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在我翻開這本書之前,我已經知道了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三年前,我在一個著名的微博網站認識了史金霞老師,以后總在線上看到這位從未謀面的同行的點點滴滴。她用一條又一條的140字記錄了很多學生的作文片斷,那些鮮活的對文學和生活的思考,洋溢著青春的激情,又不乏理性的沉思。于是我不禁好奇,這些文字的背后,史老師,是怎樣的形象?通過學生的行為猜測老師,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是我的職業習慣。我想史老師一定長于思考而勇于實踐,她帶著學生看了那么多書,寫了那么多影評;有心又有精力,把學生的好文字和好思想都能記錄下來。比起來,我做事總是有始無終,敦促學生看書總是有心無力,記錄總結教學更是有影無蹤。所以,看到史老師的那些微博,我不免慚愧,甚至不好意思評論或者轉發;同時也覺得受到鼓勵,原來自己的那一點點理想,還是可以找到同聲相求的人,哪怕是在網絡上。
因而,看到《不拘一格教語文》這本書的封面時,我毫不驚訝,甚至覺得如此設計有點太直露和淺顯了——一只鳥,飛出了籠子,不知去向。它訴說了這樣的理想:現今,每個語文老師,都希望自己或者自己的學生,化身為鳥,自由飛去。
是的,飛翔,我們先來談談這本書里的飛翔。
對于一個高中語文老師來說,讀這本書,是一次讓自己飛、讓思想飛的美好體驗。字里行間,我們看到課堂上的史老師幾乎是鉚足了勁兒,要讓語文課達成兩個字:“好玩”。有些先生們會皺眉了,語文,乃至中學課堂,可不是玩兒的,對苦讀模式的認同和模仿,模仿到了扭曲的程度,可是當今教育界的一種時尚、一種標桿呢——魯迅當年怎么說來著?“還要將脖子扭上幾扭,實在是標致極了”。但要是認真起來想一想,語文還真是那么好玩!不必說大先生回憶里定格的壽鏡吾拗頭吟誦,不必說近代耆宿唐圭璋空吟“對瀟瀟暮雨灑江天”而不發一詞,也不必說大學問家陳寅恪出一個“孫行者”的上聯讓考生對對子,單是離我們很近的錢夢龍、魏書生、余映潮們,就已經把語文課上得活色生香、滿室皆春。可是再往下呢?現實對大多數教語文的來說,是那么沉重,以致于他們常常拖曳著鐐銬,忘記了跳舞。
史老師卻毫不理會這些,她的課堂穩穩當當,篤篤定定,她的舞步翩躚徜徉,她總是挑選讓學生最喜歡、也讓我覺得最好玩的方式來上課。這本書里,有大量鮮活、有趣(有誰會把自己高跟鞋卡在木質講臺上因而赤腳上課的細節寫到正式的文章里?)的課堂實例:她讓學生辦報、辯論、看電影、寫影評,她讓學生在課外搜集各種背景材料來解讀課文,她讓學生讀一本又一本的書——史老師還特別指出,讀《讀者》那樣的糖水刊物不算真正的讀書,因為帶不來思考的深度。所有的教學目標,都可以被揉合在這么有趣的課堂形式當中,不知不覺、細水長流、水到渠成地完成。王小波說過,“凡人都喜歡有趣”,我不僅愿意毫無保留地贊同這句話,更愿意用這句看似平凡的話來贊揚史老師的課——她把她的課上得好玩,讓學生愛聽,熱衷于參與,這難道不是評價一節語文課首先應該考慮、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標準?因為,好玩,意味著這樣的課堂符合人的本性,符合教育塑造人的理想,這是史老師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了不起的地方。與其去學習那種讓學生跑步的時候都拿著書本背書的著名學校,不如能讓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語文老師們,看看這本書里那么多既理想化、又極富具體操作性的教學手段和方式,體會一下這些手段和方式背后的熱情,以及由這種熱情支撐的對語文教學的深深思索,不更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嗎?
