15世紀初,當鄭和的船隊出沒在印度洋的滔天巨浪里時;1492年,當哥倫布經歷大西洋冰冷海水的洗禮最終到達新大陸時;1853年,當美國將軍佩里,率領四艘黑船,橫跨太平洋,叩開日本國門時;2012年,當蛟龍號把中國人帶到7000多米的海底深處時,重重海水的阻隔,不斷激發人類向著生命的更深更遠處前行。黑格爾曾經說過,“人類在大海的無限里感到他自己的無限的時候,他們就被激起了勇氣,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如此說來,水不僅是生命的源泉,更是促進人類心靈和文明進化的神秘力量。
生命的一切奇跡與秘密,幾乎都與水的特性有關。關于地球上水的最初來源,至今仍不得而知,但科學家指出,在地球深處的地幔中含有無限豐富的水。所謂太一生水,古人很早就朦朧地意識到,在水里,蘊含著生命的天然元氣,是大化流行的發動者。在《山海經》的女兒國里,婦女入黃池沐浴而懷孕,大概是先民對于水是生命之源的最初想象,而“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自問自答,則屬于一種更為精微的哲思了。面對母親河,黃河,詩人這樣描述,“黃河水,水闊無邊深無底,其來不知幾萬里。或云昆侖之山出西紀,元氣融結自茲始”,也許,正是黃河水的元氣,滋養了中華兒女生生不息。也許你會說,這不過是一些玄思妙想罷了,那我就給你講一講科學上的依據吧,雖然科學遠不能解釋生命的全部奧秘。以現代化學的眼光來看,水分子是由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組成的化合物,水所具有的神秘元氣,很可能跟氫元素獨具的“元”特征有關,氫是自然界中分布最廣泛的元素,氫原子占整個宇宙中原子總數的93%。氫元素是自然界中最輕的元素,氫原子具有最簡潔的結構,由一個質子和一個電子組成,因此排在門捷列夫元素周期表的第一位,如果水分子中的氫原子多一個中子,那就成了重水,如果多兩個,那就成了超重水。重水和超重水都是沒有元氣的死水,如果把魚放在重水中,很快就會死亡。所幸在普通水中,重水的比例非常之低,大概只有0.015%。特別是雪水中重水的含量極少,因此我們若學古人,烹雪煮茶,并不純然是附庸風雅。在水蒸汽凝華成雪的過程中,因為凝固點不同,大部分重水都被分離了出去,而當雪水融化時,又保存著類似于冰的,比液態水更為松散的結構,這種結構更易于滲透人體的組織。這兩個原因,使得雪水特別富有活力,而被稱為活水。我們雖然學不了妙玉,集梅上之雪的雅致,但在下雪天,儲兩缸雪也算不上什么麻煩事。“三巴春霽雪初消,百折千回向東去”,連萬里長江的活力,也跟源頭的雪水有莫大關系呢。至于《西游記》里講到的弱水河,“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它也許是古人對沒有生命跡象的重水河的一種神話想象吧。此外,水具有很高的融化和蒸發的潛熱,它使氣候的變化更為均勻,這樣,地球上才有了秋天和春天。水還是一種穩定的惰性溶解劑,水不會被氧化,因為氫在跟氧結合成水之時,就已經燃燒干凈,我們可以認為水是氫的灰燼。水作為一種在溶解物質作用下化學性質不發生變化的溶解劑,在進入有機體后變化很小,這對生命而言,意義重大。
水,至簡,卻又至剛,就如這眼前的涓涓細流,到了下游,竟能激起千堆雪、萬堆雪,如巨雷震響,向天邊卷去。面對洶涌的錢塘潮水,觀潮的詩人不禁凜凜生寒,“寄語吳兒休踏浪,天河罔象正縱橫”。潮水所具有的強大力量,雖令人震撼,卻未必使人臣服,你看,那善泅的吳兒,手持彩旗,出沒于鯨波萬仞中,騰身百變,而旗略不沾濕。又有另一位詩人,站在洞庭湖畔,看云夢大澤風起云涌,湖水蒸騰不息,連天涌起,水波的力量,足以使一座城池為之震撼,于是寫下“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千古名句。但要說對水所蘊含的神奇力量體會最深的,一定莫過于那個叫瓦特的英國人,是他,利用水蒸汽的神奇力量,發動了工業革命的歷史車輪。
水,至柔至美。西風南浦、桂棹蘭舟,桃花潭水、山長水闊,煙波江上、秋水江湖,多少愛與哀愁,都付與不舍晝夜的流逝。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一江春水,儂本多情,奈何流不走,南陳后主的亡國恨。而亡陳之隋,煬帝楊廣,愛水更甚,作《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美則美矣,但他修運河,看瓊花,無疑是昏君舉動,愛花愛水,終失好頭顱。明崇禎五年,大雪夜,一個叫張岱的文人,西湖尋夢,不期在湖心亭遇客,雪中煮酒,留下一段水寫的曠古癡情。
水之令人癡,更在人間煙火處,“最愛蘆花經雨后,一篷煙火飯漁船”。水,給了地球太多的溫情,要知道,在太陽與地球之間的行星,如水星和金星,因為更接近太陽,就算有水,也只能以水蒸汽的形式存在,而其余的外部行星,則永遠是冷的。感謝上天,給了我們水,還有溫度。然而,值得警醒的是,流水改變的,不只是時間,君子有水必觀,今天,我們看著一條條河流,納盡人間污濁,難道不覺得有愧于水的美好么?
所幸,小兒捉蝌蚪的池塘,一如舊時,風煙披薄,澗曲泉清,仿佛詩人王佐筆下的幽景塘,好景不須多,會意心自清,于此處觀水,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煙渺渺,碧波遠……
流泉得月光,化為一溪雪……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道不盡也,煙波去去千萬里……
希望,如克洛代爾所言,內心所渴望的一切,都能還原為水的形象。
(作者單位:溫州廣播電視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