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新聞工作者,《南風窗》駐歐洲記者(主筆),《南方都市報》、《新京報》、《南方周末》、《東方早報》專欄作家及社論作者。其文字,自由、明辨、寬容、溫暖,近年來在《南風窗》、《南方都市報》、《新京報》、《南方周末》、《亞洲周刊》、《信報月刊》、《鳳凰周刊》、《散文》等海內外知名華文媒體發表評論、隨筆千余篇。2005年和2007年,以其理性且有情懷的思想、溫和而向上的力量兩次入選世紀中國網友“百位華人公共知識分子”。 致力于建設一個人道的、人本的、寬容的、進步的、每個人都可以自由思想的中國與世界。
就在昨天,編輯邀我寫一篇關于藥家鑫的文字。實話實說,對于這件事情我并沒有太多關注,只知道微博上有不少人在討論,零零散散看過幾眼。一個印象是,場面宏大,群情激憤,大凡反對判處死刑的,都被罵得狗血淋頭。
我承認,我是一個死刑廢除論者。具體寫作方面,通常只做觀念上的陳述,而不涉及具體的案情。若干年前我還寫過一篇《殺人不償命,欠債要還錢》的文章,表明自己因何反對死刑。就在昨晚,為了解藥家鑫案,我在微博上簡略談到五點,以求拋磚引玉:
1. 鍘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最重,落在別人的脖子上最輕。 2. 你可能不只在表達一個觀點,而是在殺一個人。 3. 廢除死刑不等于廢除刑罰。死刑之外,刑罰之威懾仍在。 4. 比死刑更可怕的是此社會無寬恕、無對生命之敬畏。 5. 若我被殺,寬恕殺我者,善待他,他的生命里有我余生。
“引玉”不成,引來一堆磚頭,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短短半小時,有近500條回復,多半是針對我的人身攻擊,“我先殺了你……”云云。更讓人驚奇的是,幾位看似溫良的女子,也嚷著要提刀索取公正了。記得在上篇專欄里我特別談到近百年來的中國社會充滿暴力——“無知的軍隊在黑暗中混戰”,雖然我不曾因言論受到直接的人身傷害,但是生活在這個國家,暴戾之氣卻是隨處可見的。
不想糾纏于這種暴戾氣氛,隨后我刪除了相關微博。我喜歡安靜,若無討論的氣氛,不如“見壞就收”。而現在,夜深人靜,借著這篇文章,有必要對我的上述觀點做一個簡單的說明:
第一,“鍘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最重,落在別人的脖子上最輕”,這大概算是一句西方諺語了。我引用它的意思是,對于一個人是不是要被判處死刑,應該由法官來定,作為民眾,雖然可以自由發表意見,但是不能過于輕率,畢竟,生命只有一次,無論自己還是他人,生命的重量都是一樣的。
由此,才有了第二點——“你可能不只是在表達一個觀點,而是在殺一個人”。先不論藥家鑫的結局如何,在中國,審判經常受到來自官方(上級部門的干預)或者民間意見(所謂“民憤極大”)的影響,也不是什么秘密。如今雖已是告別了群眾運動的年代,但因為“民憤極大”導致犯案者被判死刑的事情亦時有發生。在我印象中,2000年天津曾經發生一起潑硫酸的案件,那位叫劉金鳳的女子便是在媒體密集聲討下最后走上法場的。民意一旦主導法庭,代表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線就不再是法庭,而是分貝最高的那一部分民意。
第三,“廢除死刑不等于廢除刑罰。死刑之外,刑罰之威懾仍在”。這句話是想糾正一個錯誤,即現在很多人傾向于認為殺人犯若不償命就等于逍遙法外。事實并非如此,對于罪犯而言,終身監禁的活刑,其懲戒作用并不一定比死刑差。至于有人擔心有門路的殺人犯兩三年就可能出來。若真如此,從邏輯上說最需要改變的當是堵住相關司法漏洞,而非讓原本可以不死的人繼續去死。
第四,“比死刑更可怕的是此社會無寬恕、無對生命之敬畏。”這個判斷來自我多年所得的經驗與判斷,相信這也是許多人的共識。舉例說,2005年11月9日,艾緒強在王府井開車撞人致多人死亡,此為社會之大不幸;而在庭審過程中,部分受害者家屬希望分割艾緒強可賣的器官以求賠償,又何嘗不是一種不幸?
