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魂敷演的柔軟與力量

親愛的孩子，還記得么？在你無心睡眠的幼年，夢想卻在白日下的水里游嬉了——這簡淡乏味的水，這無形無態的水，竟能激蕩開你燦爛天真的生命原力：當那一滴清澈觸碰你的手心，點亮了你多么歡喜的笑。

親愛的孩子，你又是否記得，這在生活中往往而在的“水”，第一次成為你書桌上的書寫作業時，你那認真嚴肅的表情，小心筆劃又反復涂改的著力，不啻是經歷一次莊嚴的盛會。

也許當時小小的你并無著意這些，那生命起步時的歡笑，那進入學習時的全力，那此彼之間的諸多變化，那變化后冥冥中的與“水”相遇的巧合，那悄悄發生著的促動生命改塑與成長的力量。

當我們進入到教育主題，你會看到，這變化的“水”，是生命與靈魂豐厚的過程。

在物理與化學那里，我們得悉不動聲色的“水”：水，由氫、氧兩種元素組成的無機物質，是人體75%的構成，生命演化中的重要元素。

地理為我們鋪陳開大洋的廣闊，綿延出海峽的逼仄。水之本體在柔軟；而我們驚異地發現，原來在板滯的大陸間柔若無骨的水，竟可以堅硬成使人類漂移與間隔的特質力量。

于是，在物理時空下的精神響應里，語文的“水”有了許多的表情。“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關雎》里，碧綠的愛情在水里生長；“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溱洧》里，水是蕩漾的青春和恣肆的相愛；“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這驚艷的一句，是山水行程中的深情惜別；“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這鏗鏘一聲，是東坡借東流水亦可西回的佛典公案，誓暮年壯志；“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是歷史中奔騰的豪情的水；“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是個體人生殘缺的幽怨的水……喜歡這萬千風情的水吧，即使是失去，也是一種哀傷到嬌媚的美：“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徐志摩《云游》）即使是死亡，也要深沉到血紅里流出悲壯：“我從荒野里回來，我/只想著一件事：水，水……第三日之水/ 我就是一潭高大的水，立在這里，立著這里。/我的衣服如蛇凸起，人們說：蓮花開了。……我從荒野里回來，我只在夜里重復東方的事情/做這些簡單的事。需要雨水/不能多也不能少/需要月亮和身體，需要理解，也需要孤獨/我在晚上想起妻子，想起在包谷地刨土的兒女/想了又想。在東方，誕生、滋潤和撫養是唯一的事情。”（海子《但是水，水》）這是柔軟，這也是力量。

歷史為我們延展水的另一種力量。

在黃浦江水里，我們認識了梁啟超，這個在中國近代史中難以逾越的高峰人物，以其遒勁偉美的創造力量、超越奇美的藝術思想、風華精美的韻調辭采，形成了中國悠久的詩史上風格絕殊的新形態的學人詩美與啟蒙主義的高尚靈魂；他更以其前無古人的崇高優美的革命感情，那與底層民生握緊鎖鏈躺入血泊的犧牲精神，那以天下蒼生平民被侮辱被損害的命運為己任的遒勁頑強，成為令人難以追隨企及的抵抗者、解放者、精神的引領者與天下職任的擔當者。

在哥尼斯堡，那個喜歡散步的智者不是仰望燦爛的星空，就是俯視自己的內心，俯仰之間，摸索著通往人類的哲學道路——年青的康德是一個寧靜的湖，因為浩瀚，致使有翻卷不已的波瀾也幾被人們忽略了。

哈佛畢業生、第一個環境保護主義者、關注人類生存狀況的生態主義哲學家梭羅，曾以瓦爾登湖立身，兩年零兩個月水湄簡陋木屋生活呈示的是高貴的現代清潔精神，一個拒絕現代物質侵擾，追求心靈的自由和閑適的干凈的靈魂。

水的精神與靈魂，更具代表性的還是在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這里。

游走赤壁，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但選擇一個秋天的夜晚，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這卻是一個另類的行為藝術。也許秋天是一個偶然，也許月夜也是一個偶然，但在黃州這一個并不缺少陸地而缺少水域的遠謫之地，泛舟成為一種輕快的飄蕩，卻不得不令我們驚詫。我們不能把被貶黃州的沉重強加在此時的蘇軾身上，執槳起航的蘇軾，是快樂的。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個體貼心情的清雅的氛圍，真是恰到好處，它告訴我們，蘇軾此時很幸福，這種幸福自然而在，不需要傳達。

