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意象的叢林

《熱愛生命（節選）》入選人教版、蘇教版初中教材后，對這篇文章主旨的解讀呈現多元化趨勢。教材編者認為，文章是表達對生命的熱愛，揭示生命的內涵，謳歌硬漢精神。筆者傾向于認為作者的創作意在彰顯人性的光輝。海明威說：“冰山運動之雄偉壯觀，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在困境中熱愛生命的故事，也表現了主人公的勇敢；但這只是表象，是這篇小說露出水面的部分，而作者想要揭示的人性主題才是這篇小說“水下的部分”。小說把人物置于近乎殘忍的惡劣環境，主人公在與寒冷、饑餓、傷病和野獸的抗爭中，在生與死的抉擇中，充分展現出人性深處閃光的東西。

小說中有眾多的意象值得我們細細揣摩：荒野、火柴、狼、馴鹿、小魚、風雪、骨頭、金沙、小溪、河流、海洋、陽光、捕鯨船等等，構成了一個意象的叢林。意象是一個既屬于心理學又屬于文學研究的題目。在心理學中，“意象”一詞表示有關過去的感受或知覺上的經驗在心中的重現與回憶，而這種重現與回憶未必一定是視覺上的。從文學角度看，意象可以被一次轉換成一個明喻或隱喻，如果它不斷呈現或再現，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它們把文學作品的“形式”和“內容”準確溝通并聯系在一起。

讓我們一起走進這篇象征意味濃郁的小說，把意象整合成兩大部分，并結合其中的典型意象來探究故事“水下的部分”。

一、“荒野”與“病狼”：背景系統

“荒野”與“病狼”作為與生命相伴的兩個意象，從更寬泛的意義來看，不是一個具體的物象，更是一種背景。

背景即環境，尤其是家庭內景，可以看作是對人物的換喻性或隱喻性的表現。背景也可以是一個人意志的表現，如果是一個自然的背景，這背景就有可能成為意志的投射。背景又可以是龐大的決定力量，被視為某種物質的或社會的原因，個人對它是很少有控制力量的，在這種情形下，背景也被賦予了某種性格。

荒野是一種無法捉摸的未知：

靠近地平線的太陽，像一團將要熄滅的火球，幾乎被那些混混沌沌的濃霧同蒸汽遮沒了，讓你覺得它好像是什么密密團團，然而輪廓模糊、不可捉摸的東西。

這是一片叫人看了發愁的景象。到處都是模糊的天際線。小山全是低低的。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遼闊的可怕的荒野。

沒有太陽，也沒有太陽的影子，不知道哪是北方。

這是一片走不完的荒野，在這煉獄般的世界里，人是孤獨無助的。在這里，暴虐的大自然是有其深刻的象征意味的，仿佛就是描述了人類歷史進展過程中一個普遍存在的艱難環節，也成為荒野對立面“人的意識”的投射。正是這嚴酷的荒野，成就了人的堅強性格，證明只有強者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從另一個層面上，比爾在同伴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卻棄之而去，也折射出了人性中自私的一面。

“病狼”的出現，僅僅是作為荒野背景上的一只動物，荒野上還有小魚、馴鹿、棕熊等充滿活力的生物，作者為什么要特別安排這樣一頭“病狼”？不少老師上課時，都認為寫“病狼”這一意象主要是突出主人公“他”遇到的困難，而且往往會以表格形式對比“狼”和“他”的異同點，最終得出是為了襯托主人公“硬漢精神”的結論。其實，作者對狼僅僅是貶嗎？僅僅是為了襯托人的耐心更可怕？如果換個視角，單從“熱愛生命”這個主題，“病狼”不也是熱愛生命的典型嗎？如果把“病狼”人格化，它又何嘗不是充滿毅力、智慧的勇士？

狼與“人”對峙，并威脅到“人”的生存，卻被作者安排成了一匹有病之狼，而且病得不輕，以至于“這個人”能感受到威脅的存在又不至于被吞噬。其實，這里的“人”與“狼”已經成為對等的動物，二者身上體現出來的動物性，也就是生存的本性，在這里被凸顯出來。有趣的是，小說的結尾寫到科學考察隊隊員發現岸上“這個奇怪的東西時”都用“它”來稱謂，這是一個“活著的動物”，唯一與病狼存在區別的，就是他寧可死，“也不愿意吮吸比爾的骨頭”，這就是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

其實，這里我們很有必要說—下“比爾”這個人物的存在價值。有人說，這個小說中的二號人物的出現顯然是對一號人物無名氏“他”的襯托。如果從熱愛生命或者硬漢精神的主旨來看，比爾無疑也算是主角，他也是“熱愛生命”的，他和那個“與狼共舞”最后成功脫險的“他”一樣，也有過在絕境中與饑餓、寒冷、野獸等抗爭的歷程，我們不能因為比爾的失敗來否認他的奮斗，那就不免有以成敗論英雄的嫌疑了。

讓我們一起來回顧主人公的心路歷程。一開始，比爾知道“他”受了傷，卻不顧“他”撕聲裂肺的呼救，一個人走了；被拋棄的“他”卻沒有更多的怨恨，一路“盡力想著比爾并沒有拋棄他，想著比爾一定會在藏東西的地方等他”。等發現比爾痕跡并確信其遇害后，“他”發出了短暫的嘲笑——比爾至死都帶著那袋金子。比爾死了，“他可以活下去，把它帶到光輝的海洋里那條船上”，但隨即“他”醒悟過來，意識到自己不能嘲笑比爾這位患難與共的同伴。多么鮮明的對比：一個利令智昏，要錢不顧一切；一個理智善良，無論怎樣的困境始終沒有拋棄做人的原則。顯而易見，作者是用比爾的自私貪婪反襯著一號人物“他”的理智善良。