第五,“若我被殺,請寬恕殺我者,善待他,他的生命里有我余生。”我承認,我很猶豫是不是要寫下這段話,它是一份簡單的個人告白,但并不止于此。我有一個樸素的愿望,希望這個社會不要永遠生活在“我要報仇”的回聲里。而我能有此覺悟,其一,自然是因為了解寬恕的意義與價值;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十年前聽說了那個震驚中國社會的德國故事:
2000年4月1日深夜,來自江蘇北部沭陽縣的四個失業青年潛入南京一棟別墅行竊,被發現后,他們持刀殺害了屋主德國人普方(時任中德合資揚州亞星——奔馳公司外方副總經理)及其妻子、兒子和女兒。據查,盜竊的行動被普方一家查覺,因為言語不通,驚懼之中,他們選擇了殺人滅口,即所謂“激情殺人”。四人隨即被捕并被法院判處死刑。
讓許多中國人意想不到的是,案發后普方的母親專程從德國趕到南京,在了解了相關案情后,老人竟然寫信給地方法院,表示不希望判四位年輕人死刑。不過,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最后還是駁回了4名被告的上訴,拒絕了受害者家屬的求情,維持死刑的判決。故事并未因此結束,同年11月,在南京居住的一些德國人及其他外國僑民設立了紀念普方一家的協會,自此致力于改變江蘇貧困地區兒童的生活狀況。
為什么要在一具尸體上尋求不可能完成的公正?讀到這樣的故事,您也許漸漸能理解我所說的“他的生命里有我余生”了。寬恕可以在仇人的身上拓展你的生命,而同態復仇卻可能終結一切。有罪者如果能夠真誠地悔過他對另一個人的殺害,他會盡量去彌補他的過失,去幫助受害者完成生前未完成的事情。一個人被殺,國家再殺殺人犯,實際上連續做了兩次減法。死者及其家人除了捍衛“殺人償命”的古訓,滿足了大眾“嗜血的正義”,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以上是我大致的一點想法。只是簡單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觀點,竟然被許多網友喊打喊殺,“先扎你8刀”,讓我再次看到“民憤極大”的內涵。謝天謝地,好在只是在網絡上。如果是在一個廣場上,面對這群人,我是不是要成為“人民公敵”了呢?
這個社會會好嗎?此時,我最想說的是,比死刑更可怕的是無所不在的戾氣與不寬容。它們隨時可能暴雨成災。
沒有誰不惋惜張妙的慘死,沒有人不痛恨藥家鑫的殘忍。在此,我更無意為藥家鑫的惡行辯護。然而,面對這個社會隨時可見的“極大民憤”、“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我首先想到的是圖圖大主教的“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如果你了解當年的南非是如何最終走向和解,如何避免冤冤相報,就知道對于一個身處轉型期的國家而言,在面向一個可期的未來時,在日常的辯論中培育寬恕與和解的精神將是何等重要。
[編輯提點] 鄭文龍
文中作者關于死刑存廢問題的觀點值得商榷,然而其倡導的文明社會中普通公民所應具備的寬容心態卻值得我們每個人學習。藥家鑫事件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時間群情激憤、公議沸騰、輿情洶洶,殺伐之聲甚囂塵上。為蒙冤受難者討回公平正義本在情理之中,然而由于仇視心理與報復心態,對于公平正義的渴望遂演為非理性的暴戾之氣,使得社會風氣更加惡劣。圣雄甘地云:“以眼還眼,世界只會更盲目”。敬畏生命,時刻懷著一顆寬恕寬容之心,方是營造文明社會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