但,僅僅是好玩,又還不夠。好玩的手段和形式,在如今只要是個還有點想法的老師,都能來一些,作為應試大餐的餐前例湯或者是餐后甜點——勾起欲望,滿足口感,但不解決問題。史老師的好玩的形式,不僅在課堂上鋪得滿滿的,而且在課堂之外,在她的教學研究和理論梳理當中,也得到充分的鋪陳和系統的闡發——“好玩”的語文課堂背后,是嚴肅而深沉的思索。
《不拘一格教語文》,分閱讀、寫作、實踐活動這三個單元闡述,又特別把詩歌教學和電影課各列一個單元,我的理解,這是作為史老師自己的特色教學的總結和展示。這五個單元精彩紛呈,我自己最愛其中對于閱讀教學的總結。史老師閱讀教學的特點在于對文本的尊重和看重,一是能夠引導學生還原文本所在的歷史環境進行解讀,如《長江三日》瑰麗之景背后的沉重;二是縱橫交錯,引用多個文本進行比較閱讀,使學生獲得多維度、多層次的體悟,如《荷塘月色》之于朱自清其他作品,之于余光中的評論文字;三是閱讀、寫作、課堂論辯多種手段合一。好像從每個局部來看,這些做法都是語文教學的題中應有之義;但,在實際語文教學當中,歷史背景常常成為點綴和ppt上輕描淡寫的一頁;因為課時等諸多限制多個文本的參照系不能有效地在實際教學中出現——要知道,史老師一共用了六課時來講《荷塘月色》!我本人也曾計劃用六課時講《赤壁賦》,但最多在四課時以后遺憾地結束。至于現實之中閱讀、寫作總是理所當然地分開,更體現了語文教學的某種功利性和短見。
能用文本、善用文本,這本來就是語文教學中斫輪老手的做法;然而對史老師來說,這還不夠——誠如顧黃初先生指出的,“語文學習的外延和生活的外延其實是相等的”,史老師不僅在課堂中拓展閱讀和寫作實踐的空間,還帶領學生走向更廣闊的生活,讓他們發現這里面語文的學習和應用也比比皆是,還那么有趣!
也就是說,所有的教學層面的要素——從文本的選擇,到思維的引導,到教法的設計,再到生活的拓展,其實是一個整體。《不拘一格教語文》所追求的,不僅僅是一節節完成度很高的好課(盡管這些課例本身已經有很高的價值),更是一個自成一體的語文生態環境的營構。語文的學習在課堂又不在課堂,我們通常對前面的“在”苦苦營求,卻忘記對后面的“不在”作合理的探討和詮釋。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本書的寫作,其思考的出發點不可謂不高。能夠把這些要素的榫頭巧妙契合在課堂中不顯痕跡,能夠運用這些要素帶動學生走向更深、更廣的天地,能夠把這樣的做法當成是語文教學中的常態隨時進行,這些行動的背后,無疑閃耀著理性的光芒,心血所凝的總結。
以上這么討論,還是顯得太“技術化”了。方法、理念固然都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方法、理念又都是為具體的教學服務的,具體的教學又都是面對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在這本書里,讓我感動的是一個細節——一個朗讀課文的環節,有位同學讀得很慢很慢,史老師就一直等他,等到他讀累了為止,這節課也快要結束了。這個環節中,同學們學到了什么呢?學到了尊重差異,學到了欣賞和包容。以專業眼光來看,這節課的時間安排非常“奢侈”,因為沒有“講”什么;但細想其效果,則又非常驚人,可能會影響有些同學一輩子;再細想其舉動,則又讓人覺得驚異和敬佩——誰在當下只爭朝夕的教育環境中,有這樣的氣度,給出這樣的課堂?我們總是口口聲聲強調教育要面對人,然而等而下之的課堂卻面對著分數,好一點的課堂則面對著技藝和高蹈派的科研,真正的課堂才敢這么大逆不道地為一個同學騰出一節課的時間:這幾乎是讓我以為只在童話世界中存在的案例——《哈利波特》中鄧布利多校長等待雙胞胎兄弟用喪禮進行曲的調子唱校歌,為他們打拍子。
這個例子當然無法復制,但是可以復述,可供解讀。語文教學在技術層面的內容,隨著教師教齡的增長,總會慢慢提升;但在教師性格層面的因素,卻很可能隨著年齡的增長、經歷的增多而出現意志消磨、熱情減退和耐心不再,從而影響到對學生的非智力因素的培養。因而,《不拘一格教語文》對于我的意義來說,最重要的還不是教法的借鑒和理念的檢討,而是教師的人格養成。“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語文老師都熟知沈從文墓前的這兩句話,可是不一定能想到它們和自己的關聯。
說了這么多贊譽,我的內心其實還是有點遺憾的。我遺憾是沒有在剛工作的時候看到這本書。十年前我很幸運,聽過王棟生、陳鐘梁老師的講座,聽過魏書生老師的演講,看過孫維剛老師的書,所以十年前我以這些前輩為目標和范本,心中充滿理想。十年后,我的理想之旅不說步履蹣跚,至少也不夠順暢,即便王棟生先生最近也在博客里承認課改的失敗和教育環境的日趨糟糕。所以,看到史金霞老師的書,我的心中不免有疑,也不免游移。這種懷疑既不是哲學層面的,也不是求道層面的,而是很偏狹的現實主義——那就是,史老師在書中營構的理想教育世界,受到過挫折和不解嗎?她又是怎樣面對和解決這樣的質疑并達成自己的目標呢?甚至,史老師如何在高三這一年做到“好玩”呢?那只籠中的鳥,在如今越發惡劣的教育環境下,真能自由飛去嗎?
(作者單位:江蘇揚州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