喝酒、吟詩、賞月……這些都在水上進行。但，這幸福的行為，未免鋪陳到了令人狐疑的張揚。

為什么要寫到“徘徊于斗牛之間”的月？這并非是一種巧合，中國古詩文常提到“斗”“牛”這兩個區域，這個區域，是封建時代上天對應人間的重要方寸，是預測人間福禍大事的重要依據。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幸福出游的蘇軾身上透露出的某種并不平靜的端倪；也正因為此，蘇軾的心，飄移在水上的舟里，徘徊在天上的月里。不由得想起另外一段著名的文字：“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月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在時間的間隔里，我們看到了蘇軾與朱自清——古今知識分子在精神上的奇妙接壤：知識分子的精神的孤獨不等同于日常的孤獨，因為其“渺渺之懷”常在生活之外的高處，在“天一方”的“美人”處，在可望而不可及處……那是對圣賢時代的渴慕，對理想價值的追尋，對困境之中的清潔靈魂的艱難自守，所以要絕塵而去，離妻兒而去，去向那水月交輝的純凈處，去向那難為世俗人所品賞的幽僻之地，去向那靈魂的“瓦爾登湖”，揮開雙槳！泛舟在水中，而目光徘徊在天上，實則是一種拒絕“地上生存”的姿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可是“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啊，所以，只能在水中飄蕩，在天上徘徊！

蘇軾所代表的中國古典知識分子群體，是精神的自慰者，更是道德的優美者，“客喜而笑……相與枕藉乎舟中”，水上的文人，實現了一種心安即是歸處的自我圓滿。

為什么“水”的文化靈魂是這樣的一種敷演？

親愛的孩子，當你執筆書寫“水”的造字之初的形態，有無在三筆簡省的彎曲中體味到什么？這個約占地球71%區域的水，居無定所卻又無處不在，因而最纖細又最盛大，最綿密又最寬廣，智慧的古人不以繁筆卻以簡筆來呈現，認同的是怎樣的一種質地呢？古人以“三”為多，而三筆又是極少，在“多”與“少”間，古人找到了一種認識世界與對待世界的辯證法，一種在“多”的解讀結果與“少”的意蘊表達間確立了的哲學態度。也由此，“少”成為一種外顯于存在的生活態度，“多”成為一種內在的精神指向與生命意圖。

這辯證的解讀的態度在中國傳統哲學里很容易找到對應。

《易經》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說，表達了先民對于天地生成的樸素而優美的判斷。水星與日月會聚，“天一”（北極星）出現，形成一個宇宙的“旋轉中心”，隨之散漫的混沌之氣進入同向旋轉過程，“臺風”就逐漸形成了，水汽中的輕飄成分上揚，形成了天；水汽中的重濁成分下沉，形成了地；還有一部分水汽變成了五行循環的第一元素——水。“天一生水”，臺風，是很有意思的天地接合，水，是天地結合的結果，這個樸素的愛情與孕育過程，跨越了多么遠大的距離，又產生了多么豐厚的宇宙生存圖景，所以文學里“特別想念”的喻指是對的——情感的人，總是會在“水”那里找到纏綿與憂傷的對應，找到震動生命本源的內心最真實的聲音。

《老子·六十六章》云：“江海所以能為百谷之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之王。”老子又云：“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勸告那些欲想居人之上者，應該首先學會居人之下。道家兩句彼此之間構成的精神性隱喻的共通點在于：“少”欲而能“廣”容。

孔子觀水，子貢問曰：“君子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啟子比德焉。遍予而無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其流卑下，句倨皆循其理，似義；淺者流行，深者不測，似智；其赴百仞之谷不疑，似勇；綿弱而微達，似察；受惡不讓，似包；蒙不清以入，鮮潔以出，似善化；至量必平，似正；盈不求概，似度；其萬折必東，似意。是以君子見大水必觀焉爾也。”儒家“水”的符號化意義涵蓋的容量更大——德、義、道、勇、法、正、察、教、志，從一而生百，以少而喻多，“水”，包容了安身立命的德行規范，確立了個體自我實現的基本法則。

在“水”，少即是多，少而能生多，因為“少”是“多”的意義轉達，是凌厲的目的性的和緩包容，是柔而能強的力量的內斂，是外在的行止與內在的原則充滿和諧的統一。《老子》：“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而“天下莫柔弱于水”！世間萬物，當他處于柔弱，就充滿了生機，就不可戰勝與占有。水的一面是柔弱，另一面則是摧枯拉朽！水以無形之態任你橫來豎往，百般調弄，形改而神不變。

——這就是人類靈魂敷演于自然的高貴的精神。

親愛的孩子，讓我們這來自草野間的靈魂，以水的柔軟與力量，承續那來自人類文明與人性溫情的遙遠深廣的傾訴與邀約，奮起，逼進，正直地站立，在人類之愛與歷史的職任中頑強地保持著高貴、完好的內質，讓歷史的天空為我們感動流淚！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