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比爾身上體現出入身上的動物性，從人性這個層面來觀照，比爾就是個“病人”，和“病狼”一樣，共同構成文中主人公“他”的對立面或者說是生存的背景。從當代解釋學來看，在社會競爭日趨激烈的今天，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時常會陷入這種生命“荒原”的困擾和與“病狼”對峙的境地，面對“荒原”與“病狼”，我們應該如何應對，這位荒原行走者用行動給出了答案。

二、“骨頭”與“金沙”：道具系統

“骨頭”這個意象最能體現這個弱肉強食世界的生存法則。小說中的“骨頭”首次出現是在“他”走投無路時，骨頭讓他聯想到生命和自己的命運。但他并沒有對這些大道理想得太久，因為活下去才是首要的。接下去作者用不少筆墨描寫他嘴里“銜著骨頭”“吮吸”“使勁地嚼”等鏡頭，“骨頭”這個道具使得“他”還原成了動物。

“骨頭”的第二次出現是“他”跟著那個掙扎前進的人的痕跡爬到盡頭時看到的，“潮濕的苔蘚上攤著幾根才啃光的骨頭”，他由那個鹿皮金袋推斷出是比爾的，但“他轉身走開了”，繼續搖搖晃晃地前進，“不錯，比爾拋棄了他；但是他不愿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愿意吮吸比爾的骨頭。不過，如果事情掉個頭的話，比爾也許會做得出來的。”蘇教版教材在節選時去掉了原作中“不過，如果事情掉個頭的話，比爾也許會做得出來的”這句話，其實，這句話正是解讀文章主旨的重點。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對于人的尊嚴的堅守，在人已經脫離了社會而置身荒野的特定背景下更是如此。“同類而食”是動物的行為，文中的“他”在極度饑餓、出現眩暈、幻象的情況下，也不愿吮吸比爾的骨頭，這一細節展示了人之為人的本質：超過動物本能，展示了人性的光輝。而比爾“也許會做得出來”，與他先前拋棄同伴的自私行徑在推理上正好吻合。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歷史上“易子而食”“殺妾犒軍”的做法，無論打著多么冠冕堂皇的旗號，實則都是在扼殺人的尊嚴，都是人性泯滅的行徑。

“金沙”是檢驗人性的另一個道具。和比爾一樣，“他”作為淘金者，裝在鹿皮口袋里的金子，是他們這次冒險的重要成果，怎能不珍惜？可是理智告訴他，生命的價值超過一切，因此，盡管有許多的不舍，但他還是一次次把金子拋舍掉。每一次拋舍都是理智戰勝貪欲的勝利。最后他發現比爾被啃得精光的尸骨，尤其是那個裝滿金子的口袋，自私貪欲同樣從心頭升起，但是他卻能用理性善良的力量擊退“動物性”對人的控制，在反省中，堅守了做人的原則。這也是他最后能戰勝病狼的原因所在。

在這里，我們可以通過兩個版本教材對原作的處理來探討，為什么會對小說主旨造成影響。

人教版教材節選從“他”看到了狼，發現狼吃利的殘骨開始，到“他”咬死狼結束。節選部分基本忠實于原作。因為沒有“比爾”這個角色的對比，而且沒有后續情節的補充，因此單從節選部分看，小說確實是描寫主人公戰勝惡劣的環境求得生存的故事，因此，僅僅從教材中我們確實看到的是一個“熱愛生命”的故事，而沒有其他。

蘇教版教材節選從“他”的腳扭傷，被比爾拋棄開始，到獲救后，談到他的母親和家園結束，節選部分刪除了一些大段的環境描寫和心理描寫，如發現比爾骨頭后的心理描寫等。從節選部分可以看出二號人物從幕前到隱在故事背后的過程，這個人物成為探究主旨的一個重要方面，心理描寫的刪節又無疑增添了探究主旨的難度，前文已述，這里不再展開。

值得一提的是，蘇教版教材節選部分結尾

“他”談到了母親和家園，教材編寫者還特地設計了一道探究練習題：“為什么逃出死神魔掌的他會談到這些內容？”編者給的答案認為，他活下來的主要動力是“對母親的愛，對親人的愛，對家鄉的愛，對自然的愛，對生活的愛”。答案比較繁復，其實，這只是小說中最后的那個“它”回歸到“他”，也就是由動物性的人回到人性的人而已。

小說的結尾特別細致地描寫了“他”在獲救后對食品貪婪的收集癖，這段文字看似可笑，也似乎與“熱愛生命”或所謂的“硬漢精神”無關，但作者為什么會花費筆墨來寫？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反諷。其實這是一種誤讀，因為，無論是科學家還是水手，他們都展示了他們人性中最美好的一面，他們不僅在物質上照顧他，更在精神和心理上關心他，讓閱讀者心底洋溢著溫暖，這就是人性的陽光。

寫到這里，我想到作者另一篇名作《野性的呼喚》，作品以一只狗的經歷表現文明世界的狗在主人的逼迫下回到野蠻。寫的是狗，反映的卻是人的世界。在《野性的呼喚》中，狗的一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過人類平等的尊重和愛。作家正是通過狗來觀照人類的生活和行為，通過人對狗的善惡來揭示人性的美丑。作品表面寫的是動物的悲鳴，實質是人性的呼喊。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在“閱讀教學建議”中特別提到要“讀整本的書”，對《熱愛生命》這篇小說而言，也許只有讀全本，才能理解作者心中的真意，深入理解作品“水下的部分”。正如小說開頭提到的那首小詩：“一切，總算剩下了這一點——他們經歷了生活的困苦顛連；能做到這種地步也就是勝利，盡管他們輸掉了賭博的本錢。”“這一點”就是“他”和我們一起尋找的生命的本真，那就是人性。